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警的嚴密戒護下,七名被告魚貫走入法庭,一字排開站在法官麵前,等候接受訊問。


    莫吟霏第一次開刑事庭,心裏相當緊張。


    法院裏裏外外都有嚴密的戒護,被告手銬腳鏢加身,像粽子一樣綁成一串,諒他們也玩不出花樣來。


    但是,隻要想起檢察官起訴狀內陳明的凶殘手段,瞥眼又看到旁聽席上兩名頭纏紗布的被害人,莫吟霏心裏依然七上八下。


    別怕,有法警保護她們呢!怕什麽?


    說到法警嘛……縮在被告後頭的那名法警怎麽有點眼熟?


    定睛一瞧,莫吟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杜……杜……”他不是在交警隊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連家瑜擔心地問道:“法官,你肚子痛嗎?丕舒服的話,今天別開庭了,改定日期再訊問。”


    莫吟霏搖搖頭,清清喉嚨問道:“杜天衡,是你嗎?”


    杜天衡眼望他方,有聽沒見。


    另一名資深的法警高紹文教訓道:“小杜,你這是什麽態度?庭上問你話,還不立正站好!”


    杜天衡瞟了莫吟霏一眼,仍是氣死人的漠不在乎。


    “開庭不是要訊問被告嗎?敘舊就免了吧!”


    “算了,開庭。”


    莫吟霏知道此人沒藥醫了,跟他計較隻會氣死自己。


    朗讀案由、核對過被告身份後,莫吟霏叫被害人上前陳述事發經過,並指認哪一位被告動手打人。


    想起渾身傷都是拜這群惡少所賜,被害人甲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


    “我家開理容院,案發當天隻有一個客人,”他手指倒楣的被害人乙,續道:“大約晚上九點半左右,一共七個頭戴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衝進理容院,其中一個把我痛毆一頓,叫我拿錢出來。”


    被害人乙接口道:“當時我看他們打人好狠,忍不住說了一句:“要錢你們拿去,不要打人,出人命怎麽辦?”結果其中一名男人就罵破……罵了一句很難聽的髒話,把我也痛打一頓。”


    莫吟霏翻閱卷宗,問道:“七名被告在警局已經坦承犯案,但誰下手打人?卻沒有一個承認。”


    七名被告頭垂得更低了,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動手的那一個。


    莫吟霏詢問被害人。“你們認得出是哪一個動手打人嗎?”


    被害人甲皺眉努力思索。“從頭到尾隻有一個人打,他打完我又打客人,但是他們都戴了安全帽,看不清楚臉長什麽樣。”


    這就麻煩了!雖然七名被告都是加重強盜罪與傷害罪的共同正犯,但還是要找出動手打人的是誰,他的量刑要比其他被告更重,以昭公允。


    被害人乙突然想到一個關鍵點。“法官,打人的那個有罵一句髒話,他的口音帶南部腔,隻要他再罵一次,我絕對聽得出來。”


    莫吟霏問道:“他罵什麽?”


    被害人乙嘴唇皮蹭動半天卻沒有發出聲音、法官是年輕女生耶!這麽罵出來似乎不太好意思。


    莫吟霏無所謂地笑道:“沒關係,你說好了,我等會兒還要叫他們統統罵一次給你辨認。”


    既然法官這麽說,被害人乙也不能再隱瞞,如實陳述:“他罵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莫吟霏和書記官對望一眼,兩人都聽不懂這句話的意義。


    “什麽意思?”莫吟霏問道。


    被害人乙張口結舌,這教他怎麽解釋嘛!


    七名被告理所當然裝啞巴,沒人好心解答法官的疑惑。


    莫吟霏最後不得已,氣惱地朝憋笑憋得快內傷的杜天衡問道:“杜警員,這話什麽意思?”


    杜天衡翻翻白眼,好康的沒他的份,壞事一定找上他。


    “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莫吟霏輕哼。“我當然不會生氣。”


    杜天衡認命地解釋道:“那句台語翻成中文,意思是你媽媽是爛婊子,欲求不滿要男人……”


    他語音未落,莫吟霏就變了臉色。“行了!不要說了。”


    杜天衡表情十足十無辜。“是你自己叫我說的。”


    莫吟霏恨恨瞪他一眼,吩咐書記官道:“剛剛那一句不用記明筆錄。”


    連家瑜連忙將鍵入的文字整段刪除。


    莫吟霏沉下臉,對七名被告道:“你們一個一個來,把那句話罵一次,讓被害人指認。”


    七名被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不知所措。


    杜天衡原本的窩囊氣頃刻之間消失不見。開庭真好玩,還可以聽被告罵法官她媽媽喔!比開罰單有趣多了。


    莫吟霏以難得的高分貝喝道:“還不罵?”


