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季節,一個平常的上午。羅揚和柳絮乘坐一輛由砂城通往艋縣的長途班車,行駛在戈壁灘上燦爛的陽光下。中途,汽車在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庫旁停下,要休息一會兒。旅客陸續下車,男女分開各走一邊,在沙丘後找一個隱蔽處方便。


    羅揚定定地站在了水庫岸邊。水庫裏的水麵呈黏稠的墨綠色,漂浮著一些塑料袋、飲料瓶等雜物,裏麵似乎已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即使在水庫四周,也隻有幾株因幹旱而垂危的沙棗樹和幹枯的白楊,從黃沙和卵石間暴露出淺黃色的根須,在陽光下閃著白森森的光芒,猶如被風化的枯骨。而很久以前,它們曾經是那樣的鬱鬱蔥蔥。有一座青色石碑寂寞地立在水庫邊,碑上刻著水庫的修建史,還有為水庫修建做出卓越功勳的人員的名字。羅揚知道,父親的名字不會在碑上出現,盡管他在修建這座水庫時獻出了生命,甚至屍骨無存。一縷縷被陽光烤熱的漠風夾雜著水的腥臭氣息撲麵而來,使人想到了枯腐或者死亡。隻有眼前這石碑,不知是否會在死亡氣息的圍剿下永垂不朽。但這永垂不朽是屬於別人的,與長眠在此的父親無關。麵對石碑的無語和一潭腥臭的綠水,一切恍若夢中。


    羅揚到過這座著名的沙漠水庫無數次。他熟悉岸邊的一樹一石甚至水麵的每一絲波紋。十多年前他到這裏來探視父親,當時父親被送到這裏強製勞動,參加水庫的三期工程建設。父親是在一次炸藥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但由於父親身上的諸多罪名,他的名字不會被作為烈士鐫刻在石碑上,盡管他後來平了反。以後羅揚又以地礦局工作人員的身份到這裏考察。他在大學裏學的是法學,畢業分配專業不對口,他還是盡職盡責完成單位的工作,並為沙漠水庫所處的嚴峻局麵憂心忡忡。對沙漠水庫進行考察是省裏的一個項目,任務壓到地礦局,地礦局又將工作分解到羅揚頭上,他在這一帶幾乎跑了半年,測量統計翔實的資料。當時,由於作為水庫唯一水源的石羊河上遊那些大大小小水庫的截流,沙漠水庫的水位正在急劇下降,即使偶爾有水注入,也是從石羊河沿岸工廠排放的汙水,致使沙漠水庫受到了致命的重創。伴隨著汙染和缺水,生命一點點消失,曾經的綠洲成了一大片鹽堿灘,騰格裏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從東、西、北三麵圍抄過來,黃沙不斷向庫區推進。沙漠水庫終於與它的青春秀美作了淒婉的告別,就如同一個人必須要和他的過往歲月告別。不論過去的一切多麽令人留戀,都已經別無選擇地埋葬在漫漫黃沙中了。這種狀況似乎很難改變。在考察的過程中,或許是因為不忍目睹許多像父親一樣的普通人為之付出生命的、滋養了一片綠洲的生命源泉這樣夭折,羅揚決然地離開地礦局,這也是別無選擇的。


    現實生活中還有許多事情羅揚都覺得別無選擇。比如這一次,他和柳絮來到這水庫邊不是為了憑吊父親,而是為了至今不肯去砂城定居的母親。


    羅揚大學畢業到砂城工作,而羅媽媽卻還滯留在艋縣那個叫沙湖村的小村莊裏。概括說有三個原因,一是母親不願意回到平安縣城羅家老宅裏單獨居住,那是她的傷心地;到砂城來與羅揚同住也不可能,當時羅揚還住在地礦局的職工宿舍裏,兩個單身職工住一間。二是母親不願意把父親的孤魂丟在沙漠中,盡管父親死時屍骨無存,但她始終相信,他的魂魄是不會散的,她要留在那裏陪伴他,直到自己百年離世也可以夫妻團圓。這就是母親他們那一代人身上閃現出的最簡單樸素的愛情。愛情隻是被後來的人複雜化了,再摻雜上功利的因素,才變得虛妄而捉摸不定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母親知道了那個叫麥穗的女子——她是兒子拒絕接受柳絮的真正理由。羅媽媽並非是不講理的霸道家長,但羅、麥兩家的舊怨讓她耿耿於懷,她不希望羅揚和麥姓女子不清不楚,即使拚一把老骨頭,也要把他們掰開。獨自留在砂湖村,正是羅媽媽對羅揚最嚴厲的製裁。


    許久以來,羅揚想用真情和時間來抹平母親對麥穗的芥蒂。他曾經帶著麥穗一起到鄉下接她,但母親毫不留情地將麥穗趕了出去。無奈之下,羅揚隻好平安縣、砂城和沙湖村幾處來回奔跑,看望了母親再去安慰麥穗,還要做好工作。那時他覺得很累,累得快要放棄了——要麽放棄麥穗,要麽放棄母子情。這種選擇讓他為難。於是他隻好拚命地累自己,盡量多抽時間去鄉下照顧母親,並且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來感化母親,使她接納麥穗。麥穗那裏他漸漸去得少了,他相信她能理解自己,因為母親經曆了那麽多磨難,她現在隻剩下這唯一的兒子支撐著最後的歲月;而他和麥穗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他始終相信他們之間有美好的未來。


    也許母親的健康和他與麥穗之間的感情就是在那樣的日子裏消磨掉的。但當時羅揚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母親是真的老了,人也糊塗了,她獨居在沙湖村,該是怎樣的寂寞無依!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令人擔憂。羅揚去接母親時,母親卻說,如果柳絮來接她,她就跟著去砂城。毫無辦法,羅揚隻好去請柳絮出麵,說是無論如何要她幫著勸母親離開鄉下。柳絮真是個難得的好女人,盡管羅揚傷了她無數次,她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跟著他一起奔赴沙湖村。


    下車方便的旅客全部坐回到了座位上,班車又徐徐開動了,很快把那座散發出死亡氣息的沙漠水庫拋在了後麵。


    羅揚和柳絮在艋縣縣城下的汽車,又順路搭上一輛從縣城拉化肥回沙湖村的騾車。已經是半下午,路上見不到其他的車輛和行人,也見不到村莊,騾車在無邊無際的戈壁和鹽堿灘上吱吱嘎嘎前行。騾子用雜亂的蹄聲敲碎了曠野的沉寂,使他們的旅途顯得愈加寂寥。


    “羅揚,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柳絮說,“從前我們居住的村子裏來了一個男知青和一個女知青,他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勞動,一起吃飯,那個女孩漸漸愛上了男孩,她給了男孩無微不至的照顧,還暗下決心,做一切令心上人喜歡的事情。有一天,男孩突然告訴女孩,他想離開村子,但他沒有返城指標。於是,女孩就去請求掌握著知青命運的村幹部,請他能放男孩走。村幹部答應了女孩的請求,卻以女孩永遠留在村子作為交換條件。女孩同意了。男孩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一個繁華的都市。隻是他從來不知道,和他一起在鄉下同甘共苦的女孩為什麽把自己獨自留在了村子裏……”柳絮在講這個故事時沒有看羅揚,也沒有注意他是否在聽,她自顧自地娓娓道來,好像那個故事本來就是要講給自己聽的。


    羅揚將原本投向褐黃色地平線的目光硬生生收回來,他定定地看著柳絮:“他們後來呢?”


