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予隨著下人到了正院時, 就見李鳳歧坐在窗邊,正在細細看一副畫。


    他上前行禮,目光往那畫上瞥了一眼, 卻見那畫上畫的,乃是前朝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場景。他心中頓時越發了然,看來那封回信, 果然隻是試探,永安王之野心, 盡在這畫上。


    見他到來,李鳳歧隨手將那畫卷起放在案上,臉色微沉,先發製人:“表兄還來我這王府做什麽?”


    沈重予見他還要演戲,內心不屑, 麵上卻是笑道:“王爺又何必再屢次三番地試探我?沈家與永安王府, 可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王爺信不過我,莫非也信不過姑母麽?”


    聽他搬出老王妃,李鳳歧眼神微冷, 麵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遲疑來:“我與表兄多年未見,王府與沈家也久未來往, 表兄忽然來信議此大事, 我自然要存幾分警惕。”他似真似假道:“否則萬一表兄是替李蹤來試探我的該如何是好?”


    自己的目的被一語道破, 沈重予心裏一驚,神色微僵,再見他神色隨意,顯然隻是隨口一說,又鬆了口氣, 笑道:“王爺怎麽會有此種想法?這胳膊肘都是向裏拐,要論親近,自然還是我與王爺親近些。”


    “本王就是隨便一說罷了。這些年沒見,表兄是人是狗,我如何清楚?”李鳳歧拍了拍他的手臂,笑道:“畢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


    沈重予隱約覺得他似在罵自己,但觀他神情卻又不像。最後隻能按下心裏怪異的感覺,隻當是李鳳歧脾氣越發越無常了,畢竟從前就有不少人說過永安王脾氣陰晴不定。


    “那眼下王爺可願意信我了?”


    沈重予又將腰彎下去些,越發靠近他,壓低了聲音道:“王爺這些年來功勳卓著,那小皇帝坐享其成不說,竟還想鳥盡弓藏,王爺難道就不想親手報仇嗎?如今城外就有我三萬大軍。隻要王爺一聲令下,我就能……”剩下的話被隱去,沈重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君主不仁,王爺取而代之,乃是天命所歸!”


    “本王自然是想的。”李鳳歧忽然歎息一聲,轉動輪椅,背對他,道:“可我最近常常做夢,時常夢見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便愈發恐懼難安,怕有人背叛於我……”


    沈重予見他態度猶豫不定,越發急切。從前怎麽沒聽說永安王如此優柔寡斷?


    他咬咬牙。隻能繼續跟他磨嘴皮子,將好話承諾說了一籮筐,最後為了取信於李鳳歧,甚至告知了他一處新發現的鐵礦所在,那鐵礦正好在加黎州與西遇州的交界處。他大方表示,隻要李鳳歧起事,他願將鐵礦拱手送上,以示追隨誠意。


    屏風之後朱烈與五更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娘誒!新發現的鐵礦!


    發了!


    “什麽聲音?”沈重予正說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就聽到一陣異響。他鼻子動了動,又聞到一陣濃烈的食物香味。


    “???”


    這香味他進門時便有了,但他心思都在說服李鳳歧之上,沒有細想。現在回過神來,才覺得怪異,這屋裏怎麽會有食物香氣?他疑惑地望著那扇發出動靜的屏風,終於發現了不對勁,遲疑地望著李鳳歧:“王爺,這屏風後……?”


    李鳳歧難言驚訝地“啊”了一聲:“沈大人才發現嗎?”


    他拍了拍手,便有兩個下人進來,將屏風撤了下去,露出屏風後的四人,以及那一鍋煮得微沸、香氣四溢的暖鍋。


    “你來之前,我們正在吃暖鍋呢。”


    葉雲亭笑吟吟地望著他:“沈大人可要一起吃點?”


    “……”


    沈重予看看李鳳歧,再看看那冒著熱氣的暖鍋,終於意識到了什麽,腦中頓時一炸,顫抖著手指向李鳳歧:“你、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故意在詐他,甚至還將他當做耍猴戲的一般耍弄。竟敢如此羞辱他!


    沈重予眼睛發紅,胸膛起伏。


    李鳳歧比他還無辜,笑吟吟問道:“表兄,我該知道什麽?”


    “……”沈重予瞪著他,卻連一句質問也說不出口。他看著李鳳歧得意的臉,再想到那座被透露出去的鐵礦,隻覺得喉頭一陣鹹腥,一口血憋在喉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可笑他還以為隻要李鳳歧死了,那他知道鐵礦所在也毫無作用,到時候那鐵礦還是歸他所有。卻原來是他自己上了套,不僅平白被人當做猴戲看了,還丟了一座鐵礦!


    那可是整整一座精鐵礦!


    沈重予按住胸口,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自己隨時能厥過去。


    “表兄這是怎麽了?”李鳳歧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語氣關切,卻連手也沒有伸一下:“可是犯了心疾?可需要我叫人給你請個大夫?”


