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英國大提琴女傑杜普蕾在發病前兩年演奏艾爾加大提琴協奏曲的現場實況收音唱碟,莫吟霏緩步走出唱片店。


    朝十分鍾前停車的方向望去,她不禁楞了楞。


    車呢?怎麽不見了?


    全身血液逆向衝上腦門,莫吟霏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摔倒。


    榮獲歐洲年度風雲車第七名的朋馳e-ss轎車是爸媽獎勵她應屆考上法官的禮物,才剛買不久,被偷就虧大了。


    還好,她很快發現車子不是被偷,而是被拖吊車高高架起,正要運往拖吊場等候主人認屍。


    莫吟霏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到正在地上用粉筆標明車號的警員身旁,撫著喘息不定的胸口,怒道:


    “你不能拖我的車!”


    搞什麽鬼!莫吟霏氣得臉色發白。她的車好端端地停在停車格內,交通警察怎麽能拖吊她的車?


    交通警察似乎對車主的憤怒司空見慣,沒有回頭,大腳丫子把地上一蛇龍飛鳳舞不知所雲的粉筆字擦去。


    既然車主現身,他直接開罰單就行了,不必粉筆留言。


    很多人都說他的字和鬼畫符沒兩樣,看不懂咧!


    “小姐,下次停車記得停好。”


    車主小姐的聲音滿熟的,低柔悅耳,要不是他有業績壓力,說不定心情好就不開她罰單了。


    莫吟霏冷聲道:“轉過來說話!”


    她受不了別人背對她說話,太沒禮貌了。


    杜天衡吹了聲口哨,小姐好悍!居然敢對警察大小聲。


    這聲口哨讓莫吟霏腦海中驀地浮起一個熟悉的影像。


    “杜警員?”她不甚確定地猜測。


    杜天衡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他的名牌別在製服前麵,莫非車主小姐身負特異功能,目光能穿透身體,繞到前方偷看他的名牌?


    好可怕哦!


    他終於回頭麵對車主,一貫的嘲諷笑意卻在看清眼前嬌小女子的瞬問,化成大大的笑容。


    此女不就是淫妃小美人嗎?前幾天在光華商場買寫真集的青春小野貓!他跟她緣份不淺,不出兩天,又見麵了。


    那天返家後,小野貓清麗的身影始終在心頭盤旋不去,杜天衡至少罵自己一萬遍豬頭,居然沒跟她要手機號碼。沒想到他才惦念著美人如花隔雲端,上帝就把她送下凡塵來。


    運氣來了連山都擋不住,今天果然是他的幸運日。


    杜天衡露出把女專用的笑容,從過去戰無不勝、功無不克的輝煌紀錄看來,小野貓很快就會告訴他手機號碼。


    莫吟霏懶得分析他臉上的笑容代表什麽意義,口氣滿滿都是火藥味:“我停在停車格內,又沒違規,你憑什麽拖吊?”


    杜天衡驀地伸手抓住莫吟霏柔白的手腕,在她喪失反應能力的瞬間,將她朝自己的方向拖過來。


    “你!”莫吟霏簡直氣結。


    居然敢對法官施以強暴脅迫,他很想坐牢嗎?


    杜天衡鬆開她的手腕,指著地上說道:“莫小姐,你的車子沒有完全停在格子內,後輪停在紅線區,所以我才拖吊。”


    莫吟霏停在最後一個停車格,後麵就是禁止停車的紅線區,但怎麽可以因為她的後輪突出一點點,就把她的車子拖吊?


    “隻要我把車子往前開一點點,後輪就不會突出在紅線區,怎麽可以把我跟故意違規的車輛相提並論?”


    杜天衡拋給她一個萬分抱歉的笑容。


    “法條隻說停在紅線就要拖吊,可沒說停一小點點不吊,停一大點點才吊,你要怪就怪立法者當初沒寫清楚。”


    別跟她講法條!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她可以從第一條背到最後一條!他說愈多隻會自曝其短!