    “他們沒有後來。男孩走出村莊,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女孩則永遠留在了鄉下。那個掌握著一點微權的村幹部有一個長年病懨懨的老婆,而且沒有給他生養一個孩子。女知青給村幹部生下一個孩子後,於某天深夜跳進蔬菜地中央的澇水池裏淹死了。”


    此時騾車已經到達沙湖村村口,羅揚和柳絮先後跳下車,穿過村街向他們居住了十年的院子走去。


    羅媽媽正拄著一根剝了皮的楊木枝斜靠在院門口,雙眼眯成一條縫,一隻手搭起涼棚向村街上張望。落日的餘暉照在她佝僂的背上和雪白的短發上,顯現出無與倫比的淒涼。


    “娘!”羅揚一個箭步奔過去,緊緊攙住了母親的胳膊。


    “羅媽媽!”柳絮也站到了她麵前。


    羅媽媽看看兒子,又看看柳絮,笑了。然後她牽了他們的手說:“走,進家去!知道你們要回來,我早早把房子打掃好了,在這裏等你們。”


    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許多年後羅揚都在想,如果他的心裏不是裝著另一個女孩,如果他真能如母親所願和柳絮好好過日子,這該是怎樣幸福的一家人啊!可惜母親等不到這一天,即使羅揚後來與柳絮結婚了,他們也無法重現此時的情景。


    柳絮真是個難得的好女人,雖然她還不是羅家的媳婦,卻像一個懂事的媳婦一樣,一到家就下廚房給三個人做了可口的飯,是當地人常吃的黃米麵條,還打開了一瓶他們從城裏帶來的青酒。從不飲酒的羅媽媽也喝了一小盅。喝了一點酒的羅媽媽臉色潮紅,她快活地看著坐在對麵的羅揚和柳絮,已經衰弱的身體仿佛一下子硬朗起來了。


    吃過飯,羅揚要陪母親說話。柳絮說她累了,先睡覺去。羅媽媽說再坐會兒吧,她們好久不見麵了。柳絮說明天再陪她聊天。羅媽媽想想自己正好有話要單獨同兒子談,也沒有過多地留她。


    柳絮回到了自己當年的閨房,就在羅媽媽住房的隔壁。


    其實,躺在炕上的柳絮沒有一點睡意,她還在回味坐在騾車上時給羅揚講的故事。


    柳絮並沒有告訴羅揚留在村子裏的女孩後來真正的結局。


    在那樣一個混亂年代,一些人失去了良知,更多的人會盲目地跟從,他們因為自己的欲望演繹出各種各樣的悲劇。那是時代的悲劇。


    留在村子裏的女孩不是知青,她是被自己的母親遺棄在鄉下的。她也沒有替村幹部生下肚子裏的孩子,而是在懷孕五個多月後到縣城醫院做了引產手術。當她於某個深夜準備跳進村外的澇水池結束自己時,卻看到了村長老婆在澇水池邊掙紮的最為恐怖的一幕。病懨懨的村長老婆帶著本能的求生欲望拚命抓住澇水池邊的灌木枝。那纖弱的植物當然承受不了她的重量,何況還有一個健壯的男人將一隻腳狠狠地踩在了她抓樹枝的手上,她體力不支最終掉進澇水池去了。那情景就像一場噩夢,困擾了原本想要輕生的女孩很多年。她一直在拚命逃離,逃離那場噩夢,逃離那個村子以及那段歲月留給她的種種傷害。


    柳絮隱瞞了故事的真正結局。是的,她從來不願回憶那個結局,她害怕羅揚把故事裏的女孩跟她本人聯係起來。她很在乎羅揚對她的感覺。清白而純潔,一往情深。她之所以對他講那樣一個故事,是命運將他們分離了,他心裏有了另一個女孩;現在命運又把他們聯係到一起,而且把他們帶回到沙湖村,麵對此情此景,也許她隻是想提示他,在那段過往歲月中,她為他付出的不僅僅是一個“姐姐”所能付出的。她不想讓他忘記,但又不能讓他知道全部真相。


    後來,柳絮睡著了,沉睡在疲憊與噩夢之中。


    睡夢中的柳絮聽不見隔壁房間裏羅揚和羅媽媽激烈的爭吵。盡管他們都害怕爭吵聲驚動柳絮,盡量把嗓音抑製下來,但還是避免不了麵紅耳赤。


    “在我們來沙湖村不久,我和柳家奶奶就有了給你們定下親事的打算,可惜事情還沒有辦柳家奶奶突然去世了。想想柳家奶奶和柳絮對我們的照顧,你如果忘了恩,會招人罵哩!”羅媽媽說。


    “她們的恩情我記在心裏。可是我和柳絮一直以姐弟相待,我們沒有愛情。我不能害了我一輩子,也害了她一輩子。”


    “我和你爹剛開始連麵都沒見過,不照樣結了婚生下了你?愛情是什麽?就是夫唱婦隨、敬老悌幼,就是柴米油鹽的居家過日子。柳絮將來是個好媳婦呢!”


    “時代不同了,您不能用你們那個年代的標準來要求我們。沒有感情的婚姻遲早會死亡。”


    “說一千道一萬,你就是不想和柳絮結婚,你就是想讓我死不瞑目。你如果執意如此,就是陳世美,將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個招人戳脊梁骨的陳世美!”


    “娘,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我和柳絮又不是夫妻,她照顧你幾天我就要背陳世美的名聲嗎?”


    “滾,不孝的東西!你到這裏來幹什麽?你還不如讓我早點死了好,我哪還有臉在村子裏住下去啊!”


    “我沒有打算讓您在這裏住下去。我這次來就是要接你回家的,回我們的家。”


    “你以為我會跟你回去嗎?回去見麥穗?如果你不答應和柳絮結婚,我就死在這裏。我要讓那個小妖精知道,是她的父親害死了我們全家,現在她又害得我們母子分離,都是麥家造的孽啊!”


    “娘,過去的事情跟麥穗沒有關係!你不要總是錯怪她好不好?”


    “你倒說說,我們家發生那麽多事,你爺爺死了,你爹死了,我又在這沙窩子裏苦了十幾年,這到底跟誰有關係?”


    “娘,任何事情都應該有個限度。請您不要逼我!”羅揚從來沒有這樣對母親說過話。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雖然坐在他對麵的是母親,由於種種人為的原因她經受了多年磨難,她麵容憔悴來日不多,卻不應該對自己心愛的姑娘惡意中傷。或者,請求柳絮一同來沙湖村接母親本身就是一個錯誤,這個錯誤給了母親逼迫自己的機會。


    羅媽媽已經扭過臉去,不再說一句話,也不再看羅揚一眼。


    羅揚默默走出了母親的房間,他獨自在院子裏站了很久。對於柳家曾經給予自己和母親的關照,他在心裏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但是,讓他把這種感激轉換成與柳絮的長相廝守,他真的無法接受。


    清晨,柳絮一大早就起來了,給羅媽媽做了可口的西紅柿湯麵片。當她去請羅媽媽吃早飯時,隻見老太太摔倒在炕沿下,一雙眼睛直瞪著屋頂,臉色蠟黃。她趕緊跑到院子裏喊羅揚。


    羅揚從房間裏跑出來,奔赴到母親麵前。兩個人七手八腳將羅媽媽抬到炕上。柳絮又找來村裏的赤腳醫生。醫生替羅媽媽把了脈,又翻開她的眼睛看,悄悄把羅揚叫到院子裏說:“典型的腦溢血,村子到縣醫院幾十公裏,送到醫院去恐怕也來不及了,你還是準備後事吧。”


