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文明的地方就有市場。就算是修仙小說裏吸風飲露的仙人搞到最後,還要弄個集中坊市做交易。就算把金屬貨幣換成靈石,乃至於以回歸到物易物的模式,也免不了這交換的本質。


    顧川想道。


    說到底,還是不自由啊!


    凹臉商人的商隊很快又能望見那不知整修了多久的外城牆。落日城的衛兵因這來來往往的人匆匆忙忙。那試製的自行車已被收好,埋在一輛馬車袋裝糧食下麵。


    “財不露白,財不露白。”


    凹臉商人笑眯眯地對自己的護衛說道。


    旁觀的少年人們不服地撅嘴:


    “又不是他發明的東西。”


    河岸等人對顧川傳授的新語言接受程度不佳,還是看不了顧川用中文記錄的文獻。又因為人多眼雜的緣故,顧川就很難和他們完整地交流自己的想法。


    他們隻能坐在車上,小聲交談。


    顧川接到前兩天的話題繼續說:


    “說到學徒這件事,河岸,你和我說一個學徒長辭退你時說,你還什麽都不會,隻在他們學東西,根本隻會添倒忙,所以你應該給他們交錢,是嗎?”


    “是這樣的……”


    一開始河岸不想說出自己的經曆,但回村的一個節氣,河岸說了很多,叫顧川了解到河岸被解雇大半的經過,也包括那學徒長驅趕的言論。


    “那你覺得這是對的嗎?”


    顧川神神秘秘的問,叫河岸外的身邊人一個哆嗦。


    這家夥已經好多次像這樣反問啦!每次這樣反問,他都要開始長篇大論,雨花想道,奇怪的是,我也不討厭。


    河岸呆呆地說:


    “學徒長說得沒錯,我是沒做到什麽……既沒有學到醫,也沒有救過人……是做得不好。他們不讓我交學費,也算好了。”


    顧川對此,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大半天,又感覺有些悲哀,悶悶不樂地對他說道:


    “那你不是也做過提尿壺,倒洗腳水,打掃衛生,搬運貨物之類的事情嗎?”


    河岸還迷糊著,竟不自覺地辯護道:“可是這些誰都能做,換誰都可以……哪怕不是我,隨便街上找個人也行啊!”


    顧川冷聲道:


    “那你就讓他們找人、雇人、花錢叫人去做呀!”


    他這才渾身抖了抖,不知怎麽說話了。


    而顧川就繼續說:


    “所有的勞動都有價值,都不分高低貴賤,無非有的需要經過培訓,有的已不需要經過某種培訓——我們從小就在學種地、都在學鋸木頭、都在學蓋房子啦——又有誰能看不起誰呢?他們覺得提尿壺、倒洗腳水、打掃衛生、搬運貨物都是尋常的事情,那叫他們自己去做啊!不得把他們活活累死?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好像是這樣的……”


    河岸嘴上呢喃,心底想到那學徒長像他一樣倒尿壺的樣子,居然傻兮兮地笑出了聲,叫顧川摸不著頭腦。


    “你怎麽突然笑起來了呀?”


    “不知道,就是突然有點開心。”


    豔紅的水上,微波澄然。在那古老群山的陰影下,四麵八方的人流,沿著一代代的人踏破的道路,往這區域裏最繁華的地方去。


    “這就是社會勞動的分工。我和你說過罷,商人所做的是貨物流通,假設沒有商人,確實貨物都不能流通了。可假設沒有工匠和農民,那貨物更不存在呀!何況原來的商人沒有了,自然會有新的人去做商人。總要有人打掃衛生,也總會有人流通貨物,總要有人種地,也總會有人做木工、做石頭,做鑄鐵。一切看上去的不可或缺,隻是因為壟斷、還沒有人與之競爭。我們的父母覺得醫生地位高,那是因為落日城的醫生壟斷了醫生的知識,叫那些一無所知的人無法與之競爭,等到醫生誰都能學,也就會變成一個平平無常的職業。他就要花錢才能買到人去為他們打掃衛生,而不是像這些即將進城裏的傻瓜或之前的我們,即將倒貼錢地去做學徒、去打雜了。”


    他說。


    “而這就是學費的本質……這是落日城利用隻有落日城有的東西,開出一個高昂的價格來。因為落日城的生活好,賺到的錢多,落日城輻射區域的村子裏的人就會拋棄他們的農活,而前往落日城,成為他們的廉價的勞動力。”


    凹臉商人在路上遇到一位他的朋友,於是整個商隊都走慢了,和另一路車隊相匯流。馬車的輪子在卵石鋪成的歪歪斜斜的路上發出一陣陣的聲響。


    沒一會兒,少年人們忽然聽到了一陣喧嘩。


    不知是哪裏的人在用哪裏的話大叫道:


    “那是落日城的晷塔!”


