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祖傳的“明宣德青花”插瓶最後一次在平安縣城出現應該是個秋天。柳絮無法忘記,她十一歲那年秋天,叔叔柳館長離開縣城,將那對青花插瓶送往省博物館。僅僅一周時間,青花插瓶的主人麥三便在縣革委會安排下取代了叔叔在文化館的位置,成為文化館新一任的館長。一個文化館館長並不是多麽了不得的職務,但是,當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到來時,其在縣城裏各派別的奪權運動中卻占據了絕對的主動地位,而且實實在在地改變了縣城裏許多人的生活,也改變了柳絮的生活。


    事實上,柳絮的人生波折也怨不得與她這樣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毫無關係的麥三。當年母親不負責任地把她送到平安縣叔叔家裏寄養,她的命運已經成了她既定的。


    母親將柳絮送給叔叔是迫於無奈。那一年柳絮的父親死了,在一次地質勘探中殉職。母親當時在地質隊擔任技術員,常年要到野外作業,她必須想辦法給柳絮一個安定的生活。送柳絮來縣城之前她是這麽對女兒解釋的。


    後來柳絮想,這也許僅僅是母親的借口。


    母親於舊時代出生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新政權建立之初,她的家庭隱約感受到了他們那個階層的岌岌可危,便將家族的命運寄托在了她的身上。當時,母親從北京那所在全國享有盛譽的高等學府畢業,以她所取得的優異成績,本可以留在北京的科研機構或者留校任教,但她在時代的感召下滿懷激情地選擇了奔赴大西北,來到一個從事衛星發射的軍事基地,與在那裏服役的父親結了婚。母親選擇與出生農家且從小就參加革命的軍人結婚,是他們那個時代青年女學生的時尚,也是服從於組織的崇高品德。當然,她的婚姻還包含著家庭所期盼的改變命運的籌碼。不久,父親因身體原因轉業,他們一起回到父親的家鄉,被安排到地質部門工作。但母親與父親畢竟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他們的成長經曆完全不同,巨大的差異不可避免地成為他們思想的障礙,也滲透於他們的瑣碎生活中。剛開始兩個人還能心平氣和地忍耐,以為度過了三年五載的磨合期就會彼此適應。然後到了舉世矚目的“大革命”時代,母親與父親為他們各自信奉的理論陷入了喋喋不休的辯論與爭吵,繼而是漫長的冷戰。沒有人告訴柳絮母親與父親共同生活的十餘年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在這個特殊時期都選擇了到野外作業來逃避家庭所帶給他們的負擔與責任。不久父親死了,跌落在山穀中粉身碎骨,柳絮被送到平安縣的叔叔家裏寄養。然後柳絮來到沙湖村與年邁的祖母共同生活。然後母親離開野外作業的地質勘探隊調回到砂城地礦局機關。然後是母親的再婚。一切都像編排好的程序——關於母親的悲歡以及柳絮人生命運的程序。


    在“大革命”籠罩下的那個亂糟糟的年代,柳絮被母親遺棄在陌生的小縣城裏,年少的她茫然不知,未來等待她的是什麽,她隻是有點小傷感。但是,某個黃昏,孤獨的她目睹了一個八歲小男孩麵對失去親人的空蕩蕩的院子無助地哭泣,她陪著他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並對眼前的世界生出一種莫名的畏懼。


    小男孩的祖父和姑奶奶剛剛於一場混亂中死去,他的父親又被嘶鳴的警車帶走了,是經過縣革委會批準正式逮捕的。


    在小小的縣城裏能驚動警車來抓捕人還是一件盛事。許多人都去觀看了,十一歲的柳絮也擁擠在那些圍觀的人群中。


    小男孩的祖父羅崇文在縣城甚至省城都很有一定的名望,他的意外死亡不能沒有定論。不久,新任文化館館長麥三在一次群眾大會上宣布了羅崇文的若幹罪狀,其中最重要的三條是:漢奸(他在“九·一八”事變後逃避參加救亡運動);告密者(曾經在羅府的田莊裏躲藏的西路軍戰士被馬家軍抓獲最終犧牲在敵人的屠刀下);自絕於人民的現行反革命(竟然敢說人民群眾麥老太太捐獻的文物是假的)。小男孩的父親羅新宇被捕是因為盜竊國家文物,罪證是館長麥三帶人在羅家院子裏搜到的一隻據說是周朝時期的陶罐,而對文物頗有研究的羅崇文已死,身為文化館工作人員的羅新宇說不清陶罐的來曆。按革委會的邏輯,這樣的寶貝應該屬於國家,羅新宇將其據為己有,當然有罪於人民。


