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然興致勃勃地拿著報紙去了學校,然後又黑著臉垂頭喪氣的回來了。


    “這是怎麽了?有人欺負你了?”樂景問。


    李淑然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沒什麽,隻是同學們學問都太低了,他們欣賞不了哥哥的文章。”


    樂景探究地看了她一眼,直覺性察覺到了李淑然的言不由衷,也許同學們給予她冷遇的確讓她很失落,但是絕不會是主要原因。不過這和樂景沒關係,他不是喜歡尋根探底的人,既然李淑然不想說,他也不會逼迫她說。


    “這是很正常的。”樂景笑著說:“我的文章又不是銀元,怎麽可能會人人都喜歡?”


    李淑然被樂景的這個比喻給逗笑了,眼底的陰霾到底驅散了許多。


    雖然自己的文章被刊登在了後世無數文青的聖地《文學報》上,樂景雖然高興,但是也沒什麽成就感。


    他畢竟來自百年後,他的思想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這使得他可以脫離這個時代的局限,以上帝視角來看待事物。要說《狗眼看人低》有多麽出色的敘事技巧和文筆也不見得,《文學報》收錄了他的作品也是看在了其新穎的內容上。和這個時代那些土生土長的文人相比,樂景這個西貝貨的水平還差得遠呢。


    所以他對楊經綸吹的彩虹屁一直持不以為然態度。在他看來楊經綸不過是習慣性吹捧旗下作家罷了,他的誇獎當不成真。


    他的文章能登上《文學報》不過是剛剛開始,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用心寫《狗眼看人低》接下來的連載內容。


    《狗眼看人低》畢竟是係列文,就像後世的網文連載一樣,要想保持熱度就要持續更新。當然民國這邊的寫作環境還是很輕鬆的,他不必每天都要更新,樂景對自己定下的要求就是起碼要周更,周更也是他目前的極限了。一來他現在身體並不算康健,二來他寫的作品也不是後世的無腦爽文,他寫的是悲劇,偏向嚴肅文學的路子,這對他的腦力是個很重的負擔。


    這天樂景正在細心雕琢自己的第二篇文章,就見楊經綸興衝衝地衝進來,手裏揮舞著一份報紙,大聲嚷嚷道:“先生,先生,您出名了!”


    樂景放下手裏的筆,瞥了他一眼,“什麽?”


    楊經綸臉漲得通紅,指著報紙上的一處位置興奮地說道:“先生,您看,是鄭先生,鄭先生撰文點評你的文章了!”


    樂景表情微滯。


    鄭先生……是他所想的那個鄭先生嗎?


    他的目光急切順著楊經綸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看到那個名字的那一刻,繞是冷靜沉穩如樂景,大腦也有一瞬間的空白。


    鄭先生,竟然真的是那個鄭先生!


    鄭先生,全名鄭宜梁,筆名逍遙散人,是一位在曆史上鼎鼎有名的革命家和學者。他在生前戰鬥力驚人,以筆作為武器,與當時的所有社會黑暗現象戰了個天翻地覆,在嘴炮屆是數一數二的猛士。可是讓他被推上神壇,從而名垂千古被萬眾敬仰的卻是他的死亡。


    他是被暗殺的。


    他這輩子得罪的人太多了,有太多人恨不能他去死了。哪怕在百年後,暗殺鄭先生的幕後凶手是誰都還是一個迷。


    有關鄭先生的死亡,曆史課本上隻有這樣一行冰冷的文字:1928年10月x日,著名學者鄭宜梁被人於臥室裏槍殺,不治身亡,享年35歲。


    這個一生鼓吹自由與平等的革命鬥士,終究死於新世界黎明之前。


    樂景天生便對數字不敏感,之前學習曆史時,曆史事件時間表一向讓他頗為頭痛。眼下也是,他現在隻能記得鄭先生是在十月份被暗殺的,但是具體是哪一天,他就實在是記不清了。


    如今是1925年4月25日,距離那場卑劣的暗殺還剩大約三年半時間,時間還算充裕,樂景不知道他能不能阻止這場卑劣的暗殺,但是若有機會,他總是要去阻止的。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眼下需要他關注的是報紙上刊登的鄭先生為他攥寫的書評!


