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石麵如死灰地從被窩裏爬了出來。


    木匠和卵石坐下來,開口就是說到隔壁家的孩子和凹臉商人談成了一筆生意,怎麽樣、怎麽樣。卵石聽得痛苦,這被談到的隔壁家的有兩世記憶的小鬼當著他們的麵也十分尷尬,當做聽不見的去整理床鋪。


    卵石背地裏衝著顧川打手勢做鬼臉。洪沙碰了碰顧川,叫他回顧。


    顧川看到這點,知道卵石煩膩了,就上前解圍道說:


    “叔叔,夜已經很深了,明天一大早你還要去凹臉商人那裏,和大伯一起坐陣。這樣,大家都安心呀!”


    在來路上,顧川也和木匠提到了他們和卵石還另有事情要處理。


    而木匠本人在“自行車”這一事業上也要比顧川急得多。顧川不以為自行車是基業,木匠卻以為自行車是整個日照村、也就是這勉強可以叫做川氏一族的基業。


    木匠聽到這話,低過頭來,看到卵石的麵容,忽地歎了口氣。


    “你跟我出去一會兒。”


    卵石應了,木匠又說這是他們父子間的事情,叫其他少年人們不要偷聽。


    “我們也不想聽哩!”


    女孩子們進屋整理床鋪的時候,哂然一笑。


    木匠也就笑著揮揮手,帶著卵石走到租屋外頭。他關上門,用手把台階上的灰塵拂去,這就坐在台階上。身後是租屋的牆,身前是緊貼著的另一房子。


    他抬頭看卵石。


    “坐呀!”


    卵石那時走神了,沒聽見,目光單單沿著房屋間狹縫般的街道看向遠方。他看到左邊是牆,右邊是牆,隻有前麵才有一線光亮,是這落日城無邊繁華的夜景。那裏是燈火喧明的公民區,而這邊是一片黑暗的邊民區。


    木匠見卵石不回話,更沉默了,他看到卵石側臉的憧憬後,也不叫卵石,隻垂下臉來,叫自身埋入陰影,然後拿出煙鬥,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旱煙。


    抽了一會兒,他就又叫了一聲:


    “卵石。”


    “哦,啊,好的!”


    卵石趕緊坐下。並坐在一起,對這對父子來說,已經是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卵石等了好一會兒,於是他就忍不住側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觀察木匠。木匠見狀,親熱地笑了,然後開口道:


    “你知道你爹一輩子都羨慕落日城。”


    “嗯。”


    “那是小時候,我和我爹媽、還有我爹媽的爹媽從很遠的地方遷移到落日城的邊民區的時候所留下的記憶。不知怎的,每次我會想到這些記憶,都覺得落日城無比美好,這定是小時候的落日城給我了無限美好的、要比荒郊野外好上無數倍的印象……因此我一直都想留在落日城。”


    但不知怎的,木匠現在真到了落日城,卻又生出些說不出的退縮來。


    卵石不解其意,隻說道:


    “……那爹,你現在如願了呀。我聽川哥說你要進城一起做生意啦!”


    木匠歎了口氣,雙手搭在腿上,略顯發胖的身子幾乎要把卵石擠到台階下麵去了。他發覺了這點,就努力地縮了縮,往旁邊傾了傾。


    卵石這時直接站了起來,感覺時候實在不早,困意已經湧上腦袋,他就問:


    “爹,你究竟有什麽和我說的呀。”


    木匠長長地歎了口氣。


    “卵石呀卵石,你知道落日城下轄邊民與公民的區別嗎?”


    卵石當然知道,他還知道最大的區別就是邊民要多“服役”。他把這話說出來後,木匠長長地抽了口煙鬥,隨後又問:


    “那你知道你爹當初為什麽沒去服邊民兵役嗎?”


    這就把卵石打啞了。


    他不知道木匠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情。


    卵石年輕,所以不知道,木匠卻記得一輩子。


    他低下頭,靠著租屋裏的燈光,看到自己的腳底下,有一行螞蟻,前後相隨、緊緊地排著隊在走路。


    這是日照村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也是早已過去將近一百個節氣的事情了。邊民兵役是落日城對邊民最大的役使,但落日城統計不了人口,怎麽能知道日照村裏究竟有多少人適齡,又有多少人不適齡呢?


    弄到最後,就還是按人頭充數,要日照村供出足夠的年輕人來。


    而日照村又如何能公平處理呢?


    那就是抓鬮。


    青川臨走的時候,曾和木匠說,他此去一行,沒準能叫日照村也晉升為落日城的公民家族哩!


    木匠本想把這些都說出來,可嘴巴打開到一半,又看看窗子裏麵一群年輕人彼此依靠,突然都說不出來,啞巴似的閉合兩下,然後低聲地說道:


    “這和你說不了,說不了……但你啊,千萬別給我在你們這群娃娃裏丟臉,要支棱起來。之後你們要做什麽、我管不了,但你要給我做出點成績出來,知道嗎?”


    說到最後,聲音變大了。


    卵石迷惑地望向木匠的臉,不懂木匠的意思,隻是大聲道:


    “我知道了、知道啦!不用你說!”