    陪羅新宇一起挨鬥的是柳絮的叔叔。


    這天傍晚,該吃晚飯了,被拉出去批鬥的叔叔還沒有回來。柳絮和嬸嬸坐在飯桌前等他。搭在煤炭爐子上的鐵鍋裏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裏麵煮著剛上市的新土豆。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已經漆黑一片,爐子裏的炭火早就熄滅了,叔叔才拖著沉重而呆滯的步子走進家門。他的臉上有好幾處青紫色的淤血斑痕,眼睛也浮腫得很厲害,像是頭部挨了一頓拳擊。叔叔和嬸嬸都沒有說話,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吃冰涼的煮土豆。盡管他們的肚子很餓,但都感覺到了晚飯的難以下咽。


    這時,從對麵羅家的院子裏傳來了小男孩的哭聲。


    叔叔看了嬸嬸一眼。嬸嬸起身到爐子前撈起一些土豆,裝在一個柳條籃子裏,示意柳絮送到對門去。自從羅家出事後,已經沒有大人敢踏進他們的院子,何況叔叔已經受了牽連,即使他們想照顧那個男孩,也隻能讓同樣還是小孩子的柳絮出麵。的確,沒有人會把一個不懂政治的孩子怎麽樣。


    柳絮來到男孩身邊,她理解他的哭泣——那哭聲裏充滿了害怕被拋棄的恐懼。他可能剛剛體驗到在漆黑的夜晚家裏淩亂一片、親人不知去向的局麵,這種恐懼是油然而生的。經曆過數次家庭變故的柳絮已經克服了這種恐懼,她站在羅家幽暗的院子裏,想給哭泣的男孩一點安慰,想以自己的微弱之軀給他一點點微弱的勇氣和力量。於是她在黑暗中伸出稚嫩的手指抹去男孩臉上的淚水,將柳條籃子遞給他。


    男孩沒有接籃子。他看著站在眼前的比他高出一頭的女孩朦朧的身影,似乎找到了某種安全感。他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哭泣。


    柳絮說:“這是新煮的土豆,你餓了吧?”


    男孩說:“我不餓,我害怕。”


    柳絮說:“怕什麽?聽說現在砂城比這裏鬧得還厲害,不僅大人要拉出去鬥,小孩子也要陪鬥的。”


    男孩說:“我怕他們再也不回來了,我怕漆黑的夜晚獨自待在家裏。”


    柳絮說:“不怕,我留在這裏陪你。你們家的燈呢?怎麽不開燈啊?”


    男孩說:“昨晚燈壞了。他們還沒來得及換下壞燈泡就被帶走了。”


    男孩說的“他們”是指此刻還沒有回家的父母。


    許多年裏,柳絮常常沉浸在那個秋天的夜晚。夜深了,男孩的父母沒有回來,十一歲的柳絮堅守自己的諾言,留在那個漆黑的院子裏陪男孩。他們相擁著靠坐在一棵冰冷的槐樹下睡著了,一直睡到旭日東升。然後她看著他醒來。他叫了她一聲姐姐。也許,她心裏對他產生的朦朧愛意就是在他睜開眼睛叫她姐姐的那一刻萌發的。


    後來男孩的母親回來了,他的父親羅新宇被送進了附近的一個勞改農場。她的叔叔柳館長則留在縣城裏繼續接受監督改造。


    某天,自叔叔遭受批鬥以來就一言不發的嬸嬸突然不知去向,無人照顧的柳絮隻好回到鄉下祖母家裏——離砂城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叫艋縣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叫沙湖村的偏僻村莊。羅家男孩以及被“赦免”了的男孩的母親也去了那裏,他們由此知曉了一個由動詞描述的新事物——下放。也就是說,羅家母子這一去就從城裏人變成鄉下人了。此時已經到了“大革命”的第三個年頭。


    從艋縣的字麵意思理解,這裏應該是有很多船的地方。但事實上,此時在艋縣並不存在寬廣的水域,當然也沒有船,有的隻是滿眼無盡的褐黃色,一種由黃沙和石頭塗抹的色調。同樣,處於艋縣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個被黃沙統治的世界。褐黃色的山,褐黃色的原野,黃沙漫無邊際,村子周圍的莊稼也是生長在沙地上的,它們的葉子不是慣常的翠綠色,而是洇染出一種灰黃,好像披上了一層沙的外衣。因此,這裏的莊稼從春季剛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顯露出暮秋將至的萎黃。


