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時, 又下了一場大雪。


    北風卷著鋪天蓋地的大雪來勢洶洶,半個上京都被白雪覆蓋。附近城鎮不少百姓的房子被大雪壓垮,諸多百姓流離失所, 凍死街頭。北地各州府上報災情的折子不斷,全都堆積到皇帝案頭。


    但皇帝依舊未曾上朝,大手一揮, 折子全送到了政事堂,叫他們自己商量著辦。


    “崔常侍留步。”喬海仁疾步追上來傳令的崔僖, 不無擔憂地問:“陛下已經數日未曾上朝,可是龍體還未痊愈?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我等尚且可以勉力支撐,但還有諸多事情需請陛下定奪。”


    他歎了一口氣:“如今諸多官員下了邢獄,本就人手短缺。又遇上雪災, 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流離失所。”


    “陛下龍體已無大礙。”崔僖止住腳步, 見追上來的是喬海仁, 也沒有瞞他:“隻是太傅還有皁河之役,叫陛下心結甚深,一時恐難解開。”


    “這朝上的事, 還需諸位大人多多擔待。”崔僖朝他拱了拱手。


    見他如此說,喬海仁隻能歎了一口氣:“陛下倚重崔常侍, 還望崔常侍多多勸誡。叫陛下早日寬心。皁河之役不過一時惜敗, 總有叫他們還回來的時候。”


    說完, 朝他一揖,歎著氣離開了。


    崔僖瞧著他的背影逐漸被漫天大雪遮掩,神色淡漠,這位耿介正直的侍中大人,對皇帝還是太不了解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緩緩往太乾宮走去。


    ……


    政事堂裏為救災爭論重重之時,李鳳歧相繼收到了雲容與北疆的來信。


    雲容的信件與葉妄有關,探子帶著殷氏的信件去了雲容之後。小心隱藏身份,一直暗中打探葉妄的行蹤。隻是暗地裏始終未能打探到葉妄的消息,最後便隻能遵照李鳳歧的吩咐,以殷氏的名義將信件直接遞到了殷府。


    好在殷家人對殷紅葉還念著血脈親情,看見信後,沒有太過為難便告知了葉妄的消息。隻是這消息卻算不得好。


    殷嘯之說,葉妄到了雲容後不久,便被暫時軟禁了在府中。念著他到底也是疼了多年的曾外孫,殷家並未真準備對他動手,隻將他禁足在府中。準備等戰事過後再將人送回,但沒曾想到他竟然趁著殷嘯之父子帶兵出戰皁河時逃了,至今下落不明。殷家也曾派人去尋過,但並未發現他的蹤跡。還以為他已經回了上京。


    因未尋到人,探子便隻回信交代了打探到的消息,仍繼續在雲容順著可能的線索打探葉妄行蹤。


    “謊話連篇。”葉雲亭眉心緊蹙,臉上隱隱有怒色:“殷家若真隻是軟禁,他何必冒險逃走?”


    以為人已經回了上京就更是笑話,殷家在上京不可能沒有耳目,葉妄回沒回國公府他們如何會不知道?更何況葉妄自小長在上京,錦衣玉食,雲容距離上京數百裏路,這天寒地凍的,僅憑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回來?


    葉雲亭攥緊了信紙,壓下了心中擔憂,對李鳳歧道:“還得再增派人手去找,就從雲容往上京這條路上尋。”


    若是葉妄逃出殷府,多半會想辦法回上京。若是往年便罷了,但偏偏今冬遇上了大雪災,葉妄若是沒有盤纏……葉雲亭不敢往下深想。


    “我再派人去尋。”李鳳歧明白他的擔憂:“叫人往各個州府沿途去貼告示懸賞,他不會有事。”


    如今也隻能如此了,葉雲亭歎口氣,默了片刻,又道:“我叫人給殷氏傳個口信。”


    自從殷氏將信件交給他後,已經數次遣貼身婢女來探問消息,葉妄如今下落不明,瞞著也不是長久之計。


    “北疆來信說了什麽?”葉雲亭壓下憂慮,想起還有一封信件:“可是也受了雪災波及?”


    渭州、西遇州都在西北麵,嚴冬酷暑,氣候反差極大。今冬這麽大的雪,連中部的加黎州都受了波及,北疆的情況肯定更加嚴峻。


    “都遭了災,好在北疆每年都有防範,今年又特地備了糧草物資,倒是能扛過去。”


    雖是這麽說著,李鳳歧神色卻並不見輕鬆:“但西煌此次受雪災影響極大,聽說不少牛羊牛皆被凍死……朱聞來信上說,邊界上有小股西煌軍在不斷試探,若是雪災再持續下去,今年北疆必有一場硬仗要打。”


    西煌氣候比北疆更極端,雪災凍死了大批牛羊,西煌損失慘重,就必定會把主意打到相鄰的北昭身上,以掠奪來彌補自身所受的損失。


    葉雲亭觀他神情,聲音微沉道:“王爺可是要去北疆?”


