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時之間,在這個新開辟的小村子裏,自行車的設計就成了人人參與、人人感興趣的話題。


    在日照村裏,不論男性還是女性,凡是年齡往上走的,大多懂一些工藝活,平時用木頭做床板或者鐵皮包家具、修繕房屋這類簡單的木工活是誰都懂的,誰都想指手畫腳一下。這是讓顧川歡喜的,因為他知道他是個愚鈍的人,要仰賴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眾人的智慧。


    隻是對於孩子們的家長而言,許多消息聽在耳中,便又是另一重的含義了。


    一天,雨花和父母吃晚飯的時候,她的母親先是問她:


    “雨花,你在城裏過得還好吧。”


    雨花剛要喝口水,聽到這話就把自己的碗放下,不說話,一副猶豫的樣子,然後擺弄起自己的頭發來。


    猶豫就是否認,而沉默就是不想說是。


    雨花從小時候就學會了用猶豫與沉默回答父母的問題。


    她低著頭的樣子在窗裏,窗外是她的母親抬著頭,平靜地俯瞰她。


    這朝夕相處的大人自然能看出來這孩子的難受:


    “是辛苦嗎?”


    雨花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期盼著能像小時候一樣得到父母的安慰與寬心。


    隻是雨花的母親將其當做尋常,以一種指點的意味耐心地說道:


    “雨花,辛苦,但辛苦是正常的,人總要很辛苦的。你要是能忍耐辛苦,那就長大啦!要向那位老師多學多幹,我們以前都沒有這個機會哩!”


    雨花聽完的時候,臉一下子開始發白了。她抿著嘴,沉默地把自己僵硬的腦袋轉向窗戶,窗戶裏是田野,田野裏倒映出她開始變老的麵龐。


    她原本也是可以努力的,倘若她不曾知道自己的努力會是一種欺騙。


    “最近,你跟著醫生家的男孩,在做一種玩具,是嗎?”


    她的母親繼續問。


    “是的。”


    雨花幾乎要以為這是母親不想叫她做的意思。她的母親總是不讓她做很多事情的,不準她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要是看到了,就要說她,也不準她在草地上歡快的打滾,說這樣是女生不該做的事情。


    “倒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母親慢吞吞地說道。


    “都是同族人,是要打好關係的,以後在落日城裏也能多點幫襯。”


    這叫雨花的麵容稍微開懷,她抬起頭,與母親對視。


    他的母親繼續說道:


    “若是能把他古怪的東西真造出來,他能獻給落日城的貴人們、換取內城人的賞識,就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雨花的麵色又難看起來,側過腦袋,看向窗外。


    隨後,雨花母親又向雨花詢問道:


    “他是在一位叫做德先生的學問家的門下做事,是嗎?”


    雨花點了點頭。


    這位母親的麵色就更好看了,更讚同雨花對顧川的靠近了。隻是她還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唉,真好。一位正在編書的學問家,還能進內城……能進內城,肯定也是哪個家族的幕僚。真好,真好……麗川、麗川的運氣總是很好。他的兒子運氣也好,哪怕拒絕了一個貴人,也能遇到另一個貴人。我們就沒這個運氣,怎麽就沒有這個運氣呢?”


    她的母親直愣愣地看著雨花,好像想要在雨花的身上尋找某種自己的影子。


    她出神了。


    直到這天入睡的時候,雨花也在想她和母親的這段對話:


    “媽媽是因為她覺得現在的川哥是德先生的弟子,就離上流社會很近,所以才鼓勵我的……”


    隔著一扇門傳來雨花父母在床上的說話聲,他們正在討論自行車的事情。


    “為什麽,人要巴結地位更高的人,而拒絕地位更低的人呢?又為什麽……”


    她想起她向那位老太太揭發師姐作為的那天,老太太先是不甚在意,然後眯起眼睛,嚴肅地對雨花說——


    師妹不能舉報師姐。你這是在做什麽?她比你的輩分高呀!這叫為長者諱,是我在落日城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她躺在床上,有些發燒了,臉紅撲撲的,猶如傍晚日照河上火紅的雲霞。


    “又為什麽……會有輩分之分?小輩就要為長輩避諱呢,明明師姐做錯了,我卻不能說她是錯的呢……那麽我又什麽時候……能變成長輩呢……?”


