韓蟬被暫時安置在了昭純宮的偏殿之中。


    他發著熱, 麵上燒的通紅,薄薄的嘴唇卻幹枯蒼白,總是規規整整束起的黑發披散開來。鬢角的銀絲似比從前又多了一些。


    李蹤沒有進去, 他站在院中,透過敞開的殿門遠遠看著裏頭的情形,身側崔僖撐著傘, 低聲道:“外頭風大,陛下可要進去去看看?”


    “……”李蹤沒有回答, 隻定定站在原地。


    過了好半晌,裏頭的太醫施完針,又強行灌了一碗湯藥下去,方才命內侍在旁看顧,關上門窗推了出來。


    一出門, 正撞上院中一行人。太醫一愣, 連忙上前行禮, 自覺地稟報韓蟬的情形。


    “太……韓大人鬱結於心,又風邪入體,才引發了高熱。好在他從前身體還算康健, 底子好。臣又及時施了針,隻要熬過今晚, 就沒有大礙了。”


    李蹤沒有應答, 隻擺了擺手。


    太醫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昭純宮中複又安靜下來。


    這本來就是一處極偏僻廢棄的宮殿,因後宮空置,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隻偶爾有幾隻鳥雀落在院子裏的枯樹上,啼叫兩聲,反而更顯淒清,


    在寒風中站了許久,李蹤到底還是進了殿。


    殿內四角擺上暖爐,並不冷。隻空氣裏還漂浮著一股陳舊腐朽的頹敗氣味。


    走到內室門口時,他右手往後揮了揮,崔僖立即會意,在內室門前止住了腳步。


    李蹤獨自進了內室,守在一旁的內侍極有眼色地悄聲退了出去。他負手站在榻邊,由上而下地俯視昏迷未醒的韓蟬。


    病中的人消瘦憔悴許多,這麽多年來,韓蟬總是冰冷的、無法親近的、甚至高不可攀的。他從未露出過如此憔悴的弱者姿態。李蹤的目光自他鬢邊的銀絲緩慢地移到眼角細細的紋路之上。臉還是那張冰冷豔麗的臉,眼角卻已經沾染了風霜。


    背在身後的手顫了顫,李蹤情不自禁伸出手,卻在快要落在他臉頰上時頓住了,凝滯片刻,到底還是收了回去。


    昏睡中的人似有所感,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顫動,幹裂的唇微微張開,發出如遊絲般的呢喃。


    李蹤俯身湊近,方才聽他喚的是“蹤兒”。


    他眼神一顫,狼狽地轉過了身,垂在身側的手卻不受控製地攥緊,泄露了情緒。


    隻有在他年幼的時候,韓蟬才會這麽喚他,清清淡淡的聲音,與他的麵孔一樣帶著冰冷的溫度,但每次他叫“蹤兒”時,就仿佛寒冷化水,帶著溫柔繾綣的暖意。


    後來他長大,韓蟬便再未如此喚過他,隻有“太子”、“陛下”,冰冷,疏離,充斥著令人不適的寒意。


    他閉了閉眼,用盡全身力氣方才艱難地平息了心緒。回頭看一眼,韓蟬似又陷入了昏睡之中,那一聲低喚仿佛隻是他的錯覺。


    沉默著凝視他許久,李蹤方才轉身離開。


    出了內室,崔僖便迎了上來,躬身稟報道:“葉侍郎求見,說有要事要稟。已經在太乾宮裏等了有一會兒了。”


    “擺駕太乾宮。”李蹤丟下一句話,便當先往外走去。


    崔僖落後一步,回頭目光沉沉看一眼緊閉的門扉,方才跟了上去、


    太乾宮中,葉泊如已經等了半晌,進宮的路上他便將理由都編好了。


    因此見到皇帝時,他半點不心虛地便將暗室之事稟了上去。


    將暗室擺在台麵上,一是日後就算韓蟬複寵,也不能再追究暗室解藥失竊之事;二則是那些牌位若真是和趙家有關,也算是幫皇帝多拿住韓蟬一個把柄,可進一步加深皇帝對他的信任。


    “趙名泉、趙名璽……”


    聽完之後,李蹤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皇祖父還在時,似乎是有個趙家。”


    那時候他還未出生,許多事情都是後來聽父皇還有老臣們提起過幾句。趙名泉曾官至尚書令,深受皇祖父,也就是成宗皇帝的倚重,趙家也因此扶搖而上。後來趙名泉還做了先太子李巽的太傅,權勢不可小覷。


    但後來太子李巽在去南地治理水患之時,不幸染上了時疫過世,成宗皇帝便改立了他父皇為太子。


    而趙名泉則因與父皇政見不合,一度當朝反對立他父皇為太子,據說後來在朝堂上幾番爭吵過後,憤而辭官告老。直到過了許多年,趙家不知道為什麽卷進了一種謀逆案裏,被判了滿門抄斬。