    莫吟霏怒火一發不可收拾,氣得腦袋都要冒煙。“法條真照你說的那麽訂,那不就又臭又長?怪不得最近電視台都報導警察亂開罰單,民怨四起,執法單位的威信都被你們敗光了。”


    杜天衡大是驚奇,他本以為小野貓隻會買寫真集,沒想到她罵起人來居然挺溜的,語氣稍嫌斯文,卻是句句有理,一塊又一塊的大磚頭丟出來,砸得人頭破血流都綽綽有餘。


    隻可惜她遇到的是杜天衡,打架固然打他不過,辯論也辯他不贏。


    杜天衡活脫脫是遠古時代紂王的翻版──智足以距諫,辯足以飾非,翻成白話文的意思是:他的聰明夠他拒絕規勸,而智慧也足夠他掩飾錯誤。兩句話濃縮成精簡版,死不認錯,硬拗到底。


    “莫小姐不服的話,請向交通裁決所聲明異議。我們警察是舉發單位,你向我異議也沒用。”


    杜天衡在厚厚一疊已經蓋好章的紅單寫上日期、車號、違規地點、違規事由,朝莫吟霏伸出手。


    “莫小姐,麻煩給我身份證。”


    莫吟霏冷冷地問:“你真的要拖我的車?不後悔?”


    這種執法態度太惡劣,今天她是法官,還能找交通大隊主管評評這個理,要他認錯道歉,撤回罰單。


    如果是小老百姓遇到鴨霸警察,是不是就投訴無門,隻能鼻子摸一摸乖乖去繳錢?真是豈有此理!


    她絕不容許欺壓良民的惡警察繼續危害人問!她一定要叫他的主管記他兩次大過免職!功過不相抵,即使十年前他當經好心幫過她忙,也不能將今天的惡劣行徑一筆勾銷!


    莫吟霏心意已定,今天要為民除害。


    杜天衡無辜地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威脅道:“莫小姐,你不拿身分證出來,我要告你妨礙公務。”


    妨礙公務?他想唬誰啊?


    莫吟霏冷笑不絕。“警察違法執行公權力,人民不負有忍受的義務。你的法學素養有待加強。”


    杜天衡皮皮地又吹了聲口哨。小野貓似乎真有兩把刷子,氣勢愈來愈嚇人了,他好害怕啊!


    才怪!他覺得好有挑戰性。


    理智告訴他,夾著尾巴快逃──去找不會跟他較量法學素養的車主開單,沒事不拿虎頭蜂窩安在自己的脖子上,自討苦吃。


    念頭是這麽轉沒錯,但雙腳生根釘在地上,無法撼動半分。


    愈難摘的花朵,愈令他心癢難搔,非要摘來聞一聞不可。


    而且,小美人總給他一股奇異的熟悉感,隻要多給他一點時間,他一定想得起來兩人曾經有的過去……


    總而言之,他是惹定她了!


    “真的不給我身分證?”魔魅的聲音有恃無恐。“沒關係,我回去再從資料庫調出車主資料也一樣。”


    “你亂開罰單,法院可以撤銷違法行政處分。”


    杜天衡很快就回嘴道:“那也要法官才能撤銷啊!”


    莫吟霏下巴微揚,口氣裏找不到一絲絲開玩笑的意思。


    “說不定我就是法官呢!”


    杜天衡輕佻的眼光朝她上下打量,看得莫吟霏怒火高張,差點情緒失控一巴掌甩過去。


    “醜女人才會念法律,你對自己太沒自信了。”


    莫吟霏一時怔住了,他這是在讚美她嗎?


    杜天衡將罰單遞給莫吟霏,笑容比陽光更加燦爛耀眼。


    “你拿這張單子去拖吊場就可以領回車子,見麵三分情,我有對你比較優待,隻用最低額度處罰。”


    新仇舊恨兜上心頭,先是誣賴她買寫真集,接著又不分青紅皂白亂開罰單,今天不好好教訓他,往後不知會有多少人栽在他手裏。


    莫吟霏深吸口氣,按捺住一觸即發的怒火,從皮包裏拿出身分證,遞給滿臉得意的杜天衡。


    “你不是叫我給你身分證嗎?拿去。”


    乖,這樣才對。“莫吟霏?很好聽的名字。”


    杜天衡聲音如吟如歎,輕聲念出跟他原本猜測的相差十萬八千裏的名字。人家的名字這麽美,他之前想歪了。


    更好看的在背麵,莫吟霏唇微勾,逸出一聲冷笑。


    “我建議你翻到背麵瞧瞧。”


    杜天衡好奇地挑高眉毛,不太明白她為何做此建言。


    身分證背麵除了記載戶籍地址,另外還記載父母和配偶的名字,小野貓是想告訴他,她還待字閨中、叫他放馬來追嗎?


    嗬嗬!何必那麽費事呢?直接給他手機號碼不就成啦?


    杜天衡天馬行空亂想一通,翻到身分證背麵一瞧,這一瞧隻驚得魂飛天外,當場呆成石像。


    職業欄上居然注記法官兩個字!