    雨花纖細白嫩的手指掛在被單的邊緣,好把這被單往上拉一拉,直蓋過自己的臉龐,然後自己昏昏沉沉的、呢喃著錯誤、正確還有顧川的名字,不知不覺沉入夢鄉。


    而那時,她的眼角已濕潤。


    大暑節氣的末尾,雨水稀少。


    盛夏炎炎,田野的深處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有江川大河滔滔不絕的聲音,還有路邊的野花在風中搖曳的輕聲證明生機依舊勃勃。商隊不知為何還停在日照村,倦怠的羊馬兒抬腳嘶鳴。


    河岸做完農活後,嫌這天太悶熱,就躺在樹蔭下乘涼。


    有的時候,河岸也會想放棄什麽在落日城發財的計劃,就安心地在日照村過日子好了。可惜的是,每當蚊蟲叮咬,夜中無燈、寂繆不知做什麽的時候,他就又想起落日城繁華的好了。


    “不知道小川那邊,他的‘自行車’有沒有做出來。”


    一片青色的葉子飄落在河岸的肚皮上。


    “聽說前幾天木匠已經把木頭輪子做完了,好像已經可以蹬著地轉,現在是要搞傳動係統了。要把鏈條、盤子、還有腳蹬都裝上去,但山桃報信說有點難,要打磨的地方多,鏈子一會兒就脫節了,支梁又要多加,整個大暑節氣都未必能讓這東西動起來……”


    說是器件上隻差個充氣輪胎。


    充氣輪胎是並行製造的,可是幾種橡膠材質都不好,都在試運行中被石頭紮壞了。


    說到這些,河岸不知為何,心煩得緊:


    “但我和小川有賭約。要是小川贏了賭約,我豈不是就不能叫他小川,而是叫他川哥。但要是他輸了……他就不能像原來一樣不分長幼,得叫我聲大哥了!隻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的發明創造就失敗了。”


    河岸動了動身子,側躺一邊,自言自語道:


    “但小川說過發明創造不掙錢,金融才掙錢。最開始的發明創造隻是跳板,所以他說最後是要做別種事業的。”


    顧川的許多不經意留意的話語,對這群他身邊的人來說,都是一種難以領會的毒藥,叫每個在他身邊的人都感到困惑。


    而大暑炎熱的風吹得河岸昏昏欲睡。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吱嘎吱嘎、輾過野草與石頭的聲音,還有一個驚喜的女孩子的聲音,是山桃的聲音:


    “川哥,你成功了!”


    河岸猛地抬起頭往那邊看去,隻見到鄉間的小路上,金黃的田野間,那兩個輪子一前一後的怪物骨碌碌地被人騎在下麵飛快地跑著,越跑卻越不倒,直叫河岸也忍不住開始想象騎這麽一種古怪的車的感受,而瞪大了眼睛。


    “嘿!”


    這是顧川發現了河岸正坐在路邊挺大一顆栗樹下。


    “自行車”還不完善,隨時可能出錯,因此顧川在城裏撿垃圾——是真的撿垃圾,沒有用錢買——淘到一個小的頭盔,洗洗幹淨就戴在頭上。


    他就穿著短袖短褲,戴著這野頭盔,雙腳踏著這個世界上隻在水車或者紡機上那麽使用過的踏板,蕪湖湖地一路奔馳。


    踏板所在的大齒盤不停旋轉,帶動鏈條軲轆飛轉,清脆作響。


    木匠和另一個村子裏的工匠,還有其他幾個村子裏的老人,一起跟在他的身後,看到他越跑,忍不住吹胡子瞪眼睛:


    “娃呀,小心點!”


    山桃和洪沙可就興奮多了,他們跟在顧川的身後,在泥地上跑步,踩出一連串重重的腳印,連續發出驚喜的大叫聲,恨不得把這個消息傳遍全村:


    “川哥成功啦!”


    顧川向河岸那邊招手,河岸就起身問:


    “小川,你要往哪裏去呀!”


    河岸忘了賭約,顧川也忘了。他壓抑了自己的興奮,平淡地說:


    “去商隊那裏,你去嗎?”


    “我去,我去的。”


    河岸也跑動起來,興奮地爽朗大笑,把自己原先的思緒全都忘得無邊無際了。


    永恒的黃昏渲染了大片大片的紅霞,夏日熏風跟在一群少年人們的背後。顧川一開始那股興奮勁過了,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開始騎得慢,一直和其他少年人們都對平,開始說起造自行車時候的事情。


    結果最後,幾個少年人轟轟烈烈地來到村子邊緣的商隊麵前。凹臉商人的商隊駐紮在日照大河分出的一條小河邊上,河水在落日橘黃的光影裏,水裏的石頭光潔圓滑,有個商隊裏的漢子正在洗衣服,邊洗衣服,邊和婦女們聊天,抬起頭,看到自行車滾滾地過來,睜大眼睛叫了一聲,都顧不上和妹子聊天了:


    “媽呀,這是什麽新東西!”


    他也是見過機械計算鍾和不少村子珍藏的奇物的人了,但還從未見過這種兩個輪子一前一後就在地上軲轆軲轆跑的怪東西!


    “人不會摔下來嗎?”