    已經十四歲的女孩柳絮同樣是挾裹著一身黃沙來到沙湖村的。


    剛來到沙湖村的柳絮還無法估量自己的未來。


    住了一段時間,柳絮就從沙湖村人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民謠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縣果真是一個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處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過去的沙湖是騰格裏沙漠邊緣的一個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連山脈的雪水潸潸而下匯成一條大河,再翻山越嶺穿過河西走廊,將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邊緣澆灌出一片綠洲。人們稱那條河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潤而煙波浩渺、魚蝦成群,湖岸周圍蘆葦叢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裏的糧食歸了倉,進入農閑時節,四鄉八村的鄉民趕著牛車或馬車開進沙湖鏟草,為自家的牲口準備過冬的飼料。鏟草的人如趕集一般在湖邊掀起陣陣聲浪,驚得蘆葦中的野鴨四處飛鳴,水中的魚兒在湖麵雀躍。人們把鮮美的青草裝滿大轆轆車,浩浩蕩蕩的車隊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鋪天蓋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濕潤的翠綠色。


    然而,隨著石羊河上遊攔起一座座大壩,沙湖一天天萎縮下去,終於水幹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個夭折的少女,將美好的倩影遺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區周邊的村民們的睡夢中。騰格裏沙漠的漫漫黃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們的夢境染得昏黃而模糊。


    石羊河上遊的水庫工地柳絮曾經去過,陪著那個叫羅揚的男孩。有一段時間,羅揚的父親羅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強製勞動,他們前去探視,順便給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後來,工地發生了一起因炸藥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羅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說他被炸碎的屍骨讓河水衝走了。總之死後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失去父親的男孩流幹了眼淚,他變得無比堅強。堅強起來的他更像個男子漢。他不再喊她姐姐。從那以後,柳絮總是夢見他騎著一匹白馬在天邊飛騰,且越跑越遠,最終消失在漫漫黃沙之外……也許這就是一個少女所能理解的關於白馬王子的神話。她卻不知,夢中的白馬王子被漫漫黃沙阻隔,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預言。


    後來柳絮一直堅信,沙湖村的漫漫黃沙和已經幹涸的湖泊是一個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親人,她的幸福,她的愛情。還有,她的貞潔。那裏埋葬的,是柳絮不願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將自己塑造成現在的樣子,可以說與沙湖村的一切絲絲相連。她常常沉浸在對那段夢魘般的鄉村生活的回憶中,而這種回憶總是以夢的形式出現。


    首先出現在柳絮夢中的是那個叫羅揚的男孩。還是當年的模樣。不,應該是個青年。她是看著他成長為一個青年的,有著騎士的風度和古羅馬英雄式的氣概。他和她牽著手從芳草萋萋的湖邊走過。他卻突然間背轉身離她而去。於是她四處尋找。後來她發現自己獨自行走在了無人跡的荒灘上。沒有芳草,沒有湖水,當然也沒有那個男孩以及馱著他飛騰的白馬。四周是看不到盡頭的黃沙。她從絕望中醒來。醒來的柳絮扭頭看看身邊熟睡的這個叫羅揚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麽平靜,呼吸均勻,但他早已經不是她夢中的男孩了。有時她會推醒他,問一些諸如“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這樣的傻問題。問了許多年,她從來沒有從他那裏得到過明確的答複。於是她不再追問,在絕望的清醒中讓意識重新走向少女時代曾經的夢想。


    常常在柳絮夢中出現的還有母親。想到母親會讓她想到沙湖後來的冷漠與荒涼,就像母親在她心中製造的冷漠與荒涼。她會再次從對荒涼的恐懼中醒來,然後一臉茫然地陷入砂城無邊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燈光裏。她怨恨那荒涼,但她又不能怨恨帶來荒涼的那片漸漸幹涸且蓋滿黃沙的地方,就像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親。然後她在深夜裏睜著眼睛,沉浸在漫無邊際的回憶中,對沙湖村過往歲月的回憶。


    柳絮是在十四歲那年來到沙湖村的,此時她漸諳世事,對母愛早已沒有了童年時期那種強烈的需求,甚至變得麻木。在柳絮的記憶中,母愛就是母親每月寄到鄉下的十塊錢生活費。有時母親偶爾來一趟鄉下,隻在祖母的小院裏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給柳絮的除了訓斥就是她同祖母無休止的爭吵。從母親與祖母的爭吵中柳絮得知,母親已經再婚,而且有了另外兩個孩子。