    見麵以來一直屈居劣勢的莫吟霏嚐到扳回一城的喜悅,下巴抬高到四十五度,教訓道:“杜警員,你的態度有問題。”


    “是是是,法官說的是。”馬上換成謙卑的口氣。


    莫吟霏對他前踞後恭、遇弱則伸、遇強則縮、貪生怕死又吊兒郎當的小人嘴臉感到極度不齒。


    “你還要拖我的車嗎?”


    杜天衡重重擊打自己的腦袋。“我沒看清楚,誤以為法官把車子停在紅線區,既然誤會已經解釋清楚……”


    莫吟霏冷然截斷他避重就輕的說法。“沒有誤會,根本是你惡搞!不論違規情節輕重一律開單處罰,這種做法教人民怎麽服氣?”


    “是是是,法官教訓的是。”


    杜天衡直挺挺立正聽訓,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很多人長眼睛以來,從來沒看過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子漢,而且還是警察哦──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嬌小玲瓏、還不到他肩膀高的女子罵得狗血淋頭,低著頭連一句話都不敢辯駁。


    好奇的行人紛紛聚攏,莫吟霏繼續罵道:


    “你這種做法,根本不是為了維持交通秩序,而是為了達成業績而開罰單!景氣很差,你知不知道很多民眾連給孩子注冊的錢都沒有了,根本繳不起罰單?你還這樣亂搞!太過份了。”


    “是是是,法官教訓的是。”


    民眾大聲附和道:“就是說咩!他們警察最惡質了。我的車子明明停在車庫沒開出去,他卻說我闖紅燈,一張罰單三千六百塊,夠我家買一星期的菜了!政府跟土匪看齊,呸!”


    莫吟霏見民怨沸騰,不重重處罰惡警察,難消人民怒火。


    “你就在這裏罰站半小時。如果敢少站一分鍾,我就把這件事呈報你的長官;站足三十分鍾,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


    圍觀民眾紛紛叫好,大聲鼓掌感謝青天法官為民伸冤,主持公道,對警察施以重懲,以儆效尤。


    拖吊車司機得知車主身份後,不待杜天衡吩咐,連忙將朋馳轎車卸下,莫吟霏悻悻而去。


    杜天衡雙眼直直盯住鞋尖,耳朵自動關門,渾不理會民眾一句比一句更難聽的辱罵訕笑。


    別的他不會,裝聾做啞他很行。


    “老三,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攤在床上的杜天衡皺眉。他有話要說,他就一定得聽嗎?


    “我知道你在裏麵,快開門!”


    杜天衡翻身趴在床上,用枕頭蒙住耳朵。


    “你再不開門……”


    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門已經被粗暴地打開。


    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劈向杜天律,毫無防備的他險險被震得倒彈三尺,趕緊抓住門把才不至於跌成狗吃屎。


    “把音響關掉。”這麽吵怎麽講話?


    杜天衡萬分不情願地拿遙控器將音響關閉。


    杜天律耳中嗡嗡作響,短短一分鍾內,他的聽覺神經已經嚴重受損。


    看大哥一臉便秘相,不用問也知道沒好事。杜天衡更氣悶了。


    杜天律很少有機會進來弟弟的房間,今天剛好趁這個機會一探究竟,看他的問題弟弟有沒有在房間偷偷製造化學毒氣或是改造手槍。


    房間內的陳設極簡,除了必備的床鋪矮櫃以外,隻有多得令人咋舌的唱碟和杜天律眼熟的東西──超高檔音響設備。


    “爺爺在世的時候,最愛聽莫劄特的費加洛婚禮。”小弟卻拿來聽搖滾樂,爺爺天上有知,大概會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杜天衡躺回床上,懶洋洋道:“爺爺在遣囑上指明這套音響要送我,既然是我的,我要聽什麽是我的事。”


    杜天律被他的態度給激怒,口氣也變衝了。“你能不能很好心地告訴我,這種亂七八糟的音樂到底好聽在哪裏?”


    杜天衡一臉夏蟲不可語冰的表情。“你覺得它亂七八糟,我覺得它妙不可言,我沒批評你的爵士女伶,你也別來罵我的狂街傳教士。”


    杜天律指著牆壁上的畫報。“這種滿頭亂發的歌手到底有什麽吸引力,讓你甘願把所有的薪水孝敬買他們的唱碟?你喜歡他們哪一點?”


    杜天衡冷淡地瞟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是真的!”杜天律咬牙道。


    他希望了解弟弟的想法,即使是一點點也好。他們是親兄弟,卻比陌生人更不熟悉對方。


    “他們嗑藥嗑過頭,你他媽的翹掉了!超屌的,帥呆了。”


    杜天律濃眉雙皺,喝道:“嘴巴放幹淨點!”什麽叫你他媽的?


