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生於湖廣之地,魚米之鄉,自幼會水。


    年少時他便時常與族中少年,暢遊湘江,大運河雖然寬廣,卻難不住他,隻是如今身邊多了許嫣嫣,他是無能如何也沒有能力將其帶過河去。


    此時趙軍士卒已經向蘆葦蕩逼來,王彥心裏一陣絕望,對於逃卒,無論是大明或是李闖,處理的方式都隻有一個,那就是立斬不赦。


    看著身旁呆呆許嫣嫣,他心中不由得一痛,許直之托猶在他耳邊回蕩,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放棄應下的諾言?許直的懇求的目光,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幾個月來他與許嫣嫣形影不離,相依為命,已經有了感情,讓他丟下許嫣嫣獨自逃走,這樣的事情王彥做不出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王彥雖然受夢境諸多影響,可本質上他還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君子踐一諾,而獨行千裏,他不可能獨自逃生。


    看著越來越近的趙軍士卒,以及那一把把晃著亮光的戰刀,他心中已有決斷,好在當時許嫣嫣跟著後麵,沒有上河提,趙軍因該隻看見他一人,他絕不能讓許嫣嫣再次陷於危險之中。


    這時他雙手扶著許嫣嫣瘦弱的雙肩,使她麵對著自己,而後認真地說道:“嫣嫣,你待在這兒藏好自己,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千萬別發出任何聲響。”


    王彥的話讓許嫣嫣似乎感覺到什麽,原本呆呆的她居然猛然抬起頭來,驚恐的看著王彥。


    這不由得讓王彥心頭一驚,可他卻沒有時間多想。


    他匆匆從懷中掏出一塊美玉,塞入許嫣嫣手中道:“我是衡陽王氏子弟,伯父王朝聘,堂兄王夫之都是湖廣名士,你若逃脫,可去長沙城,尋人打聽,我族人見此信物必會收留於你。”


    言畢王彥便決然起身,衝出了蘆葦蕩,而在他身後,兩行清淚已經打濕了許嫣嫣的麵龐。


    “站住,別跑。”


    “抓住他,將軍有賞。”


    原本逼向蘆葦蕩的趙軍士卒,見一個身影猛然衝了出來,頓時操著戰刀,大聲急呼的追了上來。


    這些都是趙應元身邊的老卒,十分精銳,王彥不敢回頭張望,隻是一心希望能將他們引得遠一點。


    他一路狂奔,趙軍士卒越追越近,可是要擒住他也不容易,然而就在這時,他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破空之聲,王彥頓時大驚失色。


    隻聞到“噗”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幾乎洞穿他的大腿,陣陣劇痛立馬就讓他整個人失去重心,栽倒下去。


    “完了,就這麽結束了。”


    下一刻,數名趙軍士卒已經圍了上來,頓時對王彥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操!叫你給老子跑!”


    這一番下來,王彥被毫不留情的拳腳,毆打到幾乎要暈死過去。


    這時見士卒們發泄的差不多了,也怕他們真的將王彥打死,一名穿著皮甲背著弓箭的小校才上前說道:“操!都停下,將軍要活的!”


    士卒這才粗魯的將王彥架起,如拖死狗般向回走去。片刻後,昏昏沉沉的他便被拖上河堤,帶到趙應元麵前。


    趙應元一臉冰涼的看著他,他身後的諸多將校也是一副死了老娘的表情,整個趙軍與出營時相比,簡直如同兩隻隊伍。他們旌旗不整,士卒垂頭喪氣,士氣低迷,如同吃了大敗仗一般。


    王彥來不及細想這些變化,便聽趙應元開口道:“你見我大軍就逃,可是哪方細作,北麵還是南麵?”


    聞言王彥一頭霧水,不明白趙應元什麽意思,但他知道自己此番必死,因此也就不用多費口舌,隻是如同許直般閉目待死。


    見此趙應元頓時大怒,欲拔劍殺之。


    這時他身後卻突然有一人道:“此人似乎是前營夥房的王彥,卑職曾見過,有些映像。”


    “那就是逃卒了!”趙應元臉色不禁一寒,可卻沒有拔劍,而是帶著殺氣殘忍道:“帶回去,殺一儆百!”


    此時天以黑了下來,但大軍卻不準備停歇,王彥被一名軍校夾在馬上,不等步軍,便隨著騎軍一路向大營狂奔回去。


    王彥能感受到趙應元的焦急,料想定然發生了什麽大事,可他一個將死之人又何必操那麽多心哩。


    回到大營趙應元便帶著諸多心腹直奔帥帳,王彥則被丟在一邊看管起來。


    一夜無話,他因為擔心許嫣嫣,也因為自己命運的坎坷,而無法入睡。


    此時忍受著寒冷的夜風,看著天空中點點繁星,王彥心頭無限傷感,他不由得回憶起,他即將結束的短暫人生。


    他出生於衡陽大族王氏,年少時隨父遷於長沙,跟隨長他二十於歲的族兄王夫之學習,然他資質平庸,直到十八歲時才得了童生,此後鄉試不中,便於嶽麓書院專心治學。


    崇禎十五年(1642年),他與王夫之等人同赴武昌參與湖廣鄉試,名列末等,同年便赴京準備葵未年會試,然王夫之與諸多匡社同人,卻因為賊軍阻斷道路未能赴京趕考。


    崇禎十六年(1643年),葵未試王彥不中,南反之路又被李闖大軍阻斷,他便滯留京師,拜劉理順為師。


    然其後局勢迅速惡化,朝中多是屍位素餐之輩,他頓感報國無門,隨意誌消沉,整日借酒消愁,更險些跌入水中淹死,幸得一青樓女子所救,酒醒後便奇夢連連,做了不少奇詞奇曲,一時間名揚京師。