    羅揚回到母親的房間裏,他絕望地看著仰躺在炕上的母親。他仿佛看到母親的臉在抽搐,他甚至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了當年祖母在最後時刻的掙紮,不由號啕大哭:“娘,您不能死啊!我什麽都答應您,我答應您……”他使勁搖晃著母親的胳膊,那是一條無力地垂放在炕沿邊的細瘦的胳膊。


    “快,掐她的人中!”柳絮緊張得渾身哆嗦,還是憑著有限的常識給羅媽媽施救。她爬到炕上,一隻手托起老人的頭,一隻手用力掐在她的人中穴。隻聽老人的喉嚨裏有了咕咕的聲音,她又叫羅揚端來一碗糖水,一勺一勺喂進老人嘴裏。


    羅媽媽睜開眼睛,卻說不出話,隻是定定地看著站在炕沿邊的羅揚。


    柳絮是經曆過死亡的人。當年祖母的無疾而終,村長老婆淹死在澇水池裏,還有後來母親被癌症折磨而死。不論是何種死法,當生命一步步走向終結時,他們都會做出最後的掙紮。但柳絮想不通,昨晚還好端端的羅媽媽為什麽突然就要死了,而且她臉上那麽寧靜,好像並不留戀生命,也不留戀眼前站著的還沒有成家立業的兒子。在老人的傳統觀念中,盡管兒子已經有了正當的職業,但也隻有等到他成家後才能算立業。她不知道羅媽媽和羅揚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更不明白短短的一夜之間老人就很輕易地要放下她一生的心願和期待。


    過了許久,羅媽媽的頭已經能轉動了,但還是不能說話。羅揚半跪在母親麵前,一直重複著那句話:“娘,我答應您,我什麽都答應您……”


    羅媽媽抬動了一下她細瘦的胳膊,手腕上戴著的一隻玉鐲在早晨的陽光下閃爍出晶瑩的光澤。她又轉過臉,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站在旁邊的柳絮。


    羅揚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他依然半跪在炕前,緩緩地把母親手腕上的玉鐲摘下來,用雙手捧起,像捧著一個十分沉重的物件。他注視了玉鐲良久,突然抬頭對柳絮說:“娘要把這隻玉鐲送給你。”


    “羅媽媽,我不能接受如此貴重的禮物!”柳絮也半跪在了炕沿邊。


    羅媽媽扭過頭去,微微閉上眼睛,不理睬他們。


    羅揚說:“娘是想讓我親自將玉鐲給你戴上。”


    羅媽媽這又轉過頭來,睜開眼睛看著他們。


    羅揚抓起柳絮的左手臂,緩緩將玉鐲穿過她那隻由於經曆了過多的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


    玉手鐲原本就是羅家祖上傳下來的用於求婚的定情物,它把一代一代男女的緣分圈定了下來。


    “媽媽!”柳絮懂得了羅媽媽的心意,她撲倒在羅媽媽胸前,淚水奪眶而出。


    羅媽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她渾濁的眼睛似乎也爆發出了強勁的活力而變得熠熠生輝。她抬起細瘦的胳膊,一手抓過羅揚的手,一手抓過柳絮的手,然後將兩隻手疊放在一起。


    此時羅媽媽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了。她像是經曆了怎樣的長途跋涉,現在累了,需要休息了。於是她閉上眼睛,很快沉睡過去。


    羅揚和柳絮給羅媽媽蓋好被子,輕輕走出房間,走出院子,一直走到了村子外麵。他們都看了對方一眼,但沒有對視,很快又將目光移開,漫過彼此的輪廓,投向遠處遼闊得無邊無際的黃褐色大地和蒼穹。麵對眼前如沙海般的褐黃色天地,他們沉默的內心世界裏就像烙下了一塊補丁,沸沸揚揚喧騰起“緣分”的泡沫。


    緣分這東西,講究的不僅是一個“緣”字,還有一個“分”字左右其中,否則世人怎麽會道出有緣無分的讖語?所以,不論羅揚與麥穗怎樣有緣相識並愛得死去活來,他們到底是“緣”深“分”淺,羅揚和柳絮同往沙湖村後發生的事,一切都應該是他們預料中的。


    羅媽媽並沒有因為親眼看到羅揚給柳絮戴上玉鐲就病情好轉,那天她睡過去後再沒有醒來。


    按照母親的遺願,羅揚在村子外麵給母親和父親修了合葬墓。父親的墓是衣冠塚——裏麵埋著羅媽媽保存了多年的丈夫的舊衣物。


    羅媽媽下葬那天,村裏人和柳家的鄉下親戚都來幫忙,喪事辦得中規中矩。柳絮也以羅家兒媳的身份穿戴孝服,靈柩一抬出院門她就撫著棺木號啕大哭,哭得呼天搶地聲嘶力竭,一直哭到了墳地上。她那長長短短的哭聲打濕了整個村子的院落和山野的溝溝壑壑。村裏人都說,一個人入土的時候能有晚輩這樣哭,羅家媽媽這輩子活得值。他們以此來教育自己的後人,特別是做媳婦的。


    喪事辦完,柳絮將家裏還能使用的家什、農具以及衣物被褥都分送給了鄉下的親戚和鄉鄰,把空無一人的院子門上了鎖,然後和羅揚一起離開沙湖村。


    他們離開村子的時候碰巧沒有去縣城的騾車或馬車,隻能步行幾十公裏到縣城,再由縣城乘坐班車返回砂城去。


    羅揚和柳絮是清晨五點鍾離開沙湖村的,他們打算中午以前趕到縣城。盡管是夏天,天色還沒有亮透,兩個人在灰蒙蒙的晨曦下悶聲不響地行走。


    剛出村子的時候他們是走在一條小路上的,走著走著,路就沒有了,隻剩下東一片西一片的鹽堿地和不遠處的戈壁灘。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沙漠。不過,這樣的環境並不妨礙他們的行程,他們也不用辨別地上是否有路,因為地上除了塵土就是沙礫,非常平坦,平坦得連一株稍微大一點的樹都沒有。隻要方向不錯,他們會按既定時刻抵達縣城的。


    柳絮畢竟是個女子,她走了一會兒就跟不上羅揚的速度了。羅揚每走一截路,都要停下來等她片刻。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他們卻聽到了曠野裏隱約傳來的幾聲號叫。


    “該不會有狼吧?”柳絮說著,緊跟了幾步。


    “瞧這個窮地方,連兔子都被你們這些當年的知識青年吃光了,還能有狼?”自從羅媽媽去世後,好幾天不說話的羅揚總算開口了。


    “注意啊!我可不是知青,我原本就是沙湖人!再說,當年的兔子肉你也沒少吃。”


    “快走吧,過一會兒太陽升高了,我們會被戈壁灘的沙子烙焦。”


    聽見羅揚的催促,柳絮加快了腳步,有點像小跑。


    羅揚隻好再次放慢速度。


    “要是能碰上進城的馬車就好了。”柳絮說。


    “也許吧。”


    “現在如果是收西瓜的時間,老鄉要賣瓜,進城的人會多一些,我們可以乘便車,還可以有西瓜解渴。”柳絮又說。


    “別做夢了。現在的西瓜才小拳頭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


    羅揚和柳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兩個人邊說邊走,沒有剛才那麽沉悶了,仿佛走路都輕快許多。但過不了多久,柳絮又落在羅揚身後一大截,她不得不小跑一陣子趕上來。