    “崔僖。你去將趙家的卷宗調出來看看,當時可還有男丁幸存。”李蹤沉思片刻後道。


    崔僖領命去出宮裏尋卷宗,過了兩刻鍾方才捧著兩卷卷宗回來複命。


    李蹤接過細細讀完,目光凝在一處,神色似有恍然:“果真有一人……”


    ——卷宗上寫著,趙家卷入謀逆案後被判滿門抄斬,但當時趙名泉之弟趙名璽的次子,因體弱一直長居黔中治病,恰好逃過一劫。當時官府發了海捕文書,搜尋數月卻一無所獲。


    算算趙家出事時那次子的年歲,當與韓蟬差不多大。


    “他竟是趙家遺孤……”李蹤握著卷宗,低聲喃喃。垂下的眼裏,劃過絲絲暗光。


    “難怪,難怪。”


    他忽然想起了韓蟬曾經對他說過的一番話。


    韓蟬說,父皇當年得位不正,之所以早立他大哥為太子,又刻意打壓除了太子以外的其他幾個孩子,是因為害怕舊事重演。他還說,當年太子李巽在南地出事之時,太子妃已將近臨盆,得知太子喪訊之後,受驚生產,但生產之時東宮卻忽然走了水,整個產房的人都燒死在了裏頭。但實際上無人知曉,在東宮那場大火燒起來之時,太子妃察覺危機,拚盡全力將孩子生了下來,叫心腹抱著剛生下的孩子逃了出去……


    李蹤想到此處,眼神便暗了暗。當時他質疑韓蟬如何會知曉這些陳年舊事。韓蟬隻說是父皇臨終前所囑托,叫他如有萬一,要斬草除根。


    可如今看著這擺在麵前的種種證據,他忽然懷疑起那一番說辭來。


    或許韓蟬之所以知道這些舊事,不是因為父皇臨終囑托,而是因為他是趙氏遺孤。


    趙名璽的次子長居黔中,並無人知其相貌。趙家出事之後,他改頭換麵未嚐不可。而且如果他是趙氏遺孤,那如今這種種作為便說得通了。


    趙名泉曾經是前太子的老師,趙氏更是前太子一派的中堅力量,卷入的那樁謀逆案本就疑點重重經不起推敲,主審人還正是他那個已經被立為太子的父皇,如此種種串聯起來,這樁謀逆案,倒更像是他父皇為了封口泄憤所為。


    而韓蟬僥幸逃過一劫,改名換姓潛入東宮之中。便也有了緣由。


    ——他是為了報仇。


    父皇早就死了,他如今還不收手,是要連自己,亦或者這北昭皇室也一並報複麽?


    若真是這樣……李蹤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卷宗,心中忽然有些奇異的釋然。


    至少韓蟬並不是當真恨他想要他死,他隻是受了他那個荒淫昏庸的父皇牽連罷了。


    “你們都下去吧。”李蹤將卷宗收起來,沉凝目光如有實質地掃過在場的人:“此事朕不想再有旁人知曉。”


    葉泊如與崔僖一同躬身:“臣謹遵陛下諭旨。”


    李蹤這才拂袖其身,帶著那兩卷卷宗,往昭純宮去了。


    等人走了,葉泊如這才慢條斯理地直起身來,摸了摸袖中透著涼意的白玉小瓶,唇角無意識地勾了起來。


    一旁的崔僖瞧他一眼,忽而道:“葉侍郎可曾聽說過太傅大人的事跡?”


    “?”葉泊如收斂了神情,不明就裏道:“自然是聽過的,太傅大人驚才絕豔,令人欽佩。”他裝模作樣地唏噓兩句:“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在是令人……唉。”


    崔僖似笑非笑看著他,雙手揣在身前,不疾不徐道:“太傅韓蟬,智多近妖,狡詐勝狐。”


    葉泊如愈發不明就裏,不知他為何忽然與自己說起韓蟬來。但崔僖可是皇帝心腹,他自然不敢表現出不耐來,隻敷衍笑道:“太傅乃是天子老師,自然不同我等尋常人。”


    見他果然點不透,崔僖搖頭笑了笑,與他錯身而過,輕笑道:“葉侍郎最後這句話倒是說得極對。”


    話落,已經與他錯身而過,不緊不慢地出了殿,隻留下個雪中模糊的背影。


    葉泊如瞧了一眼,又摸了摸袖中的玉瓶,急匆匆出宮去了。


    另一頭,李鳳歧卻是接到了葉泊如的帖子,邀他次日在出雲寺見麵,信中還特意提出,務必要讓葉雲亭同行,字裏行間都透露出自己已經尋到解藥的線索,生怕李鳳歧不肯赴約。


    “嘖,”李鳳歧屈指彈了彈帖子:“就韓蟬那個老狐狸,真能讓他這麽輕易尋到解藥?我怎麽就不信呢?”


    葉雲亭目光落在帖中自己的名字上,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笑道:“明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是假的不吃虧,頂多也就是白跑一趟,是真的……那就更好了。”


    李鳳歧一想也是,他倒是要看看,葉泊如還能耍什麽花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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