    柳絮隻能從祖母那裏得到安慰。每天夜裏,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她講一些事情。祖母講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個寂寥的夜晚,已無覓處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複存在而被老人描繪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觸摸到湖邊的每一片蘆葉,能聽見湖水碧波蕩漾推動的隱隱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樣的吸引人,坐在旁邊傾聽的還有那個叫羅揚的男孩。夜很深,很靜,淺淺的月光從一扇小窗漏進祖母的房間,這朦朧的月光幾乎將燈光融和了,給人一種暖意。柳絮看看身邊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對麵的男孩,一種說不清的對沙湖或者是對眼前少年的愛戀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邊那曾經有過的一蓬一蓬的蘆葦,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裏茂密地成長。


    有時男孩的母親會和他們坐在一起。柳絮稱那個善良而柔弱的女人為羅媽媽,羅媽媽也將這個被母親拋下的女孩當女兒一樣看待。坐在油燈下的羅媽媽手裏永遠捏著針線,她給遠在水庫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襪。更多的時候她替四村八鄉的人做婚喪嫁娶的禮服,都是祖母給她攬的活計,作為他們母子在沙湖村落腳後最主要的經濟來源。白天,羅媽媽會在祖母的指導下幫著料理祖孫兩個人的自留地,在地裏種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獲的糧食和蔬菜作為她勞動的報酬。羅家母子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年屆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體力已經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孫倆的生活,尤其是田間勞作。因此祖母很滿意有這麽一位賢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裏,她心裏也起了給柳絮和羅揚定下娃娃親的念頭。


    對於祖母的心意,盡管年少的柳絮還一無所知,但羅媽媽應該知道。後來柳絮想,當年羅媽媽極力要促成自己和羅揚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帶著報恩的成分:他們母子在困苦無依時的確得到了祖母無私的眷顧。


    但是,祖母還沒來得及按心中的設想給柳絮定下終身大事,就帶著遺憾突然離開了人世。八十歲的祖母無疾而終,是母親從一百多公裏外的砂城趕到沙湖村來為她料理了後事。


    坐完汽車又改乘馬車經過一路顛簸才來到沙湖村的母親還帶來了父親的骨灰盒。她將父親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墳邊。按照習俗,結發夫妻要等到夫妻雙方都百年歸世後把遺骸合葬在一座雙穴墓中。從母親的這一舉動可以看出,她已經把自己將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位置留給了她現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單單的父親隻能回到祖母身邊。


    此時,柳家院子裏除了借住房子的羅家母子就隻剩下柳絮一個人了,她以為母親這一次會帶她走。但是,母親離開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對柳絮說,在砂城的家裏沒有柳絮的戶口,沒有她的口糧和住房,也就是說沒有她的位置。也許母親並沒有說謊。當初母親與那個副局長的再婚是以免除她與前夫的所有關係為條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層關係的主要因素之一。這也怨不得副局長,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繼母後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剛來沙湖村的時候,她的戶口也隨著她落在了村子裏,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親和現任丈夫又相繼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對母親而言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說,當初母親按照時尚和迫不得已的選擇嫁給父親,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帶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個錯誤。而後來她決定把柳絮永遠留在沙湖村,隻不過是給了自己一個糾正錯誤的機會。


    那個早晨,柳絮送母親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著母親陌生的背影,已經十七歲的她終於洞察了母親與自己分離多年後她們之間客觀存在的距離——這是時間與空間的累加效應製造的距離,這距離不會使母親因為拋棄了自己與前夫的女兒而產生絲毫的愧疚。但柳絮寧願相信母親說的是事實,她不帶走女兒僅僅是因為戶口以及與戶口有關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親。


    那個早晨,十七歲的柳絮看著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親越走越遠,她的視線被母親身後揚起的沙塵模糊了。此時,她同那個因父親慘死而堅強起來的男孩羅揚一樣,頃刻之間也變得堅強無比。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也可以印證一切。在沙湖村居住的那些年,羅揚和柳絮一樣,他們都長大了,都成長為沙湖村不可缺少的勞動力。


    鄉下的勞動是簡單乏味的,除了正常的春種秋割,他們還要從事另一件事:開荒——許多村民聚集在一起,他們把荒地上的沙棘割了,把沙地上的紅柳和沙棗樹砍了,然後種上麥子或土豆,然後等待著理想中的收獲。然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件事過去二十多年後,他們將為此付出代價,並進行一種反向操作——退耕還林。事實上,人類總是重複這樣一些荒唐可笑的錯誤,然後糾正,然後又在另一條錯誤的路上滑行,然後再糾正。就像時間再延續十多年,當那些退耕還林後的人工林長成一定規模,人們從發展區域經濟的角度出發,把樹林成片成片地砍伐下來,做一次性衛生筷,或者造紙;又有人研究出新成果,用不能成材的樹替代煤炭發電,叫做開發生態能源。但是,樹砍起來快,長起來慢,這一帶著美好理想的新生事物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造福人類。總之,樹木被一片一片地砍倒,石羊河沿岸相繼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加工廠和造紙廠,泛著褐色泡沫的河水使沿岸稀疏的莊稼一點點枯萎下去。於是,許多年後,人們不得不再一次正視並糾正自己的錯誤——關閉造紙廠。然而,強悍的騰格裏沙漠已經漸漸將村子包圍,蠶食,人們的活動空間愈來愈小,沒有人知道他們對於無數次錯誤的糾正還能不能奏效。