    甲申年(1644年),李闖破京師,劉理順一家十二口投環俱死。王彥本欲同死,卻聽劉理順言:“唔本庸才,能中狀元,皆皇帝之恩。今山河破碎,天子殉國,吾乃大臣,不得不死!吾花甲老朽,死則死已,於國無礙,然士衡弱冠,卻有輔國之才,有用之軀,豈可輕言生死。今舊都尚存,國有半壁,尚有可為,當速速南去,力王狂瀾,了為師之願。”


    隨後便是一路南逃,直到現在。


    這一晚,諸多人物,諸多畫麵,在他腦海中猶如浮光月影,直到天空中泛起一絲朝霞,他才慢慢收回思緒。


    天亮了,王彥見的第一個人是老火頭李麻子。當他端著一碗白飯出現在王彥麵前時,王彥心中居然是欣喜的,看來逃走的事,並沒有影響到這位老人家,於是王彥笑了。


    可李麻子看著他卻是滿臉的哀傷,他將那碗白飯放在王彥麵前,傷感的道:“將就吃了吧!本想給你做頓好的,可是闖王在山海關吃了敗仗,現在已經退出北京往山西撤了,河南山東諸地官紳又都發動叛亂,大軍已經得不到糧草,老頭我就隻能給你做了這一碗白飯。”


    “唉~一路走好吧!”李麻子不禁一聲長歎,不知道是惋惜王彥,還是擔心趙軍的未來。


    在山海關吃了敗仗,吳三桂不是已經降順了嗎?聽了李麻子的話,王彥不由的一呆,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僵住了。


    李麻子見此,以為他被這碗斷頭飯嚇住,也不知該如何勸慰,便索性多留些時間給他,於是又歎了口氣,便走了出去。


    此時王彥原本平靜待死的心情,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驚濤拍岸的震撼。


    他雖然不知道山海關發生了什麽,可細想之下,已然明了。


    崇禎朝以來兩線開戰,有這樣一個現象,凡是剿賊有功,表現出色的人才,多會被派去征伐建奴,而後又敗於建奴之手。擊敗高迎祥的盧象升,打得李闖隻剩十八騎遁於商洛山中的洪承疇俱是如此。


    這時王彥腦海中一幅幅屍山血海的畫麵不斷浮現,他終於相信了夢境中的預言,臉色頓時煞白,整個人也如瘋了般,滿是恐懼的顫抖道:“披發左衽,不從者斬!”


    那不是惡夢,是上天給他的啟示,可他卻什麽都沒有做過。


    在京師時,以報國無門為借口,整日縱情於青樓之所,不思國危若累卵,致使君父殉國。如今猛然驚醒,想要為改變大漢族之命運,不使曆史重演蒙元之禍,奈何已是將死之人,有心無力。


    一時間,王彥心中滿是懊悔,兩行眼淚湧出,“天啊!我都做了些什麽?”他這碗斷頭飯又怎麽吃得下去呢?


    大半個時辰後,王彥便被士卒架著拖到營外。


    這裏已經集結了數千趙軍,李闖兵敗的消息不脛而走,軍中流言飛起,士氣低落,軍卒們你一言我一語,場麵著實混亂。


    趙軍如今可謂身陷死地,北直隸為建奴所占,山東河南官紳又發動叛亂,已經重新打起明旗,四處抓捕大順委派的官員,追殺大順的軍隊。


    環顧四方,趙軍已是方圓數百裏內唯一的一隻大順軍,已是被拋棄的孤軍,可謂四麵皆敵。


    此等時刻,大軍要重整士氣,正好可借王彥頭顱一用。


    “開始吧!”一臉寒霜的趙應元對身邊小校道。


    架著王彥的士卒見了小校眼色,便將他丟在大軍之前。


    昨日箭傷並未處理,王彥如今失血過多,一丟便倒在地上,但身為堂堂舉人,怎麽能如此死去,他咬著牙坐了起來,卻見一名武士握著一把大刀走來,他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也好,那就與這個世界告別吧!


    王彥忍著疼痛,找準了方向,由坐變跪,鄭重的向南遙拜太祖高皇帝,再拜湖廣的高堂,而後轉過身來向北麵跪拜大行皇帝,最後才坐等飲刃。


    王彥的舉動讓舉著大刀的武士微微發愣,刀硬是沒落下來,趙應元不禁皺了皺眉,而他身後一身著官袍男子亦是眼前一亮,能有此氣度,必然是我儒家子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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