    “讀《狗眼看人低》——人不如狗的世界還要持續多久?”楊經綸輕聲把文章念了出來:“近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頗為有意思的文章,講的竟然是一隻來自未來的狗眼中的民國社會……”


    “……狗眼看人,更覺眾生荒謬可笑……”


    “……白雪雖是狗,但是狗如其名,有一顆白雪般幹淨的心,要比這世界的許多人要幹淨許多,可是這樣幹淨的白雪在這個人不如狗的時代是活不下去的,它必須去做富人的寵物,對富人搖尾乞憐才能活得下去……”


    “……為何我們的國民都這樣麻木不仁?為何我們的國民卑鄙殘忍?就如作者守夜人所言,是因為名為窮病的絕症傳染了整個國家,窮病奪走了國民的生而為人的情感和理智,讓他們退化成了沒有理智的野獸……”


    然後鄭宜梁先生就話鋒一轉,轉移到了對社會黑暗,國家不作為的批判上麵去了,先生借此再次鼓吹起來自己一貫的革命主張——全盤西化。


    最後,鄭先生總結道:“時至今日,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國家要想富強,就必須學習西方的一切先進製度,政府必須大力發展工商業,必須大力行辦教育,必須完善基礎醫療服務……如此,我們華夏才能成為白雪口中,那個百年後自由、平等、光明、富強的新華夏!”


    語罷,楊經綸清朗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他啞著嗓子問樂景,“先生,您說,我們華夏還能重新站起來嗎?”


    迎著年輕人迷茫的雙眼,樂景重重點頭道:“一定會站起來的,在那之前,我們隻需要等就是了。”


    等待那個偉人的橫空出世,□□城樓上的那句宣言,最終嘹亮了東方,驅散百年的黑夜,推動這個國家和民族走向嶄新的明天。


    名人效應的影響是巨大的,這點不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有鄭宜梁這個大人物下場寫文吹捧,一時間各大報紙上有陸陸續續出現了各種針對《狗眼看人低》的書評,守夜人這個筆名算是在文化圈裏小小的出了個名。很多大佬們都聽說了最近有個新人在報紙上刊登了一篇很不錯的文章,還引來了鄭宜梁下場寫評,守夜人這個筆名也被很多人短暫地記在了心裏,但是很多人都隻是一見就忘,畢竟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未來是龍是蛇還說不準呢。沒有幾個人會像那鄭宜梁一樣沉不住氣過早下場。


    然後在第二周,《狗眼看人低》的第二個故事登上了報紙。


    這次的故事主角是一名年僅十歲的雛.妓。


    一名被被父母親手賣給人販子,換回全家的活命錢的小女孩。


    這個小女孩是有原型的,就是被他收留的幫傭一家之前賣出去的女兒。周家女兒今年十一,被父母賣進妓.院後,還會經常回來看他們,並用自己的嫖資補貼家裏。


    初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在如今的時代是很正常的事情。和周家女兒在同一家妓.院的姐妹們,很多都是被丈夫,父母,甚至兒女賣進來的。這些可憐的女人用自己身體換來的皮肉錢補貼家裏,養活一家人。


    盡管已經有很多進步人士開始呼籲女性解放,但是對於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女人是家族的財產,家裏沒錢時典當女人是很正常的選擇。甚至就連這些女人都這麽想。


    周大的女兒就一點也不怨恨自己的父母,她甚至貼心地想把嫖資存下來給弟弟將來娶媳婦用。


    當然周大他們也不是那種全然不顧女兒死活的人——如果他們真是那種人,樂景早就把他們掃地出門了,他不會把自己的善心浪費在這種渣滓身上。


    周大已經和兒子已經說好了,以後隻有贖回姐姐才能娶媳婦,並且他一定要給姐姐養老送終。


    在樂景為了寫作向他們一家打聽事情的始末時,周大紅著眼睛,這樣惡狠狠的交代兒子:“我死後,你要敢不管你姐,我要變鬼找你去!”


    他們當然知道逼女為娼禽獸不如,他們隻是……沒有辦法。


    對於他們這些窮人來說,僅是活著就是拚盡全力了。就像某位文學大佬在自己的作品裏說的那樣:“體麵和道德是有錢人說給別人聽的,對窮人,填飽肚子才是最大的真理。”


    以這個時代的標準而言,雛.妓周家姑娘已經是一個辛福的窮人姑娘了。畢竟,她的父母還在乎她的命,還想讓她活著。


    而樂景筆下的那個雛.妓就沒那麽幸運了。她被好賭的父親賣進妓.院裏,很快就染上了性.病,下.體潰爛,出了暗瘡。老鴇先是用火鉗燙掉,後來連火鉗都不管用後,老鴇就奪走了她所有的財物,把她趕走了。


    最後,她滿身汙濁地病死了在路邊,白雪發現她時,野狗正在啃食她的屍體。


    這篇文章觸動了很多人的敏感神經,引起了軒然大.波。


    因為在民國,妓.女是合法職業,妓.院是會依法納稅的。而且對於很多民國男人而言,嫖.妓可是一種風雅之事。


    樂景這篇文章一出,可不就是捅了某些人的馬蜂窩了嗎?


    於是報紙上對《狗眼看人低》一麵倒的好評聲立刻變成了連篇累牘的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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