    意外事件就是這樣發生的。


    一路小跑的柳絮突然踩到了一個沙窩子裏,把腳脖子崴了,很快紅腫起來。她蹲在地上眼淚汪汪地看著羅揚。羅揚過來攙起她。


    這裏除了沙丘和戈壁灘,四處荒無人煙,離縣城還很遠,而返回村子也是不可能的。


    羅揚問,你還能不能走啊?柳絮咬咬牙說,走吧!羅揚隻好攙著她一瘸一拐往前走。因為走得太慢,兩個人就像兩隻螞蟻在空曠的荒野上移動。


    羅揚攙著柳絮從中午走到了下午,還沒有到達縣城。糟糕的是,他們這一路也沒有碰到一輛進城的馬車或者是一個趕駝人。黃昏時,他們帶的水和幹糧都已經吃完,他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隻剩下沒完沒了的饑渴和疲憊。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想走了。”她抬頭對羅揚說,“你先走,到縣城找一輛馬車來接我。”


    “等我回來天就黑了,怎麽能讓你一個人留在半路上。”羅揚說,“早晨說到狼的時候我是跟你開玩笑,其實這裏真的有狼出現。隻怕我們到不了縣城,馬上要成為狼的晚餐了。”


    “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別這麽說,從前你在村子裏照顧我母親,現在又來幫我這麽大的忙,讓母親安心走了,我還不知該如何謝你呢!”


    兩個人說了一番客氣話,柳絮又站起來讓羅揚攙著慢慢往前走。羅揚越是客氣柳絮越是感覺到了手腕上那隻玉鐲的分量。她心裏明白,自己和羅揚的事隻是羅母的一相情願,也是自己的一相情願。柳絮這麽想著,她猶豫了一下,將手腕上的玉鐲摘下來,遞到羅揚麵前說:“羅媽媽已經安心了,我也不能叫你總不安心。這個東西還給你!”


    羅揚說:“這是娘的心意,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你知道,當時羅媽媽給我手鐲不是要我留著做紀念的意思。”


    “你該不會當真吧?你早就知道,我心裏有一個愛人。”羅揚把“愛人”兩個字說得很重。


    柳絮眼裏閃過一絲霧蒙蒙的淚光,她說:“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將它留下。這手鐲一定很貴重。再說,我是你的什麽人?你卻要我來給你的母親送終、披麻戴孝?”


    “你當然是我的姐姐,我一直就喊你姐姐的。姐姐來送母親,是很正常的;姐姐有一隻母親留給她的手鐲,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這是我母親送給你的,我沒有權力將它收回來。”


    柳絮不再說話。她說要把手鐲還給羅揚,隻是想看一看羅揚對她到底有多少情分。當羅揚親口說出“心裏有一個愛人”時,她最終才死了那份奢望已久的心。至於玉鐲,她想,即使是價值連城,它對她而言也沒有多大意義,也許有一天賣給古玩販子可以換個好價錢。她又想,既然她用“還給他”的激將法仍然激不出他對她的半點情意,倒還真不如把玉鐲留下,至少它會因為姐弟情將他們聯係在一起。即便某一天連姐弟情也沒有了,還可以“賣掉它”,試一試他是否真的就是一個對錢財也能淡然處之的君子。於是柳絮又將玉鐲戴上了。


    以上的討論使兩個人的心都久久不能平靜,他們一路再無話可說,隻一點一點慢慢向前移動。


    大概因為心情的影響,柳絮覺得自己受傷的腳每動一下就鑽心地痛,她終於走不動了。羅揚隻好扶她在一個小沙丘旁停下來,他們就勢坐在沙堆上。


    天眼看要黑了,放眼四顧,漫漫沙塵被最後幾縷夕陽暈染得昏黃一片,不遠處有一座廢棄院落的土牆殘垣和一堆牲畜的白骨,在沒遮沒攔的荒野裏閃爍著幽幽的白光,好像是對於塵世的最後挽歌或者是絕望的告別。事實上,即使那樣一座殘垣也不會存在很久,在風沙的吹刷下它終究會化成無數沙粒消失在茫茫無際的戈壁沙漠中。隻有那一堆牲畜的白骨,森然昭示著曾經存在的生命,並永久傳遞出一種類似死亡將至的恐懼。


    看著殘垣和白骨,羅揚暫時忘記了饑渴。他想起前幾年地礦局要增補附近地區的地質、地貌資料以及周邊環境對砂城的影響預測,還在那裏工作的他和幾個同事到艋縣所在的沙湖地區調研,臨出發前他給麥穗留了一張便條:一切生命都在這漫漫黃沙中銷蝕、湮滅,至於渺小的人,曾經妄想改天換地,除了製造出鋪天蓋地的沙塵,還有一座座無法居住的院落。沙進人退,沙再進,人再退……人又能退到哪裏去?我們最終魂歸何處?夢歸何處?……他知道年輕的麥穗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他給她留下那張便條隻是想找一個人傾訴,而那個人也願意聽他傾訴。


    羅揚明白,這是西北幹旱地區的普遍現狀。有關資料顯示,地處塔裏木盆地東部的羅布泊,曾經是一個碧波蕩漾的豐盈之湖,已於七十年代初期完全幹涸,使羅布泊地區形成了戈壁沙漠的死亡之海;位於河西走廊的青土湖原來是一片綠洲,多年來由於毫無節製地開墾和取水,也已經成為荒漠化最嚴重的地區,是北方沙塵暴的發源地之一;在這一地區每年有一百三十多天風沙天氣,騰格裏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也正以每年二十米的速度向艋縣逼近。那些廢棄在荒漠裏的院落正是黃沙的傑作,也可以說是人類的傑作。而砂城與艋縣比鄰,齒亡唇寒,黃沙離都市已經不再遙遠……


    作為一個生活在城市的個體的人,即使頻繁地遭遇沙塵天氣,除了罵娘,大多數人都不會有太多想法。羅揚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又在沙湖地區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生活經曆,對家園漸失的沉重憂戚常常占據著他的腦海。此時目睹那漫漫黃沙以及零落的斷牆殘垣,淒惶的情景又怎能不讓他興歎?


    黃昏,落日的餘光綴在由戈壁和沙丘構成的地平線上,天色卻沒有因此而暗淡,天空反而變得黃亮起來,像是被漫無邊際的沙子染黃了,連空氣都顯現出一種黏稠的黃色。


    “恐怕要刮大風。”羅揚說。他話音剛落,突然抬頭看見遠方有一大片灰黃色的煙霧狀雲團矗立在地平線上,不一會兒那雲團散漫開來,變得濃烈且無邊無垠,猶如在天邊布下一堵厚重的牆。很快,那灰黃色的“牆”又如挾裹了千軍萬馬,轟隆隆直向羅揚他們這邊撲過來。


    羅揚知道,一場沙塵暴已經無法避免了。


    快,躲到前麵那個廢院子裏去!羅揚說著,拉起柳絮就要往前跑,幾乎忘了她受傷的腳。


    灰黃色的“牆”漫開來。天地間突然狂風驟起,原本平靜的戈壁沙漠如波濤般洶湧起來。


    柳絮在鄉下經曆過幾場沙塵暴。有一次特大沙塵暴給整個沙湖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大風摧毀了一些簡易的房屋甚至一些碗口粗的樹,一些牲畜和幾個小孩被吹到渠裏淹死了。麵對眼前的情景,她慌了神,加上腳痛,她是一動也不能動。羅揚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前跑,但隻跑了幾步便被大風掀倒,兩個人摔在沙地上。