    沈重予捂著胸口,被他氣得頭昏腦漲。再看看那一桌四人,臉皮都漲紅了。


    但他到底還是沒與李鳳歧撕破臉,這事是皇帝交代他的,他沒辦成便算了。若是再在這永安王府鬧起來,就太失體麵了。


    “不必,我回去歇兩日就好了。”沈重予咬著牙,勉強擠出個笑來。


    “那表兄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李鳳歧語氣關切道:“表兄這年紀也不小了,可要注意身體,不然像老陳大人一樣忽然沒了,我北昭可就少了一位棟梁!”


    “……王爺多慮了。”沈重予假笑都差點維持不住,那忽然沒了的老陳大人都八十七了!他才三十六。


    李鳳歧這廝根本就是在咒他早死!


    沈重予一刻也不想多待了,草草拜別就往外走。李鳳歧送了他兩步,跟到院子裏,又揚聲道:“下回表兄要是再發現鐵礦銀礦的,可要記得知會我一聲。”


    “……”沈重予平地一個趔趄,卻沒有回頭,捂著胸口走得更快了。


    李鳳歧笑眯眯地折回去,瞧著葉雲亭笑眯眯道:“平白就多了座鐵礦,大公子果然旺我。”


    葉雲亭瞥他一眼,沒答話,卻是燙了片羊肉放在了他麵前碟子裏。


    吃暖鍋都堵不住這張嘴。


    倒是朱烈聞言又悄聲與五更咬耳朵:“這鐵礦不都得感謝那沈老兒麽?”怎麽王爺反而說是王妃旺他?


    五更同情的瞧他一眼,心想在王府裏看了這麽些日子,竟然還沒看清楚王爺這是在與王妃調情呢。真是活該總被罰。他將杯裏的酒一口喝完,起身道:“屬下忽然想起還有些事沒辦完,先行一步。”


    說完踹了一腳還想繼續吃的朱烈,當先跑了。


    朱烈:???


    他看看走遠的五更再看看邊上動也不動還在繼續吃的季廉,猶豫了一下,就繼續心安理得吃暖鍋了。


    五更是有什麽天大的事兒要辦?暖鍋都不吃了,真是活該勞碌命。


    李鳳歧看著兩個大快朵頤的礙事鬼沒有半點要動彈的架勢,忍不住附在葉雲亭耳邊輕聲道:“季廉年紀輕輕的。怎麽就跟朱烈一個樣兒了?”


    沒點眼力見兒,一看以後也是個找不到媳婦兒的。


    他才喝了酒,說話時唇齒間還殘留馬奶酒的淡香,葉雲亭掃他一眼,將他的腦袋推開一些,又給他夾了一塊肉:“吃肉。”


    李鳳歧不情不願地坐好,沒滋沒味地吃著四個人的暖鍋,他忍不住瞪了對麵沒眼力見的兩人一眼,冷哼了一聲道:“等會吃完了,朱烈你去給我傳個話,告訴五更,這個月給他加十兩例銀。”


    朱烈:????


    他瞪起眼,神色頓時殷勤起來:“那我呢?”


    給五更加例銀,也得給他加些吧?


    “你扣五兩!”李鳳歧冷笑一聲。


    他不敢治季廉,難不成還不敢治朱烈了?


    “!!!”朱烈瞬間彈了起來,放下筷子就往外跑:“我吃飽了,這就去給五更傳話。”


    一邊跑一邊不服氣,王爺怎麽如此偏心!不加錢就算了,竟還想倒扣!


    卻說這邊沈重予出了王府,回了城外大營之後,便漸漸冷靜了下來。差事沒辦成,他該如何給小皇帝交代?


    李鳳歧這邊失利就罷了,決不能再叫小皇帝對他生出嫌隙。


    涅陽都督府如今內強中幹,沈家更是江河日下。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至於主動投靠皇帝。唯有跟著皇帝,有擁護平亂之功,沈家才有可能東山再起。


    他咬牙思索了半晌,又策馬往皇宮行去。


    皇宮。


    李蹤依舊裝著重傷昏迷,實則在暗中等待沈重予的消息。他日日躺在床上裝病實在有些煩了,正煩著沈重予怎麽還未有動靜時,崔僖就來通報了:“陛下,沈大人求見。”


    “宣。”李蹤精神一振,坐起身來。


    外頭沈重予跟在崔僖身後進來,見著皇帝就先行了個大禮,負荊請罪:“臣未能完成陛下囑托,還請陛下重罰。”


    李蹤眉眼一壓,雖有不悅,但沈重予已然自請降罪了,他便不好再發作,眯起眼看他,沉聲問:“怎麽回事?”


    沈重予略去了那一座還未上報朝廷的鐵礦,將自己在永安王府遭到的羞辱添油加醋地說了,最後憤然道:“是臣無能,未能完成陛下囑托。”


    “與你無關,李鳳歧向來狡詐。”李蹤卻是陰沉一笑:“我倒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得知其中有詐的。”


    沈重予也覺得其中必然有哪個環節出了岔子,但他回憶了許多遍,卻也找不到紕漏。


    倒是李蹤,目光連連閃動,思索著有可能給李鳳歧傳信之人。


    正思索間,崔僖又來報:“陛下,喬侍中前來求見。”


    李蹤下意識想要躺回去裝病,但轉念一想李鳳歧不上鉤,再裝也沒什麽意思,擺擺手道:“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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