    最初是一聲呼喚,接著是共同的聲響,最後連遠處的車隊的人都被吸引,一起抬起頭來遙望城際線後高聳的晷塔。


    不知怎的,河岸、山桃等人忽然可以從那些懵懵懂懂的不知來自哪個村落、哪個地方的同樣的少年人的臉上,看到原本的自己。


    車隊默默地通過衛兵的檢查,進入外城的下邑區。


    “他們之後會怎麽樣呢?”


    雨花突然問道。


    “他們會和我們一樣。”洪沙答道,“如果有關係,有父母照應,就會打聽打聽托進某個廠子或招學徒的雇主手裏,交一筆學費,或者沒工資。如果沒關係,就會看到哪裏有廣告,就往哪裏去了。當初,我和岸子哥都是被騙了,什麽學醫學工啊!它就是找個免費的掃地。正經掃地的錢還要比我們這群學徒工高哩!”


    說完了,洪沙突然恍然,他猛地看向顧川,忍不住問道:


    “這就是川哥,你的想法嗎?”


    顧川點點頭,靜靜地說道:


    “我不知道你猜的是什麽,但確實,這裏卻是我們的機會所在了。等到城裏與卵石會和,我們再細說。”


    下邑向內緊靠平陵,向外則隔了道還沒建成的城牆。城牆既然沒有建成,下邑便與城外連成一片,有大片大片的農田,還有生活在上麵的供養落日城的人。


    自行車的事情,凹臉商人早已和顧川、以及日照村裏的長輩們談好,在這裏隻需提一下公證處的事情。


    商隊進城後,第一時間就去了平陵區外的官家公證處。


    公證處是落日城專門做契約的地方,由內城議事會直接管理。訂契約也有所謂的“手續費”,是需要一筆小錢給公證處的“時人”和“倩書”。


    “時人”一般指“時證人”就是當時親自見到契約簽訂的旁觀者,主要是公證處的作證人員。


    而“倩書”呢,就是書寫契約的第三方筆者。


    落日城的契約是這樣的,在契約的底下,約定雙方簽完名後,作證者和第三方筆者也需要親自署名。


    除此以外還有個稱呼叫“見人”或者“時見人”,也是指旁觀作證者,不過見人就不是公證處的人員,而是閑得無聊或者無所事事,來公證處看熱鬧的。公證處每一次公證都可能有一方借錢借到傾家蕩產,合夥做生意做到翻車,最後靠公證處文書成功控訴的也絕不少見,願意來看熱鬧作證的人也絕不少。


    當時,公證處就有不少閑散人在,盯著這新進來的兩人。


    落日城契約也有手續費。隻是落日城對契約手續費還沒有形成認識,畢竟所謂的契約不關自己的事情。一塊錢的契約和一百萬的契約都是一樣的收費標準——按字數收費。


    頂多後者要叫旁觀者驚顏變色。


    “……各一百萬,變色石幣……”


    按照顧川提供的草稿,寫到這兩人代表日照村和深地家族庇佑的一個小家族各以技術與資產等合計分別入股一百萬變色石幣時,這第三方倩書的手都在發抖。


    “你們這是要傾村蕩產,全力以赴呀!你們已經彼此確定有百萬家產了嗎?”


    那時候,第三方倩書隻是覺得驚訝,又感到恐怖。


    既然兩個人彼此確認彼此有百萬家產可以抵押,那恐怕就是的。要假設這兩人有一個人沒有,那等到公證處文書送交裁判所生效時……一百萬呀一百萬……這另一方不得賠到子孫萬代世世為奴?


    倩書暗自想道,自然不會想到這和自己會有任何關係。他已經看過數十個因他公證的宣判,而在裁判所裏伏誅的蠢人了。縱然有些人會莫名其妙恨上這個作證者,但他是議事會的雇員,是受到保護的。


    “確是無誤。”


    凹臉商人點頭。


    凹臉商人都不怕,顧川的謀算早已暗定,自然更不怕。


    “已經確認過了。”


    “那好,寫下,就要無悔了。”


    至於那兩百份的股券也簡單,公證處曾為發行上十萬份的奇券做過類似的活,後來效仿奇券的合作也不在少數。


    “當然無悔。”


    隨著話音落下,整個公證處一片喧嘩,幾個官方專門做見證的時證人都忍不住大叫道:“這……傾家蕩產百萬合資呀!你們不留後路了嗎?你們就相信沒個親戚關係的彼此了嗎?”


    而非官方的時見人們更是興奮。這群閑人無所事事,就在門口大聲喧嘩討論,於是消息越傳越快,越吸引人越多,直到轟動一大片的平陵街道,叫周圍感興趣而來旁觀的人把公證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日照村的匠人,還有凹臉商人的侄子與長工那時,都站在門口,充當非公證處的旁觀者“時見人”,更是被看戲吃瓜的無關群眾們連聲追問這百萬家產。


    “這一百萬變色石幣堆起來,都得要一個小山吧?”