    狂風呼嘯,沙粒迅速地飄飛翻卷,四周變得黑壓壓一片,時光頃刻間仿佛由黃昏跌入深夜。除了轟隆隆鳴響的風聲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羅揚他們幾乎什麽也看不見或者感覺不到了。他們將手拉在一起,卻在大風強勁的作用力下分開了,兩個人任由風暴推動著在沙地上翻滾、摔打。


    不知過了多久,羅揚因窒息幾乎要暈過去。風漸漸小了,他才重新獲得了一點呼吸的暢快,盡管還是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滿嘴的沙子,令他咳嗽不止。


    狂暴的風終於息怒,洶湧的戈壁沙漠重又沉寂下來。羅揚從沙堆裏站起來,拍打著滿身的沙土。在沙塵暴製造的昏暗中,他發現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眼前是滿世界的黃沙,漫漫黃沙……柳絮哪裏去了?他驚出一身冷汗。此刻,他隻有一個念頭,趕快找人!否則等到天完全黑下來就麻煩了。


    茫茫戈壁沙漠,要找到一個人無疑大海撈針。羅揚回想他們在沙塵暴初起時說過:到那座廢棄的院子裏去!如果柳絮沒有發生意外,他們失散後她應該能夠想到,到那座廢棄的院子裏去找他。


    幸好羅揚隻是隨著大風跌撞到沙漠邊緣,並沒有誤入真正的沙漠。他憑著在地礦局工作過的經驗尋找能夠辨別方向的標示物。遠處,他和柳絮相約的那堆土牆殘垣雖然已經被沙子埋掉了半截,但由於地勢平坦,依然像烽燧一樣佇立在黃沙和戈壁之間。羅揚朝著土牆殘垣走去。柳絮果然蹲在一麵斷牆後,蓬頭垢麵,像一個土人,眼裏是驚懼的目光。大風將她拋來拋去,最終把她推到了這裏。見到羅揚走來,她顧不得腳上的傷痛,扶住牆一瘸一跛走過去,撲進了他的懷裏。仿佛經曆了生離死別一般,她無所顧忌地哭泣起來。


    許多年後,柳絮回憶起當時發生沙塵暴的情形,總是不無感慨地想:一切都是天意。即使老天爺也不忍心將他們分開。因此,不論羅揚有多少個不情願,他們都注定要做夫妻,一生一世在一起。


    眼前這座曾經的家園被世人拋棄在荒涼的戈壁沙漠上,對羅揚和柳絮而言到底包含著怎樣的象征意味?也許一切真的是天意。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他們不敢亂走,隻能在這廢棄的院子裏過夜。


    西北的初夏,晝夜溫差非常大,白天烈日當空,晚上卻能讓人感受到徹骨的寒冷。柳絮和羅揚坐在牆根下,情不自已地依偎在一起,以抵擋絲絲入骨的寒意。他們實在太累了,終於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羅揚是被遠處此起彼伏的號叫聲驚醒的。在這空曠的荒野,除了狼群的號叫還能有什麽?


    “你醒醒!”羅揚推了推靠在他身邊的柳絮。


    柳絮其實早就聽到了高一聲低一聲的號叫,她已經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了。


    號叫聲哀婉,真切,此起彼伏,穿透了厚厚的夜幕。此時狼群大概和羅揚他們一樣饑腸轆轆。不同的是,羅揚他們已經被那場可怕的沙塵暴耗得精疲力竭,而狼群卻為嗅到了獵物的氣息而亢奮不已。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成了狼群的美餐。


    柳絮渾身哆嗦起來。


    “姐姐,別怕,狼如果過來了我用石頭、土塊砸它。”羅揚說。這番安慰的話連羅揚自己都不信。因為他們身邊除了幾段土牆就是沙礫,根本沒有大一點的石頭或土塊。除非他們能有工具把土牆敲打成土塊。


    狼嚎聲越來越近。


    柳絮哆嗦著往羅揚身邊靠得更近了些,他們的呼吸就像一縷溫潤的風,在這恐怖的黑夜裏互相溫暖著、安慰著。


    很快,他們要葬身狼腹,而且是“葬在一起”。這個念頭使柳絮暫時忘記了恐懼,反而有點高興,有點幸災樂禍,對羅揚所說的“愛人”的幸災樂禍——等到明天,不,應該是現在,滿腹憂戚、悲哀惆悵的人便是那個叫麥穗的女孩,而不是自己。


    柳絮不再哆嗦。她突然大膽地抬起手捧著羅揚的臉。羅揚感受到了一種沁入心脾的涼意——那是玉鐲拂在了他的臉上。


    “羅揚,在我們死去之前,你真的不想履行媽媽的遺囑嗎?我是說,我們很快就要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媽媽了,你該如何向她解釋?你答應她的最後囑托僅僅是一句謊話嗎?”


    此時,柳絮將原來她稱呼的“羅媽媽”改稱為“媽媽”。羅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他沒有應聲。


    狼嚎聲四起,似乎是在應和著柳絮的話。他們已經能感受到從狼群裏呼出的腥氣。死亡的腳步離他們越來越近。


    “看來,我們是逃不過這一劫的。能跟你死在一起我真的很高興。”柳絮繼續說道,語調很輕,很悠閑,有點像夢幻中的囈語。


    “姐姐,你不要再說了!”


    “再不說恐怕來不及了。你必須承認,我們是青梅竹馬,從你們家遭到劫難的那天起。在那年夏天,你的家人被造反派帶走了,你在院子裏孤立無援傷心絕望,我就下定決心要護著你,幫你;後來我替你照顧媽媽,甚至為了你能順利走出沙湖村而不惜……包括這次來沙湖村扮演一個孝婦,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一心一意要嫁給你。你不能對我這麽冷酷無情!”


    “姐姐……”羅揚驚叫道。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對她說什麽。


    “你再別叫我姐姐。是你親手把玉鐲給我戴上的,我還如何做你的姐姐?”柳絮淚流滿麵,她緊緊抱住了羅揚。


    “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柳絮又說,“這次來沙湖村的時候我給你講了一個故事,故事中的那個女孩應該是我。而且,她在沙湖村的結局也不是剛開始我告訴你的那樣。”


    羅揚:“應該是什麽樣?”


    “你還記得你準備到省城讀書的那個早晨嗎?那會兒我剛從村長家裏回來,你碰見我正在洗澡。”


    “你為什麽半夜到村長家去?”


    “因為你想離開沙湖村,我曾經去求村長開證明,讓他放你走。”


    “後來呢?”


    “後來我常常在晚上去村長家,直到天快亮了才能回來。那樣的晚上村長老婆通常是不在家的,他就……他就……”


    “我明白了。”


    “後來我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又不敢對任何人說,隻好拚命折騰自己。我從圍牆上往下蹦,我下到齊腰深的水裏泡,我往桌子角撞我的肚子……當時我連死的心都有。好不容易去掉禍胎,老天爺卻懲罰了我。”


    “我不知道,你為了我們家受了這些罪!”


    “不怪你。如果不是因為今天這種情況,我們再不能活著回去,我永遠不會告訴你這件事。”


    “那個村長呢?”