    杜天衡用力一推最右邊的被告道:“還不罵?法官的話也敢不聽嗎?法官叫你罵你就罵!”


    情勢不容他再裝聾作啞,被點名的被告隻好用蚊子叫的聲音輕輕道:“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杜天衡差點笑破肚子,打他出娘胎以來,這句髒話聽過不少次,卻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如此輕柔的語調罵!


    被告不敢真罵並不是天良發現,而是怕被指認出來,刑期立刻向上翻三倍,白癡才會大聲罵。


    “罵大聲一點。”莫吟霏冷冷下令。


    “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杜天衡讚許地點點頭。比較像了,隻是還差那麽一大截火候。


    “再大聲一點。”


    莫吟霏耐性快用光了,她也很想罵人!


    “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這次又大聲一些些。


    杜天衡挑剔地撇嘴。不佳不佳,尚須改進。


    被害人一臉苦惱,向莫吟霏吐苦水道:“法官,他們那天連講話都比現在罵人更大聲。”


    莫吟霏從小累積到大的禮貌教養完全被擊破,一股怒火再難遏抑,朝被告一幹人等拍桌子大罵:“既然你們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就退庭還押,讓警察去問,我就不信警察也問不出來。”


    警察問案的方法多有“效率”,光看被告七張瞬時間白得沒有半分血色的臉就可窺見一二。


    讓刑事局大內宮庭侍衛轉世的“專家”料理他們的話,被告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條命。杜天衡收住笑意,斥道:


    “那天怎麽罵,現在就怎麽罵!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當嗎?這麽孬種不如去死一死算了!活著也是浪費納稅人的錢給你買囚糧!”


    杜天衡一口氣不停地用最難聽的話戳弄,任誰聽了都會氣得天靈蓋開花,被告不假思索就是一陣大罵:“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下一個!”


    “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下一個!”


    “你娘耶破婊,欠人幹喔!”


    莊嚴肅穆的法庭充斥著粗鄙不堪的汙言穢語,連家瑜鍵盤敲得嘎嘎響,卻還是趕不上被告罵人的速度。


    被害人乙一拍大腿道:“就是他!第三個,他講娘字會卷舌,是南部旗山腔,我太太從旗山嫁過來的,我聽了二十年,絕對錯不了。”


    莫吟霏轉頭問書記官道:“查看看被告的戶籍在哪裏?”


    連家瑜一看,心中冒出一股涼氣。“高雄縣旗山鄉。”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十日後宣判,退庭。”


    “杜天衡,你等等!”


    押尾的杜天衡聽到身後響起一聲嬌斥,不情願地停下腳步。


    “有何貴幹?”


    莫吟霏有絲氣惱地望著他,這裏是法院,她是他長官,他居然擺那款死人樣!拖出去斬了!


    “我是想跟你說──”


    杜天衡不耐地截斷她的陳述。“想說什麽等我忙完再說,我還要把被告還押看守所,警車已經在外麵等。”


    七名被告本性極為凶狠殘忍,不然怎麽會因為聽了一句話不爽,就把無辜的理發客人揍得十成性命去了九成?


    在法庭上被法官當成小孩罵,心有未甘,七人凶狠的目光往莫吟霏身上射來,大是不懷好意。


    杜天衡不著痕跡地挪了一步,將自己高大的身形擋在被告和莫吟霏之間,用更狠一千倍的目光砍回去。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還看!想叫法官判你們重一點嗎?”


    最後這句話正中要害,被告全部又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說有多規矩就有多規矩。


    “我等會兒去找你,現在我要工作,少煩啦!”


    “你!”沒大沒小的渾帳東西!


    杜天衡不去理她,逕自和瞧得目瞪口呆的法警高紹文將一幹人犯押往外麵接應的警車。


    走回法警室,留在辦公室的同事立刻傳話道:“小杜,莫法官叫你去簡易庭法官室找她。”


    杜天衡拉開椅子坐下,順手打開保溫瓶,喝了一大口自製的胚芽奶茶,從鼻孔噴出兩口惡氣。


    同事看他一副打算在座位落地生根的模樣,忍不住提醒道:“小杜,莫法官找你。你趕快去。”


    杜天衡大感忿忿不平,沒好氣地道:“她叫我去我就去?我又不是她養的狗!誰那麽聽話啊!”


