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伯望並未將話說完。


    眼前這位師侄何等脾性,這些年來早已見得多了,凝翠園出世,他能想到贈與本宗,而不是自行占據,可算大善,再作抱怨,倘若惹得他不快,還不知會生出什麽波折來。


    許聽潮不知這位代執事師叔心頭的想法,此刻幾位長輩正自擺弄那靈樞印,他卻凝神靜坐,目光散亂,不知在想些什麽。


    沒了他目光注視,果兒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殷少陽低頭一笑,反倒將小丫頭嚇得更顯瑟縮。這老道哈哈一笑,將她塞到許聽潮懷中,道:“且把果兒看好了,老道去催一催,好教店家快些上菜。”


    言畢,轉身邁步而去。


    這番做派,倒是很合果兒所想,這丫頭看他的目光都變得親近了些。小狗包子更是機警,殷老道才動,它就趕緊一個箭步竄到許聽潮所坐的木椅之下,隻探出半個腦袋張望。


    這般做派,著實惹人發噱。可惜屋中幾人,太虛等隻關心那靈樞印,果兒正看著離去的殷老道,喜得兩隻小眼眯起,也就許聽潮留意到,嘴角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旋踵,殷老道便自回轉,後麵跟著滿麵緊張驚喜,舉止畢恭畢敬的朱璁,以及一三十許美婦,兩人身後卻是一連串手捧托盤的麗妝丫鬟。


    引人入座的是青衣小帽的店小二,這些丫鬟也不知從店家從何處喚來,當真稀奇。


    “放下之後,就都去吧!”


    殷少陽大袖一揮,也不管朱璁和那美婦麵上多少失落,徑直就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見果兒滿麵垂涎,便笑道:“聽潮,也不知你怎生照料的,竟把小果兒餓成這般模樣!”


    他也隻是如此一問,不需回答,取來丫鬟剛剛放下的碗筷,推到果兒麵前。


    “丫頭,想吃什麽就與師叔祖說,叔祖給你夾菜!”


    果兒常年乞討,哪裏還等得旁人幫忙?回頭見許聽潮同意,便將手中漆箸大張開來,叉向麵前盤中一塊方方正正的精瘦蒸肉!奈何她人小手更小,使勁力氣,也隻將那蒸肉撥得亂晃,死活夾不起來!一時間,急得小臉通紅,口中更是吞咽不止!


    殷老道哈哈大笑,伸箸輕輕一用力,便將那蒸肉挾到她碗中。


    果兒見這老道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本就暈紅的小臉更是火辣,低著頭,兩手分持一箸,一麵猛吞涎水,一麵在那蒸肉上分撥。


    蒸肉酥糜,果兒隻輕輕一撥,便分成兩半,她又將雙箸盡歸右手,夾起其中一塊,躬身放到早在桌下往來奔竄搖尾的包子麵前。


    包子啊嗚一聲,一口便將那蒸肉咬住狼吞虎咽起來。


    果兒這才麵露笑容,直起身來,也不好意思去看殷老道,低頭美美地大嚼起來!五珍樓能在定胡城有這般大名氣,做出的菜肴如何會差了?果兒孤苦無依,何曾嚐過這等美味?隻覺天下間最好吃的東西莫過於此!初時囫圇吞咽,及至腹中有些充實之意,方才細細咀嚼品嚐,小臉上盡是滿足。


    殷老道笑容依舊,右手舉起,撫弄他那烏黑長須。太虛等也都被這邊動靜吸引了過來,把果兒舉止看在眼裏,滕伯望和李渺滿麵帶笑,太虛無甚表情,眼中卻也有些笑意。


    傳菜的丫鬟似乎不知屋中幾人的身份,見得果兒如此模樣,個個心生憐愛,放置盤碟時,也盡量湊到果兒麵前。然後嘻嘻笑著輕盈離去。


    她們這般舉動,卻把賴著不走的朱璁和美婦嚇得不輕!但見屋中仙長均都不以為意,才將懸起的心放下,而後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心意。


    這幾位仙長人情味十足,厚著麵皮留下,或者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殷老道果真不再出言驅趕,兩人本已沉寂的心思再次活絡起來。


    精雅的包間中隻有果兒和包子的吞咽聲,殷老道滿麵慈愛的笑容,隻管給她兩個夾菜。


    果兒吃得太過專注,半晌之後,方才覺出不妥,猛地抬起頭來,見屋中長輩盡都笑盈盈地看著她,不禁輕呼一聲,嘴中含住的一截青色菜蔬就此掉落。


    殷老道見這丫頭窘迫,趕緊出聲招呼:“幾位師侄還不快些來嚐嚐!”言罷,當先攜了一箸紅紅翠翠的涼菜放入口中。太虛等人也是舉箸,各自伸向中意的菜肴。


    果兒這才不好意思一笑,抬頭來看,隻見許聽潮正將一粒翡翠般的鮮果放入口中。


    哥哥在吃,她也放心了,再次埋頭大嚼起來。


    眾人卻都不約而同地停箸。


    修行中人,但凡凝成元神,便隻以天地靈氣為食,就算喜好那口腹之欲的,也都自有烹飪秘法,鮮少會前來凡間大快朵頤。凡人菜肴再是美味,其中也有不少糟粕,吃下肚中還需的運轉真氣煉化,委實得不償失。