    我們現在知道,在羅揚和柳絮從少年走向青年的時候,石羊河沿岸還沒有什麽工廠,河水是純淨的,清澈的。然而,出於時代的需要,他們要像改造自己的思想一樣要去改造那條河道,即每年的三至五個月時間裏,羅揚和村子裏的其他青年一起被村長派到石羊河流域興修水利工程。當然,此時的羅揚已經作為一名社員參加勞動,他和其他村民一樣能取得同等的報酬,這也是他來到沙湖村盼望已久的。


    羅揚卻沒有料到,他的人生轉折從此時開始。他在水庫工地認識了一個從省城送到鄉下來改造的研究員,他們結下了最初的友誼。


    研究員來自省城司法部門,在那個混亂的時代他所屬的部門關門“歇業”了,人們不再需要司法,他曾經研究的領域當然處於冰封期。研究員四十來歲,長得纖細文弱,戴一副高度近視鏡,他卻被監管幹部安排幹抬石頭那樣的活計,而每塊石頭都有幾百公斤。研究員常常累得癱倒在工地上。盡管如此,他一旦緩過精神還是堅持讀書,在夜深人靜時偷偷讀書。那幾本大部頭書籍是他從省城帶出來的。他之所以對羅揚抱有好感,也許僅僅是因為羅揚欽佩他忍受苦難的耐力和他作為讀書人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精神。與研究員結下最初友誼的羅揚每次從家裏出來都能捎帶一點胡麻油送給他。研究員用墨水瓶自製了一個小油燈,便於夜間看書。有時他的油燈沒有油了,愛屋及烏的柳絮也會偷偷從食堂拿一點清油出來,把那個小油燈裝滿。那時柳絮在食堂幫大師傅打雜,是村長給她安排的最輕閑的活,和男勞力一樣每天有十二分的工分。村長也姓柳,按輩分柳絮喊他叔,他對柳絮的照顧似乎理所當然。


    後來時局發生變化。某天,村裏的高音喇叭高亢地歌唱:“打倒‘四人幫’,人民喜洋洋……”這歌聲把石羊河上最後一座水利工程給唱停了。工地上哪裏來的人回哪裏去,所有的社員都返回到自己的村子,解除勞動的研究員則返回省城,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臨走的時候,研究員把那幾本大部頭書籍送給了羅揚。


    以後,羅揚像那個研究員一樣,開始夜以繼日地讀書。當然,那些大部頭書籍對羅揚的現實生活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益處,但無疑為他的內心世界打開了另一扇窗。他在閱讀中變得神情嚴肅、冷峻。


    不久羅揚又收到了研究員從省城郵給他的一封信和其他書籍,其中有很大部分是高中教材。研究員信上講些什麽柳絮並不知曉,隻是讀完信的羅揚像是走火入魔,連地裏的農活也不願意幹了,很多事情就落在了羅媽媽和柳絮身上。事實上羅媽媽在沙湖村居住的這些年一直都不擅長農事,地裏的活主要是由柳絮完成。


    每天,柳絮收工的時候,羅揚也曾建議她讀書,但她勞累了一整天哪裏還有這份精力?而且她對母親那樣的知識女性抱有很深的成見,對讀書實在提不起興趣。與其將來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寧可選擇無知。在這一點上,羅揚無法勉強她。由於多年來鄉村生活的熏陶,柳絮開始遵從老祖母臨終前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誨。雖然她在很多方麵會遷就這個叫她姐姐的男孩,但她並不想讓自己做本質上的改變——她厭惡自己變得像當年的母親一樣,為了所信奉的理論以及所謂的高貴家庭背景和政治前途而泯滅了一切親情。這雖然並不是讀書的錯,但柳絮還是拒絕讀任何書籍。


    羅揚讀完最後一本高中教材,他堅定地說:“我要離開這裏。”


    柳絮終於明白,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並不希望把根紮在沙湖村。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考慮過要在寧靜的鄉村與她長相廝守。一切都是她本人對愛情的臆想和一相情願罷了。但她還是希望留住他,從此不再重返熙熙攘攘為名為利的鬧市。