    剛才在法庭上和杜天衡搭檔的高紹文解釋給滿頭霧水的同事聽。“你別跟他提莫法官,他跟莫法官有仇。”


    左右無事,閑著也是閑著的同事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意見。“莫法官人很好啊!你幹嘛跟她過不去?”


    杜天衡連白眼都懶得翻,他又沒問,誰要他們發表意見了?


    他哪隻嘴巴說過他討厭莫吟霏?沒有吧?


    他一點都不討厭她!他隻是很煩……煩得想砍人!


    杜天衡煩躁地猛抓頭發。要不是他本錢雄厚頭發多,現在滿頭黑發已經剩不到三根毛。


    他的記性雖差,卻還不到老年癡呆的地步,想三次、五次想不起來,想十七、八次總是想得起來。


    說來好笑,喚醒他記憶的功臣是杜天律的女兒杜巧容。


    某晚,小丫頭睡不著覺,不時發出火雞般咯咯笑聲,雞貓子鬼吼鬼叫讓杜天衡很想去撞牆,也讓他想起十年前發生的“虐童案”。


    原來她就是當年打報案電話的小女生。


    歲月讓她褪去青澀的外衣,蛻變為不折不扣的迷人女性。


    當年的她已經令人驚豔,如今的她更是美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為什麽她是法官?如果她隻是買寫真集的小野貓有多好!


    平凡的女孩,可以“平凡”的方法追求。他會帶她去陽明山看星星,去貓空喝茶打牌,別的不會,吃喝玩樂他最行。


    他看得出來,莫吟霏長這麽大,沒有人好好帶她玩過。


    她隻是一個木偶人,被像他父兄一樣變態的長輩玩弄在手掌心的傀儡、隻會念法律的機器人。


    莫吟霏不快樂,看她眉心緊皺的模樣,他都替她覺得累,很舍不得。他不要她累,他希望她活得快樂!


    為什麽?杜天衡愕然反問自己,她快不快樂幹他屁事啊?


    他自己活得很爽就行了,管她累不累!


    可是,她疲累的樣子,他很難視若無睹。


    完蛋了!杜天衡想要狂吼,他一定中邪了!就拿剛才來說吧!他居然擔心被告對她不利,他到底怎麽了?


    同事看他一下念念有詞,一下子又陷入沉思,神情舉止大是反常,個個如墮五裏霧中,摸不著頭緒。


    “各位條伯伯,不要理他,瘋子不能理,理了你也會發瘋。”


    一個清脆的女童聲音突兀地插入,適時化解僵凝的氣氛。


    聽到這聲音,杜天衡在九重天外遊蕩的魂魄立刻歸位,轉變為全然的忿怒與狂暴。“死小孩,你來這裏幹什麽?”


    約莫十歲的小女孩背著書包走到杜天衡辦公桌旁邊,雙腳一蹬坐在辦公桌上,沒半點女生該有的斯文。


    “我的學校就在法院旁邊,爸爸叫我放學後來找叔叔。”


    原來是小杜的侄女啊!


    眾人會心微笑,怪不得兩人五官有幾分神似,鼻子都很挺,嘴唇都很薄,濃而長的飛眉也是一個樣。


    杜天衡嫌惡地瞟她一眼,轉著原子筆哼道:“誰鳥你?我下班有事,叫你爸媽自己來接你回家。”


    杜巧容溜下辦公桌,在叔叔旁邊坐下,伸出指甲咬得亂七八糟的手。“三叔,我肚子餓。”


    杜天衡根本當她不存在,很快地又陷入冥想。


    他剛剛想到哪裏了?被臭容容胡搞一通,思緒全亂了。


    對了!他想到青春小野貓……不能再叫她小野貓了,人家是“庭上”,握著權力法杖,居然叫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罰站半小時。


    媽的!嘔死人了。思及往事,杜天衡咬牙痛罵。


    轉念一想,她那麽漂亮,又是法官,不會沒人追吧?