    “惡人自有天報。也不知他得了什麽病,到縣城做了一次手術,後來從腹部穿出一根塑料導管,接著一個玻璃瓶子,整天掛腰上,自己痛得熬不過去,上吊死了。”


    “我們沒有辦法找他算賬了!”羅揚渾身戰栗。此時他知道,柳絮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包括女人最寶貴的。在這個夜晚也許還要因為他而付出生命。不論出於什麽原因,此時他都沒有勇氣將一個處於極度危險邊緣的女人從自己身邊推開,讓她對生命絕望的同時再對患難與共的真情產生絕望。


    狼嚎聲越來越近。羅揚已經能看見黑暗中綠茵茵的螢火——那是狼群饑餓的眼睛在黑夜裏閃爍……


    轉機是突然之間出現的。


    一道閃電撕裂了黑夜,撕開了夜空厚厚的雲層,似乎將黑夜劈成了兩半。隨著那道強光劃過,雨點疾速地抽打著夜色,抽打著夜色中的戈壁沙漠。濃烈的土腥味兒和著水霧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一會兒,隻能聽見大雨傾盆的嘩嘩聲,世界萬物都淹沒在嘩嘩的雨聲裏,包括土腥味兒和狼群的血腥氣,很快被大雨衝洗得蕩然無存。


    大雨下了半個晚上,這是西部地區自入夏以來一場罕見的大雨。


    天蒙蒙亮的時候,雨停了。


    羅揚和柳絮走出那個破敗的土院子,向四周張望,沒有發現狼的蹤跡。他們身上早已經濕透,渾身戰栗著,不僅因為寒冷,還因為劫後餘生的激動。昨夜的一場大雨,把他們從狼群的包圍中解救出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鮮亮的紅日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將金色的霞光撒向大地,將一切照得金碧輝煌、生機勃勃。戈壁沙漠中浸滿了雨水,是那樣濕潤、清新,星星點點的駱駝草和野沙蔥仿佛是一夜之間從沙土裏冒出來的,飽含了生命的汁液,向著兩個幸存的人招搖。


    當羅揚和柳絮終於搭上一輛進城的馬車時,都不由得喜極而泣。此時羅揚才想,在昨晚一係列的驚險遭際中,他竟然沒有想到過麥穗,沒有想到過自己死了以後麥穗會怎麽樣。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是和身邊這個女人維係在一起的,雖然他並不愛她,但這一切又預示著什麽?此時想到麥穗的羅揚心裏無比慚愧,臉上卻是一片茫然。


    坐在馬車上,柳絮似乎並沒有從昨晚的情景中清醒過來,她依然緊緊依偎著羅揚。羅揚攬住渾身濕漉漉的柳絮,他還是沒有勇氣將她推開。想到她對他說過的往事,絲絲入骨的寒意頓時遍布全身,直抵肺腑。是的,他們將活著回到砂城。是的,他在昨天那個恐怖的夜晚知道自己欠了她很多。他再也不能絕情地將眼前這個與他共患難並曾經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推開了。但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去麵對未來——三個人的未來……


    羅揚回到砂城的當天下午就乘班車去了平安縣城。當他走進在初夏季節那個開滿刺玫花的院子時,麥穗正在收集刺玫花的花蕾。


    “麥穗!”他見到她時抑製不住激動,心裏藏著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訴說,說母親的去世,說他到沙湖村的遭遇,說戈壁灘的狼群。但發生的事情太多,這千言萬語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麥穗直起腰,沒有說話,卻用有些異樣的目光看著他。


    “你怎麽啦?”羅揚伸開雙臂,做出準備要擁抱她的姿勢。


    “她是誰?”麥穗用帶著責備的語氣問道。


    羅揚回過頭去,才知道自己身後還有一個人,她正站在籬笆牆外向院子裏張望。那個人是尾隨羅揚而來的柳絮。他奇怪她怎麽會有如此高超的跟蹤技術,從砂城到縣城這一路他竟然沒有發現她。其實那輛班車的乘客並不是很多。或者因為他思念麥穗心切,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和事。


    羅揚還睖睜著的時候,柳絮已經一步跨進了院子,說:“你不用這麽奇怪地看我,我當然是他的未婚妻!”


    麥穗看看眼前的不速之客,又看看羅揚。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要信口胡說!”羅揚惱怒地盯著柳絮。


    柳絮冷冷一笑:“我有沒有胡說你最清楚。看看這隻玉鐲,是你前幾天親自給我戴上的。是我給羅媽媽送終戴孝,沙湖村的人都知道,我柳絮是羅家的兒媳婦!”


    “你們走吧!”麥穗覺得腦袋裏嗡嗡作響,她放下手中裝了花蕾的柳條籃子,返身進屋,把門關上了。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這麽做是迫於無奈。你留在這裏好好給她解釋清楚吧,我先回去了!”柳絮說完這番話,轉身出了院子。


    羅揚沒有理睬柳絮,他去推眼前那棟房子的門,門是反鎖上的。他隻好隔著窗子對麥穗說話:“你聽我說,這幾天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不想聽,你的理由太多了,從前你說母親不同意,現在又冒出來個未婚妻,我不知道你的哪一句話是真的。現在隻想問問你,為什麽要帶著那個女人來這裏?”


    “我必須澄清一下,她不是我的未婚妻,也不是我帶她來的,是她自己跟來的。”


    “如果你和她真的那麽清白,她怎麽會找到這裏來?你該不會說她是無理取鬧吧?”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她知道有這個院子。其實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來過這院子,我和她認識的時候都還是孩子。”


    “哦?我倒是第一次聽說,你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你怎麽就不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呢?”


    “我不給你說話的機會?這幾年你對我說的話太多了,即便所有的話都是真的,她是你從小就結識的女朋友該不會錯吧?聽她剛才的語氣我是奪人所愛了。現在既然她來了,我也該走了……”又傷心又委屈的麥穗語無倫次,忍不住眼淚奔湧。她突然打開門,向院子外麵衝去。


    羅揚一把拽住她說:“你不用走,要走也該是我走。這本來就是單位讓你住的房子,現在這兒是你的家!”然後,他撇下仍在哭泣的麥穗,大步向院子外走去。正好有一趟去砂城的班車停在馬路邊,他幾步跨上了班車。


    汽車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搖晃著離去,把昨夜大雨後留下的積水飛濺起來,又落下來留在小縣城沿街一排舊房子斑駁的牆壁上。


    麥穗忘記了哭,她怔怔地站在那裏看碾著泥漿急馳而去的班車拋下一團模糊的影子,轉瞬間什麽也看不見了。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這麽任性,剛才真的應該心平氣和地聽他把話說完。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麥穗以為羅揚在賭氣,等他氣消了就會回來,回到這個院子。至少他應該來告訴她,他和那個叫柳絮的女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了等待他的到來,她每天上班之前總是燒一暖瓶開水,再沏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然後鎖好門,把鑰匙放在門框上他能看到的地方。她想著,他一進門洗把熱水臉,然後坐在那張木凳上一邊喝茶一邊等她。他們和好如初,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但自從那天羅揚走後,麥穗每次下班回來,那扇沉重的木門都是緊緊關閉的,他並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來對她解釋什麽。每當此時,她失望地推開門,門扇發出吱嘎一聲悶響,好像在昭示她沉悶的心情。桌子上的茶水早已冰涼,她把它潑在院子裏,然後站在門前看著一片片碧綠的茶葉萎縮、幹枯,就像她心底的渴盼和願望。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日子周而複始,把她的盼望消磨得灰暗無比。