    於是柳絮說:“你怎麽能離開呢?回到城裏你和我一樣是黑戶。”


    羅揚說:“我去找村長,現在已經恢複高考,我想出去上學。另外,我要回縣城解決祖父和父親的問題,他們是無罪的。”


    “沒有用的,村長不會給你開證明,也不會給你口糧。而且,你父親的問題已成曆史定論,他第一次潛逃時的確傷及了別人——那個在縣城響當當的名人。”


    “我去省城找研究員,他懂法律,應該知道怎麽辦。”


    ……


    然後沉默。


    “如果你走了,你母親怎麽辦?”柳絮又說。


    ……


    仍是沉默。


    柳絮歎口氣,她知道羅揚去意已決,又暗自想著如何幫一幫他。


    直到現在,柳絮依然認為自己當時要幫一幫羅揚的想法其實很傻很天真。她真的不應該自作主張去找村長;即使她找了村長,後來發生的事她也應該坦誠地告訴羅揚。自己錯就錯在沒有清楚地認識到,有些事對於一個年輕女子來說是承擔不了的。


    親自去找村長是柳絮自己的決定。盡管她不願意重複母親那樣的做一個乖張的知識女性的生活,但羅揚是男子漢,他不會滿足於村莊的平淡蒼白,他應該有更高的抱負和追求;另外,他喊她姐姐,為了實現他的願望,做姐姐的怎麽能袖手旁觀呢?於是,年輕的柳絮向村長家走去了。按輩分柳絮喊村長叔,怎麽說也是一家人。而且村長平時很照顧她,她相信村長會答應她的請求。然而,這種張口求人的事她畢竟是第一次,在走向村長家的途中她很為自己感到悲壯。


    柳絮帶著悲壯而肅穆的神情出現在那個陌生的院子裏。她見到了村長,也就是她應該喊叔的那個人。她對他說明來意,希望村長能蓋下代表權力的大印,給羅揚一條出路。


    村長顧左右而言其他,他對柳絮說:“你嬸子想看看羅家媽媽的手鐲,她想要一副手鐲已經想了半輩子。”


    柳絮隻好回去,把這件事告訴了羅媽媽。羅家媽媽知道兒子的心意,她當然希望兒子能離開鄉下,於是將手鐲摘下來交給柳絮,要她跟村長多說幾句好話。


    柳絮按照與村長的約定,在某個黃昏又來到村長家裏。那天她的晚飯比較早,當她收拾好碗筷走在村街上時,街上很安靜,大家都還在自家的院子裏為晚飯忙碌,村街上飄散著淡淡的陳年老玉米秸或者麥殼燃透後的炊煙。因此,沒有人看見從村街走過的柳絮。


    村長家裏隻住著村長和他老婆兩個人。柳絮推開他們家的院門,喊了一聲嬸子,沒有人答應。她走進院子,才發現長年累月下不了地的那個病怏怏的村長老婆並不在家裏。此時村長正坐在院子裏的一個木馬紮上吸自卷的紙煙。那是用一種勁道很足的莫合煙絲卷成的紙煙,紙是用報紙裁的。整個村子也隻有村長家裏才能找到報紙,是公社裏政治學習後村長拿回家的。


    村長看了一眼站在院子裏的柳絮,站起身向她走過來。


    隨著村長的靠近,一股嗆人的莫合煙的煙霧鋪天蓋地向柳絮湧來,很快把她包圍了,且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


    柳絮一開始就沒能擺脫那濃烈的莫合煙氣味對她的壓迫。當村長將羅媽媽的玉手鐲還給她,說她的老婆不想買手鐲,並告訴她可以走了時,已經是皓月當空。


    月光明亮的夜晚,柳絮恍恍惚惚走在村街上,涼風直鑽她的脖子,她才發現自己上衣領口的一粒紐扣已經扯掉了。這一發現讓她驚懼地意識到,從村長說他的老婆要看手鐲開始,一切都是村長設計好的。


    回到家,柳絮將自己泡在澡盆裏搓洗了半個晚上。但她感到自己無論如何也洗滌不淨自己身上的汙垢和內心的屈辱。


    唯一讓柳絮感到欣慰的是,村長沒有食言,他給羅揚出具了到縣城參加高考的證明。兩個月後羅揚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他就要離開沙湖村到省城上學去了。


    某個清晨,天剛蒙蒙亮,羅揚從井邊挑了一擔水回來。他就要到學校去報到了,想在走之前把家裏的水缸裝滿。


    推開公用廚房那道楊木門,一個白花花的身子蹲在木盆裏洗澡。是柳絮。羅揚愣住了,水桶咣當一下掉在地上,潑濕了眼前的地和他的鞋。他像被膠粘住了,沒有往前走,也沒有後退,任桶裏的水嘩嘩流滿了一屋子。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在清晨洗澡。他從來不知道她會在清晨洗澡。