    隨後又不服氣地說:


    “我原本就是和川哥商量好,留在這裏要做大事情的。我的作用是很大的。”


    木匠站起身來,舒心地笑了:


    “好你個渾小子,要加油呀!我說完了,進屋吧,快睡吧。”


    卵石進屋了,但木匠卻站起身來,留在了外麵。夜裏風寒,把他的臉吹得紅撲撲的,他順著原本卵石的目光一望,也望見了那邊民區後的公民區,突然就站住不動了。木匠的舉動叫孩子們不解。卵石不想出來,顧川就打開門,可愛地探出半個腦袋來,說:


    “叔叔,你怎麽還在外麵呀?”


    木匠卻不說話,好久才說了句:


    “小川,你覺得落日城大嗎?”


    “大的,是大的,一眼望不到頭。”


    顧川說。


    木匠渾身抖了抖,顫顫巍巍地說:


    “確實……真大呀……”


    日照村一眼望得到頭,而落日城望不見盡頭。他想。


    第二天,木匠走了。


    九個少年人脫去大人的監視,重又輕鬆自在起來,勾肩搭背,在租屋裏拉起窗簾“做密謀”。


    卵石更是牢騷大發說自己就怕自己的爹,不見麵的時候偶爾會想,一起呆著就不自在。少年人們一陣哄堂大笑。顧川也笑笑,不說話,等眾人吃完飯後,便問卵石:


    “那卵石,你有找到符合我說的條件的地方嗎?”


    顧川叫卵石留在落日城的功用,第一是要代替他們知曉落日城的近況,第二就是往平陵區更外的“落日城郊區”找合適的“根據地”。


    “找是找了不少,大概有三四處適合的。可是多多少少有業主,臨時占用倒是可以,但想要做大事是不成的。我和那些業主溝通過,多多少少要點錢。”


    邊民區也分等級,像是租屋所在的街道隻比貧民窟略高一線。孩子們已經發現了在落日城,沒人認領的單間會被黑幫收走,賣複數遍。當然少年人們也可以如法炮製,找到一些主人已經死去的小房間,私自收尾己用。


    但想找到一棟或一大片連續的可用的建築沒有顧川一開始想的那麽簡單。


    比如租屋所在的街區的房屋,單間房屋,根本沒人知道產權歸誰,這是落日城外城產權極其混亂的緣故。但一整棟房子,是有人認領一個總的產權的。


    “這不礙事,你帶我們去看看,價格好的話,是可以考慮買或租的。”


    顧川的語氣就卵石吃了一驚。


    “我們真出得起?”


    這就有少年人和卵石開始解釋自行車的那些事情。


    卵石頗吃了一驚,笑開來了:


    “我也聽見了街道上的風聲,但沒想到就是你們……不,原來是我們呀!”


    “倒也不是靠這個。我現在還不好向凹臉商人要錢哩。我現在身上的錢,都是日照村的存款。”


    誰知顧川搖了搖頭,神秘地一笑。


    卵石一共說了三處,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就在一天內接連拜訪了這三處,都是有規模的大建築。前兩處,顧川都不滿意,最後一處有點像是後世的凹形教學樓,有三層,房間安排得滿滿當當,坐落在落日城邊緣。持有者是個落魄的公民家族,曾經是想做鑄鐵產業,於是配套想造個宿舍樓,結果樓沒蓋完,這公民家族就破產了。


    如今這房子裏麵隻住著點流竄來的邊民。


    有的是中介帶來的,有的是自己偷偷住在這裏的。


    在少年人們拜訪時,也可以看到許多邊民在生活,有的麻木,見人走過,連頭都不抬。有的則好奇地張望這群過來找那落魄公民的少年人們。


    顧川從一樓,走到二樓,又到三樓,敲了敲牆,看了看可以裝上玻璃窗板的許多地方,又來到樓頂,樓頂是一大片空的區域,從這裏可以俯瞰大片落日城的光景,可以清楚地見到晷塔,還有隔了數條街道的日照大河。


    江聲浩蕩,浪花在暮光下燦爛。


    顧川感到很滿意。


    “可以和那位業主交涉交涉了。”


    他對卵石說。


    那業主是個公民姓塔,可能是圓塔家族分支的旁親。如今已經敗掉了家族在內城的所有產業,包括住宅,老婆帶著孩子回她自己的公民家族了。這塔業主最終孑然一身地離開內城,在外城沒有建完的這棟樓裏棲息,靠收邊民的錢過活,如今一直想著把這棟樓賣掉。


    可惜的是雞肋雞肋食之無味,也就死活無人問津。


    意外的是,他認出了顧川。


    “你是那個百萬變色石幣的自行車發明家!”


    那塔業主抬起頭,激動不已地說道。


    顧川和凹臉商人的交易越傳越廣,已經成為平陵區及其周遭的大新聞,叫所有知情人驚訝不已。


    “你是怎麽知道的?”