    失落許久的麥穗沒有等到羅揚,在某個黃昏卻等到了曾經尾隨羅揚而來的柳絮。柳絮給麥穗講了同樣一個關於曾經居住在沙湖村的男孩和女孩的故事,隻不過她在講述時把故事的結局改成了下麵的樣子:女孩和男孩墜入愛河,幾個月後女孩發現自己有了他們愛情的結晶。但男孩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為了愛人的前途,她獨自忍受著內心的和肉體的痛苦到醫院做了手術……但是後來他好像變心了,不願再履行他們的婚約。講到最後柳絮泣不成聲,並從手袋裏掏出一張她收藏了多年的婦科手術收費單遞到麥穗麵前。


    聽故事的麥穗同樣滿臉淚水,為眼前這個做出巨大犧牲的癡情女子,也為自己這幾年裏被欺騙。盡管這樣,她還是不願拋棄心中的愛情,並努力為自己“憎恨”著的羅揚開脫:那不是他的錯,錯的是有兩個女人同時在愛他;而自己所缺乏的,似乎正是故事中那個女子的犧牲精神——為心愛的人犧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麥穗就這樣一直沉浸在關於沙湖村那個憂傷的故事裏,她甚至不知道講故事的女主角何時離開的。直到晚上,麥穗為她等待的人泡了最後一杯茶,作為她對理想愛情的最後期待。


    但他依然沒有出現。


    那杯茶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她沒有倒掉,直到杯子裏的水蒸發殆盡,茶葉上長出一層綠茸茸的黴菌。


    於是,在另一個黃昏,麥穗鎖好家門,乘上了去砂城的末班車。


    麥穗來到羅揚的小屋。她一進門,羅揚就顯得激動萬分,他擁抱著她,不停地吻她臉的淚水:“傻丫頭,不論我們今生是否在一起生活,你都是我在這世上最掛念的人。”這句話卻令麥穗傷感而絕望。


    後來他們談了很多,主要是羅揚在說,說母親的病重到去世,說從沙湖村出來後的遇險,說自己的心力交瘁。麥穗總算得到了羅揚的解釋,原來羅母去世時,去送葬的果真是柳絮而不是自己。而且,柳絮那天去縣城找她,給她講有關沙湖村的憂傷故事,倘若當時麥穗還將信將疑,但現在一切都得到了證實。此時她想,柳絮對羅揚的感情遠遠勝過於自己對羅揚的感情——也許這就是橫亙在她和羅揚之間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溝壑,而這溝壑似乎應該由柳絮來填平。


    羅揚攬著麥穗差不多獨自說了大半個晚上,最後變成了喃喃自語,終於在麥穗一聲又一聲的歎息中沉沉地睡去了……


    天已經很亮了,清晨柔和的陽光灑滿街道、樓群,將柳樹斑駁的影子投進窗戶,落在羅揚熟睡的臉上,使他看起來像嬰兒一樣恬靜。麥穗輕輕下床,穿好衣服,到衛生間擦了把臉,她又回到床前的書桌邊坐了許久。麥穗拿起書桌上的信紙和筆,猶猶豫豫寫下了這樣一封長信:


    親愛的: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許多年來,我一直都在為所謂的“愛”而奔走,當我自以為找到了,卻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昨晚,不甘心的我最後一次向你求證,從你的言談中我知道,你依然選擇了她。其實,早在兩個星期前的那個下午,她跟隨你來到小院時,你就已經做了選擇,否則你不會一怒而去。但我絲毫沒有抱怨,仍然天真地滿懷希望,固執地等待,等你來對我說聲對不起。那兩個星期對我來說是多麽漫長啊!我自己來了,你卻再一次給了我預料中的答案:“不論我們是否在一起生活……”看來,你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在一起。現在我已經不傷心了。當希望不再是希望,也就不存在絕望;當絕望不再是絕望,所有的往事可以一筆勾銷。我不怨你,你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


    你不要辜負柳絮對你的愛和犧牲。


    請多保重,我真的該走了。


    ……


    麥穗放下筆,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擔。她把信以及原先他留給她的房門鑰匙一起壓在了一本書下麵。這本書是羅揚常看的小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書名的另一個版本被譯作《尋找失去的時間》。麥穗放下信和鑰匙,最後看了仍在熟睡中的羅揚一眼,然後她輕輕地拉開房門,走進砂城的清晨那溫暖而明媚的陽光中。


    羅揚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中午。他剛才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見自己像亡命之徒一樣正躲避一群人的追趕,他不停地奔跑,可總也找不到一個藏身之所,直到他醒來。追趕他的是一群什麽人呢?羅揚想不起來了。


    羅揚坐起身,看見旁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才發現麥穗早已離去。他看見壓在書桌上的信,伸手去拿,一把金燦燦的銅鑰匙“當”地掉在地上。這是他的門鑰匙。羅揚心口一緊,“人去樓空”這個詞躍進他的腦海。他展開信讀起來,渾身戰栗。在他的意識中,因為曾經處於愛情和親情的兩難境地,他設想了無數個與麥穗分手時悲痛欲絕的場麵。然而現在,極力阻撓他們的母親已經去世,當麥穗真的把具有象征意味的門鑰匙留下後,他卻找不到一點傷心的感覺。此時他才想,在麥穗寫下這封信之前,他們的愛情就已經走到了盡頭。就像沙湖曾經的綠洲,在騰格裏和巴丹吉林兩個沙漠的夾擊下慢慢萎縮。而信的最後一段話: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這是麥穗為他們的愛情所做的注腳吧?


    羅揚沒有顧上換鞋,趿著拖鞋追到大街上。不管怎樣,他覺得此時他應該找到她。但這畢竟太遲了,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的麵孔。他垂頭喪氣地在馬路邊站了很久。


    該走的總是要走,該來的總歸要來。


    羅揚回到屋子,把麥穗留下的信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他牢牢記住了最後那段話:假如命中注定我要用一生來守候,我將在我們相逢的路上守候一生……他堅毅的、輪廓分明的臉上流下了兩行男子漢的熱淚。他以為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兩個月之後,羅揚接到麥穗的電話,她突然來到了砂城。羅揚到車站去接她。他看到她裹一方紅頭巾站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於風塵仆仆的人群中是那樣醒目。於是他向她走去,一如既往地牽起她的手。他們來到汽車站附近一家簡樸的餐館,在那裏共進了最後的午餐(或者說晚餐)。


    後來他才知道,她要和他共進最後的晚餐隻不過是在舉行一種儀式,永遠分離的儀式。因為當他們走出那家餐館時,已經疏離得形同陌路。她獨自踏上了開往縣城的末班車,那方紅頭巾在車窗前飄拂,像火一樣灼痛了他的眼睛。從此她遠離了他的生活,在縣城裏成為別人的新娘。他仿佛看到了她在婚禮上穿一襲紅色禮服的樣子。火一樣的紅色在他眼前燃燒,於灰燼處留下一顆永遠無法寧靜的心。


    很長一段日子,羅揚處於恍惚之中,以至於忽略了每天都會出現在他麵前的柳絮。


    柳絮自從母親病逝後就搬出了繼父的家,她住在地質隊的單身宿舍裏。每天下午她都要到羅揚居住的小屋,精心準備他們兩個人的晚餐。她知道麥穗已經結婚了,心裏是高興的,卻暗暗為神思恍惚的羅揚擔憂。她希望通過她的真誠和細心讓他從灰暗的狀態中走出來,接受麥穗徹底離開他的現實。是的,他現在應該接受她,眼前這個無條件愛他的女人,她正試著努力讓他接受。