    柳絮也愣住了。她蹲在木盆裏,一動不動看著他。許久,她才反應過來,背過身去,快速套上那件素淨的淡綠色短袖衫。羅揚也似乎驚醒過來,退出去掩了門,提了空桶掉頭往村外走去。


    他在水井邊蹲下,有點發蒙。


    不一會兒,穿戴整齊的柳絮站在他麵前。


    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起來挑水,你今天都該走了還想著給我們挑水。”


    她說:“你什麽都看見了,我就是你的人。你得娶了我。”


    她說:“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你必須娶我。”


    她說:“如果你答應娶我,你走後我就留在村子裏伺候你娘。等你娘過世了我還可以把我們家的一院房賣掉給她買副好壽材……”


    羅揚從來沒有想過,他一直叫做姐姐的人會有這樣的念頭,他一時無法回答她。“我娘好好的你憑什麽咒她!”最後羅揚隻好扔下這樣一句話,也扔下一副空桶和樹樁樣杵在那裏的柳絮,一扭頭梗著脖子走掉了。


    柳絮站在那裏,想著剛剛在村長家度過的半個夜晚以及為了他所遭受的汙穢與屈辱,眼淚如決了口的堤,嘩嘩流個不停。


    柳絮一直以為,她為了自己喜歡的人能夠付出的也就這些了。它其實包括了一個女子的全部——最寶貴的貞操和對於理想愛情的向往。但事情還遠沒有結束。她好像掉進了一個黑泥潭裏,越是掙紮,身體越往下沉。四周都是散發出惡臭的汙泥,擠壓著她,窒息著她,一切根本由不得她去做主。


    自從有了第一次,以後的每十天半月,村長的老婆都會被打發回娘家,柳絮就如同鬼魅一樣在夜深人靜時悄悄走進村長的院子。本來羅揚已經離開沙湖村,羅媽媽的手鐲也要回來了,柳絮是可以不去的。但村長說,你如果不聽話,就把你為了謀私拉攏勾引村幹部的事通報村委會。這一招實在厲害。當時的確是柳絮有求於村長才主動找上門的,雖然有些事是村長故意顛倒黑白,但誰又能質疑在沙湖村一言九鼎的村長而替她說話呢?一個年輕女子的名聲是最要緊的。柳絮恨不得要殺人,卻想不出辦法解救自己。


    過了幾個月,當柳絮發現自己身體出現了明顯的不適時,她決心結束這噩夢。她想到了村長的老婆。雖然那個病怏怏的女人膽小怕事,卻不會對這樣的事置之不理。


    某個黃昏,柳絮大大方方走進了村長家的院子。


    村長依然坐在那隻木馬紮上抽莫合煙,他的老婆依在堆放了陳年麥秸的石碾前納鞋底,夕陽將他們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莫合煙燃燒後的煙霧繚繞中,他們的臉晦暗不清。但柳絮知道,他們正在暗自打量她,眼角都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那浮靡的笑容就像一朵發黴的罌粟花,在他們灰暗的臉上蕩漾開來。僵持了一會兒,村長老婆突然低下頭,佝著背猛烈地咳嗽起來,一連串的咳嗽聲經久不息驚天動地,把地上的塵土都震蕩起來了。滿院子的塵埃隨著煙霧嫋繞在夕陽下飛舞。


    柳絮目不斜視,徑直向那個被劇烈咳嗽折磨著的女人走過去。等女人的咳嗽稍微平息了些,柳絮說:“嬸子,我有話對你說。”


    村長老婆原先攥在手裏的還未納完的鞋底已經掉在了麥秸堆上,她用雞爪似的手撫摩著被咳嗽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胸部,抬頭審視站在自己麵前的年輕女子。


    村長用灰色的眼珠死命地盯了柳絮一眼。


    柳絮不看他,繼續對村長老婆說:“嬸子,我們到屋裏說話方便些。”


    村長老婆回頭,觸及到了村長惡狠狠的目光。她遲疑一下,還是領著柳絮進了屋子。不一會兒,兩個人從屋裏出來,柳絮誰也不看,跨出院門走到了村街上。


    村長老婆看了一眼走在村街上的柳絮的背影,喘息著對村長說:“你看她走路的身形,該有三個多月了吧?”