    洪沙在那邊自豪地大叫道:


    “當然不會!這是我們川哥的創造發明!”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對樸素的日照村少年來說,沒有比現在更優越的事情啦!


    凹臉商人自然還在搗鼓他的煉金術。


    隻是外麵吵鬧,他也放下了煉金術,合上了帳篷布,走在商隊的馬車上,遠遠看著這兩個輪子的東西一路衝到自己的麵前。他的兩眼閃爍著異樣的光采,望向車上的顧川。


    顧川正是一路衝騎到凹臉商人麵前,要找他對話。


    結果一時托大,新裝的刹車器居然失靈、沒有起效,自行車停不住。顧川也不慌亂,隻任由風與人動,筆直修長的雙腿從踏板上放開,就落在地上。補過好幾次的舊鞋子,與土相觸,就在泥土裏擦出一個長長的軌跡。塵土飛揚,弄髒了昨天才洗過的白色的長襪。


    然後,這世界上第一輛的自行車就剛好停在商隊馬車的邊上。


    正在吃草的羊馬不安地抬頭,對這同樣能夠載著人類跑動的“同行”給與了自己敵視的目光,發出低沉的吼聲。


    可惜的是,這個同行一聲不吭,沉默地像塊鋼鐵或木頭。


    “怎麽樣呀?老板。”


    顧川笑著對凹臉商人說。


    顧川這熟稔的樣子叫河岸他忍不住起疑:


    “小川怎麽和凹臉商人這麽熟?”


    “你笨呀!”


    洪沙肆無忌憚地說道:


    “你猜為什麽商隊沒走,商隊哪有在日照村停那麽久過,是川哥和商隊老板商討過啦!叫他們多留一會兒,就能見識到許多好東西!”


    “這……這樣就可以嗎?”


    河岸摸摸腦袋,不太了解。


    “商隊老板就這樣聽了小川的話?”


    洪沙也解釋不了這點,隻突然發覺到河岸話裏的問題,連忙促狹地捉弄河岸道:


    “你怎地還叫川哥小川呀!這不是有賭約嗎?要換名字了,岸子哥,你輩分要變低啦!”


    河岸一下子就焉了。


    而那凹臉商人忍住心中的激動,表麵上不動聲色,繞著這“自行車”就走了一圈,摸了摸車的木頭杆子,橫杆,鋼絲輻條還有裹著鐵皮的車輪。


    “你把你說的東西搞出來了……這東西叫什麽?顧、川。”


    他叫起顧川的名字還不太熟練。


    顧川好笑地說道:


    “這東西叫自行車。”


    “自行車……自己會行走的車……不需要馬匹來拉的車……”


    凹臉商人喃喃幾口,笑了起來:


    “好呀,好呀!”


    “怎樣,是不是能發財的東西?”


    顧川問他。


    “確是,確是——”


    凹臉商人知道自己瞞不了這個在圓塔家族出版社工作過的人,徑直點頭。


    他看到自行車的第一眼,就已經想象到了這種工具會對落日城交通、會對商隊交通造成怎樣的變革,甚至可以想象這種裝備可以出售給落日城的步兵,軍隊就會使用自行車大規模地遷移士兵,比起馬匹效率更高!


    然後凹臉商人就更想到自己一掃原本的虧賬、將因為奇券交易倒欠的錢一掃而過,自己也不用繼續琢磨這根本出不了結果的煉金術。想到這裏,他就立刻跳躍到了自己進入內城,也成為內城一大家族的景象。


    從此,他就不用討好那狗屎的深地家族的一個個小鬼閻王。


    “那麽,我們是不是要談一談了?”


    顧川早在設計自行車時,也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勸說日照村人幫他一起進城,頂多在日照村募集資金,那麽他就需要求助於原本就屬於落日城的力量。


    凹臉商人無疑是一個合適的。


    為什麽合適呢?


    因為他和他手下的人一點都不懂工藝。換而言之,就是不懂技術,自行車在他們看來,與計算鍾,與其他一切他們販賣的物件一樣,都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其次是因為他確實因為落日城內城的變動大傷元氣。


    那時,凹臉商人望了望,就看到少年人們齊齊走到自行車旁圍觀,村裏的工匠們也都追過來,和商隊的人聊開了,開始揀選商品。


    “是要談一談的。”


    凹臉商人說。


    “你想出個什麽價呢?”


    “不是出價。”


    凹臉商人詫異地回頭,不解其意。


    顧川搖了搖頭,笑著說:


    “我一分真實存在的變色石幣都不要你的,甚至還要給你錢。”


    我們做商業銀行,做投資,要的是對你的股權。


    不過,現在落日城還沒有股權的概念,那麽就以深地家族發行的奇券為例來簽訂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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