    “去是要去的。”李鳳歧放下信,屈指在輪椅扶手上輕敲:“但上京這邊的事要先了了。你與母親也一起去。”他看向葉雲亭,緩聲道:“此次一走,恐怕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


    他早有打算要去北疆,如今殷家叛亂,朝局不穩。李蹤如今雖然顧忌著北疆,暫時不敢輕易動他,但難保不會有意外,留在上京並不是長久之計。如今西煌異動,正是個好機會。


    帶上葉雲亭與老王妃,則是為了無後顧之憂。


    葉雲亭明白他言外之意,神情微沉,道:“那必要盡快找到解藥才好。”


    李鳳歧頷首:“那要看看葉泊如有沒有那個本事從韓蟬手裏拿到解藥了。”


    若是葉泊如不成,便隻能再尋其他辦法。


    ***


    被念叨的葉泊如打了個噴嚏,攏了攏衣領往韓蟬臥房行去。


    前些日子,韓蟬一直不肯進食,後來大約是撐不住了,方才肯用些粥水。隻是他年歲到底不輕了,如此折騰,到底還是敗了身子。葉泊如接到消息,說韓蟬病重,急急去宮裏回稟過後,便被打發來查看情況。


    此舉正合他心意。


    他不緊不慢推門進了離間,就見婢女半跪在床邊守著,屋裏燒了炭,但也隻有微末的暖意,寒風從外間大敞的窗戶裏吹進來,冷到骨子裏。


    “怎麽也不把窗戶關上?”葉泊如朝婢女使了個眼色,走到外間去關窗。


    那婢女立即起身跟出去關窗戶,嘴上還說道:“大人不許關,說屋子裏悶。”


    “大人病了,如何能吹風。若是吹出了毛病。你擔待得起?”葉泊如看著麵前低眉斂目的侍女,壓低聲音道:“上回你說發現哪裏不對?”


    “多寶架上的擺件。”婢女低低道:“大人從不讓我碰那些。有一次我試著擦了擦,大人發了好大的脾氣。”


    聽侍女如此說,葉泊如心裏就有了數。他微微頷首,道:“你進去看著吧,等人入了宮,你的任務就完成了,記得把嘴巴閉緊些。”


    婢女怯怯點頭,又轉身進了裏間。


    葉泊如站在裏間的門簾處往內看,目光掃過靠牆的多寶架。嘴角勾了勾,又回宮複命去了。


    太乾宮。


    熱鬧的歌姬樂師都撤了下去,李蹤赤足披發,隨意披著龍袍站在窗邊,見他被內侍引來,手便緊了緊:“如何?”


    “情形不太好,臣去看了,人正發著熱,昏迷不醒……太傅府中隻留一個婢女伺候,屋裏還漏風寒涼……”葉泊如抬頭小心看了他一眼,似在斟酌言辭一般:“依臣之見,還是得盡早請太醫去看看,否則怕是……”


    他倒不算說謊,韓蟬的情形確實不好。但這些說辭都有誇大。依他看來,皇帝對韓蟬還念著舊情,不管是什麽情,但至少可以肯定,皇帝必定不舍得他就這麽死了。


    隻要皇帝將人弄進來宮來治病,他自然就有時間去仔細尋找解藥。


    李蹤聞言果然沉默,背在身後的手攥成拳,


    良久,葉泊如聽見他道:“尋個偏殿,將人接進宮來,叫太醫去看看,別叫他就這麽死了。”


    成了。


    葉泊如拱手,壓下了唇角的笑意:“臣遵旨。”


    他當即就帶著太醫與幾個內侍出了宮,去太傅府將病得人事不省的韓蟬接進宮去。


    太醫給韓蟬把了脈,又施了針,方才叫內侍將人背進轎子裏。


    待人都走後,太傅府複又沉寂下來,葉泊如揮退了婢女,關上門窗,目光在靠牆的多寶架上一個個掃過。試了兩個擺件,都不成,到第三個時,就聽哢嗒一聲低響,靠牆的多寶閣自兩側分開,露出後頭蜿蜒往下的台階。


    “看來就是這裏了。”葉泊如低聲喃喃一句,便拾級而下。


    走到盡頭,他尋到了一處暗室。那暗室之中擺滿了一排排的牌位,兩側盡是燃得隻剩下半截的粗大白燭。在牌位的案前,放著一尊插滿香杆的香爐,以及一隻白玉小瓶。


    他心中一喜,將那白玉小瓶拿查看,就見裏頭果然裝著一粒褐色藥丸。


    “看來就是這個了。”葉泊如收好白玉小瓶,方才去細細查看那些陰氣森森的牌位。韓蟬在這裏供奉這麽多牌位做什麽?


    他一個個掃過,眉頭皺得愈緊,這供奉的牌位都是一個姓氏,全都姓趙。


    “趙名泉、趙名璽……”葉泊如琢磨這趙家與韓蟬是什麽關係,卻忽然一個激靈,想起了趙家的來曆。


    在成宗皇帝之時,趙家也算是大世家。但後來不知是何原因,犯下重罪,被抄家滅族了。關於罪行記錄語焉不詳,他也隻是閑談時聽人提過一嘴,是以剛看見時才沒想起來。


    韓蟬竟然在暗室裏供奉趙家人的牌位,他與趙家……是何關係?


    葉泊如臉色變幻不定,思索良久,還是匆匆離開了暗室,喚來神策軍將臥房出口看好,自己又重重入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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