    許聽潮前來這五珍樓,也隻是為了讓果兒好生吃上一頓,畢竟一入修行,就再難有如此便利的機會。這丫頭命苦,且年紀尚小,此行就算了卻她一樁心願。當然,其中也不無許聽潮有意無意的寵愛。


    太虛等人能準確找到此處,卻是許聽潮先前就已約定在定胡城相見,他將自家氣勢導入虛空,但有虛境及以上修士前來,自能察覺,循跡而來,自是一找就中。


    果兒常年乞討,受盡人間冷眼,卻也煉就了玲瓏心思,將眾人舉止看在眼裏,便知幾位長輩肚子不餓,隻為了照顧自己,方才略略動筷。


    且不說如此想法就近對是不對,這丫頭想通之後,便沒了顧忌,放開手腳大吃起來,滿滿一桌二十餘盤菜肴,不片刻就盡數被她與包子裝進了肚皮!


    朱璁和美婦看得直咂舌,但既然幾位仙長都沒有勸阻,他們也就喚來丫鬟侍女,又上了一桌。


    果兒與包子就好似兩個無底洞,再次見得滿桌美味,分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這丫頭不過七八歲,包子更是幼小,如何能有這般大的胃口?在座無名修士,一合道,三虛境,最差的都是元神,這等小事,自是難不住人。


    果兒吃得歡快,卻不知屋中長輩正自相互傳音。


    “許師侄,恕師叔多言,如此嬌慣,隻怕不妥!”


    許聽潮沉吟片刻,方才回道:“果兒心性上佳,隻此一次,料來無甚大礙。”


    傳音勸說的正是滕伯望,聽得此言,便不再多說。


    不片刻,李渺又問道:“師侄打算何時動身前往那凝翠園?”


    許聽潮這次回應很快:“兩位師叔隨同掌門師伯與殷師叔祖自去便是,弟子另有要事,恕不能陪同。”


    “如此……也罷。”


    “師伯,弟子有一事相求!”


    許聽潮向太虛傳音道。


    太虛抬頭看來,和聲問道:“何事?”


    “弟子欲求一門站削減自身修為,又能使舍棄部分不至潰散的法門。”


    “我有一門斬元功,你且記好了。”太虛應下後,嘴唇翕動,一篇經文虛虛而出。


    這斬元功不過數萬字,許聽潮用心記憶,隻一遍就盡數記住,稍稍參悟,隻覺玄妙異常。


    他本就極善修行諸般術法神通,太虛又細心講解,在果兒與包子吃完第三輪時,已將此法煉得小成。


    太虛這才停了講解,告誡道:“此法大成,可壞人根基,師侄須得小心慎用。”


    “弟子明白!”


    許聽潮知曉這位師伯為何會有此說,自己性子桀驁不馴,常與人爭鬥,而阻人成道乃生死大仇,倘若動用此法多了,不免惹下諸多仇家,如此無論於自身修行,還是宗門弟子,都有極大妨害,不得不慎!且他傳法時並未避諱殷老道及李渺、滕伯望三人,這般叮囑,也未嚐沒有提點三人的意思。


    “果,果兒吃飽了。”


    第四輪菜肴呈上,果兒和包子都住了口,這丫頭戀戀不舍地看著滿桌美味,期期艾艾道:“哥哥,我們都帶走,可好?”


    許聽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發:“過兒說好,那便好。”


    這丫頭聞言歡喜不盡,親昵地拉住許聽潮衣襟,將小腦袋埋入他懷中,悶聲道:“哥哥對果兒最好了!”


    許聽潮將懷中小丫頭攬住,視線一轉,落到那美婦身上:“勞煩老板娘依樣備下十桌!”


    美婦不曾料到許聽潮會與自己說話,一驚之後,就趕緊應下:“仙長稍待,妾身去去就來!”言罷襝衽一禮,快步走出包間,步伐踉蹌,顯是心中情緒激蕩。


    滕伯望看在眼裏,眉頭直皺,殷老道和李渺卻是嘴角帶笑,神色間還有些古怪,實在不曾想到這位師侄竟還有如此一麵。


    許聽潮目光一轉,落到拘謹的朱璁身上,麵色轉柔,不似對那美婦一般冷淡。


    “此番卻是多虧了朱老板。”


    朱璁受寵若驚,趕緊躬身回禮:“不敢不敢!能為諸位仙長效勞,乃是草民幾世修來的福分!”


    許聽潮不置可否,隻把袖袍一抖,一遝隱隱有霞光繚繞的符紙,三隻晶瑩白玉瓶,一枚青碧葉片緩緩飄到他麵前。


    “許某即將離開此界,這些東西,還請朱老板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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