    每次柳絮來羅揚這裏之前,她都要對著鏡子裝扮自己。當時市麵上並沒有多少可供選擇的化妝品,她隻有一瓶叫“麵友”的普通麵霜和兩支不同色係的口紅、一支黑眉筆。她希望通過這幾樣東西使自己出現在羅揚麵前時盡量顯得可愛。也許因為她的可愛他會漸漸忘記那個叫麥穗的女人而真心實意地愛上她。即便不愛,能真誠地接受她也行。隻有等他接受了她,她對愛情的預期才有可能實現。因此每天臨出宿舍門時她都要對自己的麵容狠下一番工夫,然後換上一件最好的衣裳,像每一個赴約的年輕女子一樣。


    這種時候羅揚通常坐在書桌前對著一本書發呆。他幾乎沒有注意過柳絮是什麽打扮。攤在他麵前的是手抄本《黑馬奧德賽》,它是麥穗從縣文化館抄下來的,僅僅用了一個星期時間她就抄完了。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手抄本《黑馬奧德賽》成了她留給羅揚的唯一紀念品。柳絮從心底佩服麥穗的心勁兒。這也許就是知識女性與她這樣一個在鄉村長大的普通女人的區別。但柳絮隻能用自己的方式愛羅揚,一種樸素的愛情。


    “寵你就像寵一個孩子。”柳絮將飯菜擺上飯桌後通常會這樣對羅揚說。這時羅揚才如大夢初醒地抬頭望柳絮一眼。“你的臉怎麽啦?”他吃驚似的看著她說。


    柳絮回到衛生間,才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因在廚房裏的一翻忙碌而被油煙和汗水汙髒了的臉。於是她用濕毛巾將臉擦幹淨,對著鏡子用口紅補妝。她塗上一種顏色,又抹掉,另換一種,然後再抹掉。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實在難以達到“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境界。於是她很生氣地把兩支口紅丟進廢紙簍。她仔細端詳鏡子中的女人。由於臨出宿舍時塗抹的麵霜已經擦掉了,她終於一覽無餘地看到了一張憔悴的臉,她對那張臉很生氣,而那張臉也在怒氣橫生中變得扭曲。鏡子中的麵容總算提醒了她,她已經快三十歲了,在一場無望的角逐中耗盡了青春!而他對她的青春遁逝根本就不領情!於是對著鏡子的柳絮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責問:有必要為了一個從來就不愛自己的男人做出如此的犧牲嗎?有必要嗎?


    也許,她對他由愛戀轉變為怨恨就是從看到鏡子中一張憔悴的臉的那一刻深入內心的。


    以後,柳絮依然每天下班都到羅揚的小屋來,但她隻是來坐一坐,手裏有時捧著一本雜誌,有時是毛衣針。他看書,她也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書或編織毛衣,甚至她克製住自己不去過問他到底吃飯了沒有。她希望自己也能像那個雖然離開卻還時時糾纏著他內心的麥穗一樣,做一個優雅的女人。她在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改變自己“愛”他的方式。不,此時的她已經再談不上“愛”了,她隻是不甘心輕易放手,就像投資者總要拿到相應的回報。她在心裏冷笑,卻能顯露出一臉的無辜。因為她用慘痛的經驗換來了近三十年的人生,她真的不再是一個天真幼稚而又充滿幻想的小姑娘了。她知道怎樣克製自己,也知道怎樣掩飾自己。


    生命的一切烙痕都會在時間的衝洗下結痂,平複。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羅揚從對過往歲月的緬懷中走了出來,他麵對柳絮無辜的眼神總算不能再熟視無睹了。有的事情他必須要做個了結,有的話他必須要說出來。


    “柳絮,我一直當你是我姐姐,那隻手鐲隻是母親的意思。而且你知道,我心裏愛著另一個人,雖然她離開了,但我還是愛她。難道你願意我們生活在一起後,我心裏還惦記著別的女人?”


    “你還有臉說我是你的姐姐?你不能那麽心狠,我都三十歲了!而且我……”柳絮泣不成聲。


    “我並不稀罕什麽玉鐲,但你必須對我負責!”哭過之後,柳絮眼裏燃燒著憤怒,隻有憤怒!


    “我負責……”羅揚喃喃道。


    “好,咱們下午去把手續辦了。等‘五一’節的時候天不冷不熱,還可以回趟鄉下,親戚們不知道我們倆結婚,我們送請柬過去,把他們都請來!”柳絮說。


    羅揚將目光落在書上,頭也不抬地說:“我想想。下午我要去準備一些資料。法院在五月份有一起公開審理的訴訟案。”


    “你定,什麽時候有時間去辦手續?”柳絮“啪”地把一根毛衣針丟在茶幾上。她正坐在沙發裏給羅揚織一條棗紅色的毛褲。那條毛褲她上一年的夏天就開始編織,準備上一年的元旦他們結婚時給他穿的。但羅揚一直猶豫著沒有和她去辦理結婚登記,她手裏的毛褲也就一直猶猶豫豫沒有織完。


    “好吧,明天,如果明天沒有什麽事我陪你去。”


    “哼,你‘陪’我去!?”


    “你非要那麽計較,我就更正一下我的措辭:是我‘和’你去。”羅揚放下書,看著那張因為怒氣變得更加青黑的臉。他好像這時才發現,麵前那一張女人的臉經過鄉下陽光的過度暴曬竟黝黑得不可救藥。但這並不是她的錯,她錯就錯在還要往黝黑的臉上塗脂抹粉,並且矯情地做小鳥依人狀。幾年來他對她說過很多次,她不是那種纖纖可人的小女人,還是保持天然本色的好。但她似乎從來都沒有聽進去他的建議。


    “我計較?如果我計較,當我看見你狼狽的樣子時,就該把你一腳蹬了!”她把毛褲連同毛衣針卷起來,裝進手提袋裏,準備要回宿舍了,“你愛去不去,占了便宜想跑,門都沒有!我告訴你,你這輩子別想從我眼前跑掉,除非我死了!”柳絮飛快地收拾好東西,她走出屋子,又“砰”地摔上門。


    羅揚希望她快些離開,好靜靜地想一想。


    的確,他從前欠了她很多,現在她要索取應得的報酬,該輪到他來償還的時候了。還能再拖延嗎?還能喘息多久?任何事情都該有個結果,不管那結果是好是壞,也不管是否能夠接受。否則,就沒有起碼的安寧。對,他現在必須要一個結果,也就是要生活的平靜,內心的安寧。那個“結果”是他自己早就種下的,在這瓜熟蒂落的季節他沒有辦法拒絕品嚐。


    羅揚知道自己拖拖拉拉不去辦理結婚登記就是過早地看到了他和柳絮婚姻的結果;他不知道以後該怎樣去麵對她或者麵對自己的感情——很不幸,人是一種有感情的奇怪的動物,他和她都很看重這一點;更不幸的是,他們為了一個苦澀的、甚至是畸形的“結果”必須拋棄感情。他曾經試圖要說服她,也說服自己:不要再掙紮了,不要再玩這種危險的遊戲。但他因為自己欠了她的而張不開口。他想說他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補償,但這種想法使他顯得更加卑劣。於是他什麽也不說了,隻在她的牽引下考慮結婚,雖然有些勉強,他還是點頭同意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掙紮下去,一切隻會更糟。


    他和她要組建一個家,但這個家不是他們感情的歸宿。


    沒有歸宿也該算一種歸宿吧?他坦然了。


    在那一年的“五一”節,羅揚和柳絮去辦理了結婚登記,但他們遲遲沒有舉行婚禮。兩冊證明他們之間法定關係的結婚證書放在書桌上差不多有半年,上麵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然而,一切都不能永無止境地等下去,尤其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


    這年初冬,砂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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