    “有些是資產抵債,沒有那麽多,連房子和地都算上啦!哪真有那麽多錢。”


    長工九斤解釋道。


    凹臉商人就是這麽對九斤說的,因此九斤深信不疑。


    “那確實……一百萬變色石幣,這得你個公民家族全部資產吧?你家老板全都要豪賭在這‘自行車’的生意上了?”


    “是的。”


    九斤這邊沒什麽爆料,就有更多的人問村裏的邊民,他們是知道有些村子極富有的,比如出產橡膠的村子,但不知道日照村能這麽富:


    “你們村得多少人全部出資,要把所有的房子都算上,才能湊齊吧?”


    木匠等人也早和顧川溝通過,不多說話,隻牛頭不對馬嘴地點頭:


    “已經定好啦,都說好啦!”


    這時的影響還局限於公證處周圍,仍未發酵,但已經可以看到這憑空生出的兩百萬即將口口相傳,而成為落日城平陵街區的一個大新聞。


    至於自行車,這個古怪的生意的名字,也開始在人們的口中傳播起來,並且越傳越神秘。


    為了防止契約雙方被幹擾,這群旁觀者都被攔在外麵。裏麵隻有時證人、凹臉商人、顧川還有倩書.


    外麵越喧嘩,對顧川的計劃越有利。他笑道:


    “我聽到他們都在討論自行車是不是什麽奇物的力量。”


    “難道不是嗎?”


    凹臉商人那天恐怕也是靈機一動,順坡而下。


    顧川被這老家夥的言論恐嚇到了。這自行車和奇物哪有什麽關係呀!但他很快入戲,搖頭晃腦地說道:


    “但老板呀,這樣被輕易猜中了,總是不好。”


    凹臉商人乍聽此言,看向顧川的目光又不相同了,忍不住心中暗罵一聲小狐狸。


    顧川老神在在,當純真少年樣。


    倩書不在意這兩人對話,隻遞交文書,問兩位還有問題嗎?


    顧川和凹臉商人各自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齊道沒有問題。


    “那兩位,可以簽名了。一式三份,每一頁都要簽,還要簽騎縫名。騎縫名和末頁要畫押。”


    騎縫簽名,有點像老師叫小學生給字典簽名、簽在側邊來確認字典歸屬。公證處的騎縫簽名,要求略微錯過每一頁,保證每一頁的邊緣都可以看到一部分的字跡,拚湊出來是完整的名字。騎縫簽名是為了保證一份文件的複數紙張中的某幾張不被調包或去掉。


    “當然可以。”


    別說上百個名,就算是幾千個名字,走到這一步的兩個人自然也會簽完。


    頓時公證處變成簽名流水線。


    等到兩位時證人和倩書簽完後,公證處按以前程序問還有誰想見證的。大片來看熱鬧的人都說要簽。顧川在人群中掃視找木匠。結果隻見嘈雜聲裏,木匠招手,大聲說道:


    “我進不來,進不來了!”


    原來這顧川和凹臉商人原定的時見人,也就是木匠、長工九斤和凹臉商人的侄子都被看熱鬧的人擠到外麵去了。


    “那算了,算了!”顧川大喊道。


    公證處也是見怪不怪。


    涉及錢越多的文件,想看熱鬧的人就越多。當初深地家族發奇券,通過議事會,叫內城公證處開奇券的新係統時,那群公民們也都要圍個水泄不通。


    最後,公證處隨便選了幾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簽了名,就算全部流程結束。結束時,落日城已入夜,公證處即將關門。傍晚原在看熱鬧的人帶著消息漸漸散走。


    “還請檢查一下。”


    顧川和凹臉商人各自確認無誤後,倩書就說:


    “那這次契約公證就結束了。”


    他和他的抄寫起身,凹臉商人爽快地給了一筆小費。


    然後這兩人為避人群,從公證處的後門走了。


    凹臉商人心情激動,自不多留。日照村的匠人們也隨著凹臉商人去,要和他合謀。


    於是隻剩下最初進城的十個少年人中的八個、還有卵石的父親木匠,趕向租屋。夜已極深了,晷塔也看不清晰。木匠打開門,突然停下了腳步。他身後的顧川分明見到租屋裏的卵石正把自己悶在被窩裏,沒人看得清他在被窩裏做什麽,隻見到被窩上下鼓動抽搐了好一會兒,才探出一個滿足的腦袋來,然後對著門口的人露出驚恐無比的表情。


    他看到木匠時的神情,像是一條可憐的小狗。


    “爸!”


    “你他媽再做什麽丟人的事!”


    木匠揮起巴掌,卵石瑟瑟發抖。商隊是一起來的,自然不可能提前托信,卵石哪裏想到會有個爹來查崗。


    男孩們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起來,至於女孩們則羞紅了臉,唾棄一口,然後匆匆避到門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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