    杜天衡大大歎口氣。“基本上呢,你媽就是我媽,我不會罵你媽,也不會罵我自己的媽,你不必反應過度。”


    杜天律被他顛三倒四的說法攪得一個頭十幾個大。


    “你喜歡他們嗑藥過多暴斃?”分明是鬼扯!


    正是!他們至少比虛偽的中產階級強多了。


    “正確的說,我很欣賞他們看待生命的方式。”


    “頹廢沒用的家夥看待生命的方式,根本不值一哂!”


    杜天衡一拍大腿,露出笑容。


    “頹廢沒用!這四字考評很傳神!lifeisshit,對付狗屎的方式就是能扔多遠就扔多遠,捧在手中當寶才好笑。”


    杜天律正式放棄和火星人溝通的可能。


    這小子大腦構造異於常人,別說不像杜家子弟,連他是不是人類都很難說,跟他講人話根本是白費力氣。


    “不聽你廢話!我來是要問你,你怎麽惹到女法官?”


    杜天衡眼神倏地變得冥闇。


    “莫吟霏去跟你告狀?”他乖乖站足半小時,她竟然出爾反爾,又去找他的長官嚼舌根?


    他媽的!他最恨說話不算話的人!


    杜天律揉著額角道:“不是她,莫法官沒找我。但你當街被女法官教訓的事傳得人盡皆知,連在日本開會的爸爸都聽到風聲,爸爸氣得半死,打電話來問我是怎麽回事。”


    杜天衡怒氣稍降,不是她說的就好。


    不過,事情是她起頭的,她有一定程度的責任。


    “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天衡被大哥逼問得不能不答,隻好老實招認:“她的車子有一小部份停在紅線區,我拖吊她的車子。”


    杜天律毫不客氣往弟弟頭上就是一拳。“你吃掉養份用到哪去了?居然拖吊法官的車子?你沒長眼睛啊?法院的停車證不會看啊?”


    杜天衡被揍得很不甘心,反駁道:“她的車窗上沒貼停車證好不好?我怎麽知道那是法官的車子?而且她上班時間出來摸魚,我也要把她溜班情事貼在網路上,教法院政風室撤查。”


    杜天律更加用力巴小弟的腦袋。“你少給我出餿主意!莫家打個噴嚏,司法界就要跟著感冒,你活膩了嗎?”


    杜天衡哼聲道:“了不起喔?咱們杜家在警界不也是有頭有臉的角色?你是杜家長子,怎麽這麽沒種?”


    杜天律幹脆整個人壓在弟弟身上,怒道:“促還敢跟我頂嘴!這件事算起來是你理虧,莫法官車子停在停車格內,隻超出一點點在紅線區,這樣不算違規,你怎麽能開罰單?”


    杜天衡用力吼回去道:“我不開罰單,上級就處罰我啊!民眾現在也學乖了,不敢亂違規,可是上級每個月要我開十萬元的罰單,我能怎麽辦?你為什麽不去罵他們,為什麽隻找我開刀?”


    杜天律無話可回,隻好說道:“算你倒楣。”


    “站都站了,臉也丟了,還能怎麽辦?回來被老爸罵一頓了事,我習慣了。”他哪天不被罵?杜天衡渾不把老爸的怒火當一回事。


    杜天律很同情地望著小弟。“這次不是罵一頓就能了事的。”


    杜天衡怒氣漸生。“不然要我怎麽樣?切腹自殺嗎?”


    他寧可嗑藥也不要切腹!至少嗑藥還能high一下。


    杜天律安撫道:“這樣也好,調離交通警察隊,你也不必為了趕業績,一直猛開罰單討人嫌。”


    居然為了這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將他調職?太過份了!


    杜天衡一股不平之氣堵到胸口,臉上漸漸變色。


    姓莫的,老子跟你沒完!


    “調到哪裏?”他寒著臉問。


    杜天律同情又可憐地望著小弟,很難啟齒。


    “法院。”


    “你開什麽玩笑!”


    他們居然叫他去當法警!他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警察耶!


    杜天衡怒氣衝天,幾乎就要砸椅子砸玻璃窗。


    “沒辦法,刑事局那種熱門單位你進不去,其它地方你大部份都待過了,隻剩下法院……都是領一份薪水,沒差啦!你將就將術。”


    事到如今,杜天律也隻能這麽安慰小弟。


    “fuck!fuck!fuck!shit!”


    杜天衡唯一的反應就是髒話連篇,卻已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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