    如果他這個小小法警想追她,想帶給她歡笑,是不是印證了古人說的一句話: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心念及此,杜天衡心情蕩到穀底。


    杜巧容沒把她叔叔一會兒溫柔微笑、一會兒咬牙切齒的怪異舉動放在心裏。三叔本來就是怪胎,怪胎就是這樣的。


    小妮子翻箱倒櫃,幾乎將杜天衡整個辦公桌拆開來,總算在最裏麵的抽屜找到她要的東西。


    拆開紙袋,撲鼻的香味立刻引發騷動,眾人雖然肚子很飽,口水分泌依然不自覺地增加,隻有真正的美食才有這種吸引力。


    餓瘋了的杜巧容更不顧形象,口水直接滴在餅幹上頭。


    飄進鼻孔的熟悉香味讓杜天衡猛地回神,狂吼震天。


    “餅幹還來!”


    那是他親手烘焙的薄荷香草餅幹,死小孩敢偷吃他的點心,管她姓不姓杜,都別想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杜巧容反應奇快,拎著餅幹逃到門口。


    “三叔,我剛放學,肚子餓扁了。”


    “你肚子餓破一個大洞也不幹我的事。我不是你爸吧!不是你媽吧!你餓不餓我才懶得管,餅幹還來。”


    杜巧容似乎對這種不留情麵的毒言辣語很習慣,一點也沒有受傷的表情,更沒有懺悔的表情。


    “可是你是我叔叔啊!我從小就是你帶大的啊!”


    杜天衡眼尾繃緊的紋路鬆開一點點,但也隻有一點點,不仔細觀察的話,絕對看不出來的。


    “你以為我愛當保母喔!你隻顧工作的爸媽不要你,硬把你丟給我,我才不得已照顧你。”


    杜巧容臉上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但很快又回複原先的嘻皮笑臉,和她叔叔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既然你從小照顧我,現在就再照顧一下下嘛!”


    “廢話少說,餅幹還我。”


    杜巧容不知是年紀小不懂得害怕,還是她吃定杜天衡不會把她怎麽樣,大膽地把餅幹一塊塊往嘴裏塞。


    “媽咪今晚要加班開會,爸爸出公差,二叔在美國,爺爺在日本,奶奶不喜歡我去吵她,我除了你,沒別人可靠了。三叔還對我這麽凶……嗚嗚!我是可憐的小孩……”


    訴苦的同時不忘喀茲喀茲地嚼食餅幹,吃相甚是不雅。


    杜天衡危險地眯起眼睛。“杜巧容小姐,你的眼淚對我沒用。別裝了,再裝我就不準你看電視。”


    杜巧容伸伸舌頭,滿足地打嗝。


    飽了!叔叔的餅幹料多實在,吃幾片就很有飽足感,如果能再喝幾口他自製的胚芽奶茶更棒。


    她揚了揚紙袋,跟杜天衡打起商量。“叔叔,這裏還有兩塊餅幹,跟你換胚芽奶茶好不好?”


    杜天衡口氣很輕地糾正道:“奶茶是我的,餅幹也是我的,你這個該槍斃的搶匪憑什麽跟我換?”


    喔哦,叔叔開始小小聲講話,代表他快抓狂了。


    杜巧容往門外退,準備搶在叔叔咬人之前飛奔逃命。


    杜天衡跨上一大步,唇邊的笑紋更深了。


    “容容,裝死沒有用哦!”


    杜巧容笑得更巴結。“我隻是吃幾片餅幹而已。”


    “幾片花了我一下午做的餅幹,包起來放在店裏可以賣兩百五十元的餅幹。親愛的容容,你有兩百五十元嗎?”賠他!


    杜巧容很坦白地說:“我連兩塊五毛錢也沒有。”


    爸爸說小孩子身上不可以帶錢,會被搶。


    杜天衡麵容猙獰,青筋暴起的手掌往小女孩後頸抓來。


    杜巧容“呀”的一聲尖叫,轉頭就跑。


    沒有成功,因為她意外撞進一個柔軟的身軀。


    軟軟的、柔柔的,裙子帶著淡淡薰衣草味,質料真好,比媽媽的喀什米爾羊毛衫觸感更佳。


    杜巧容抱著軟軟的身軀嗅個不停,直到被粗暴地扯開。


    “叔叔,不要──”


    她還沒說完,就看到原本或坐或臥或看報紙的眾位條子伯伯──簡稱條伯伯,全都直挺挺地站起來,齊聲叫道:“長官好!”


    長官?是在叫她嗎?


    不會吧!


    她是死小孩、臭容容,怎麽會是長官呢?


    好奇怪哦!


    杜巧容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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