    少年人笑著問他。


    “當時我也在公證處……”這塔姓人低頭側目,話音低了。當時他是想把樓給賣了,做公證了,結果賣家臨場反悔,也就不了了之。


    “那倒好了,我們就是有意來買你這間樓的。隻是呢……”


    暫時還買不起。


    這話是不能說的。


    “是想要試用半個節氣,也就是租聘的意思。先付定金,後交全款。”


    定金也是落日城已經有過的概念。


    這塔姓男人如今也是個孤家寡人,從內城出來後,連地頭蛇都爭不過,如今麵對一群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也是膽量見小,急著用錢,就畏畏縮縮地答應了。


    “隻是你們真的能付得起這麽一大批錢嗎?”


    塔姓男人不懷疑百萬自行車發明家的財力,但很懷疑顧川的財力是不是全用在自行車上了。


    少年人們心慌得緊。顧川老神在在,麵不改色地說:


    “半個節氣後,不就見分曉了?”


    這樣,少年人們開始準備搬家。


    “至少每人一間嘛!”


    原本住在這裏的邊民,顧川不準備趕走,因為貨幣保管商的事業上是可能用得到的。但他決定叫少年人們多刷刷臉,好叫這群人認識到己方的存在。


    甚至顧川準備靠凹臉商人的渠道自己招攬廚師、小工和人手,在新樓的第一層開個簡易的廚房。


    “但……川哥,不靠凹臉商人兜底,我們怎麽籌這麽一大筆錢呀!我們現在自行車業還沒啟動,銀行也沒開起來哩!”


    洪沙整理行禮的時候,忍不住問道。


    “我好像確實沒和你們說清楚。你還記得我之前說的‘最開始要改變一下做法’以及‘收學費’嗎?”


    顧川道。


    在租屋的最後一天,窗簾拉上,點起燭火。孩子們圍成一團,再度傾聽這坐在中央的人所要說的話。


    “現在,沒有別的人在。我已經可以給你們說清楚了。”


    顧川說: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從那些遷移進落日城的邊民的手中,叫他們做我們的學徒,而我們收學費。但是呢,我們要實行的製度略有不同。”


    “你們也知道落日城常規的學徒,是這麽個流程。”


    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張說道:


    “先以‘住宿’和‘餐食’的名義收一大筆錢,然後在一個節氣甚至數個節氣的免費勞動後,才會隨機發‘工資’。往往,學徒就會因此,感功頌德。”


    這是什麽原理呢?


    顧川想道。


    這可能是先壓抑到了極點,再給錢的時候,就會有幸福感。


    “‘學費’是我們的第一種產品。我們的‘學費’收得非常簡單。首先學徒交給我們一筆錢,我們包吃包住,然後我們每個節氣都會以‘薪酬’的概念固定返還給他們百分之十,隻要十個節氣,他們就能收回成本。但我們不會隻發十個節氣,我們會發到他們完工為止。”


    “如果幹得好的話,或者我們穩定下來的話,還可以追加金額。”


    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合同,對於初入城的邊民而言,具有可怕的誘惑力。尤其是偏遠地方的邊民,根本不懂落日城的結構、也對落日城無數新奇的事物感到困惑,麵對諸多好與壞的學徒招收的人力需求,並不會有太多壞的心眼,而屈服於貪婪的本性。


    “隻要我們到時候,散入各個地點,張貼告示,也告知他們我們這裏廣招學徒……就像河岸曾經收到的丁醫師的廣告一樣,就能收到不計其數的‘學費’了!”


    顧川說。


    而那時候,少年人們裏已經有人結合以前的銀行概念,猜到了其中的本質。


    “然後我們就可以用這十個節氣的時間,靠錢生錢生一大筆錢!”


    洪沙驚喜道。


    “對的!比如我們可以放貸給那些急需用錢的人。”顧川說,“然後收一大筆利潤。貸款人得到了一時之急,我們得到了錢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但是……既然是我們收學徒,小川,那我們要教他們學什麽呢?”


    河岸不解。


    “既然是學徒,總要教他們一點東西吧!”


    “教的東西,可以有很多。絕大多數的知識都很簡單……而我靠著百科全書工藝篇,也知道絕大多數工藝的做法,叫他們都能派上更多用處。”


    顧川在熒樹燈光下平靜地說。


    不說別的,光是顧川所知的算術和語言就可以大量地培養出一批合格的櫃員和抄寫員,要知道落日城還有許多人連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都做不了。


    這就像古代,會算盤本身就是一門學問了。


    那時候,孩子們的行禮已經打包好了,雨花坐在打包好的行禮上,凝望顧川的時候,當初那一夜的感覺就又回來了。


    既像是聖人……卻又像是魔鬼。


    “隻是,這一次情況不太一樣,我們即將要教的、最主要的一項是……對‘學費’本身的推銷。”


    黑暗的小屋子裏,這古怪的少年人的目光不停閃動,幽暗而恐怖:


    “他們也可以發展學徒,每發展到一位學徒來交學費,他們就可以從中得到百分之五的提成。而他們發展的學徒的學徒來交學費,他們也可以得到提成。這個數目則是百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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