    村長也扭過頭去看已經走遠了的柳絮。


    那一晚,月黑風高,但鄰居們都隱約聽見了村長家裏在吵架。那個病秧子女人竟然敢大呼小叫地和村長吵架,這倒是一件新鮮事。有幾個無聊的人蹲到村長家的院牆外偷聽,但村長兩口子的架已經吵完了,所以大家並不知道村長家裏為何吵架。不一會兒,村長老婆提了一個藍花格子布包袱走出院門,她和村長慪了氣要連夜回娘家去。這是一般夫妻發生糾紛後女人能使出的最厲害的一招,也是最後一招。回娘家這招一旦使出,矛盾的高潮算是過去了。平時連大氣兒都不敢喘的病秧子女人也敢跟村長使絕招,他們的矛盾實在不同凡響,這會令沙湖村的村民興奮很久,都猜測將來他們要如何收場。但此時天色已晚,村長家的院子裏冷冷清清,再沒有什麽熱鬧好看,而且又是月黑風高的暮春時節,晝夜溫差很大,夜晚的寒氣很快就能把人涼透,偷聽的人耐不住寒冷和寂寥,就各自回家找別的樂子去了。


    第二天清晨,有一個村民到澇水池去打水澆地,在水池邊發現了一個藍花格子布包袱。他探頭往水池裏看,水池裏漂著一具腫脹的屍體,於是驚慌失措地跑回村子,引來了村裏人和村幹部。


    澇水池裏淹死的是村長老婆。


    村子通往外界的大路並不經過澇水池,吵完架賭氣要回娘家的村長老婆何以會離開大路,然後穿過一片茂密的野沙荊林,再來到處於菜地中央的澇水池邊落水身亡,這在沙湖村一直是個謎。


    在當時的鄉村,一個人死了也就死了,雖然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卻很難有人大膽地提出疑問,尤其事情關係到村長老婆這樣一個在沙湖村範圍內的特殊人物。人們私下裏議論紛紛,見了村長或者村長的家裏人卻絕口不提。


    按照風俗,村長老婆被澇水池泡得發白的屍體沒有運進村子,而是在菜地旁的荒灘上搭起個棚子,村長老婆就在棚子裏停放了三天。村長在自家院子裏擺了十多張桌子,村子裏所有的人都在那裏吃了三天流水席。到第三天,村長請來幾個穿青大褂的道士做了一場法事,全村人便熱熱鬧鬧地把村長老婆送走了。


    出殯那天村長老婆的娘家人來了,村長把他們接到自家院子裏,又找了幾個村幹部和本家兄弟陪他們喝了一天酒。娘家人見村長如此客氣,招待得又很隆重,並且他們知道自家的妹子是個藥罐子,住在娘家時原本就招人嫌,出嫁後又拖累了村長好幾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她的死對大家而言無疑是一種解脫。娘家人也就沒有對那場意外說什麽,事情算是了結了。


    但是,柳絮這樣一個與死者毫無關係的外人在村長老婆下葬後似乎遭受了沉重的打擊,從此顯得萎靡不振,有時她還坐到村長老婆的新墳旁發呆。村裏人都以為她是在村長老婆出殯那天撞了邪。羅媽媽感覺她是生了重病,關心地詢問她,勸她到縣醫院看看,或者找鄉裏的郎中吃幾服中藥。她卻不言不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柳絮的邪病似在加重,人也變得懶惰臃腫起來,天已經很熱了她還穿著肥大的夾衣,而且去生產隊出早工的時候常常遲到。這異樣的表現讓住在同院的羅媽媽為她憂心忡忡。


    某天早晨,村婦女主任來家裏通知柳絮,說她不用出工,村委會要她去縣城辦事。柳絮問要辦什麽事?婦女主任說讓她自己找會計,會計還要給她劃考勤記工分。柳絮懶懶地來到村委會,沒有看見會計,卻看見村長坐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裏。柳絮正要轉身離去,村長喊住她,並攆出門外,在她手裏塞了一卷紙團。村長說:“你直接去縣城,剩下的事我跟會計交代。”然後村長走了。


    柳絮展開手裏的紙團一看,是一張以村委會名義出具的婦女計劃生育的介紹信,卷在介紹信裏麵的還有幾張十元、五元、兩元不等的錢幣。她立即明白了村長的意思。


    柳絮回家跟羅媽媽打了招呼,當天就去了縣城,來回共三天。


    第三天中午,柳絮蒼白著臉回到村子。正值開鐮割麥,她吃了一大碗羅媽媽做的湯麵片子,就和村人們一起下地收麥子了。


    柳絮從縣城回來後,她的奇怪的邪病突然之間奇怪地好了。隻是誰也不知道,她留下了一張縣醫院婦科的引產手術收費單,並一直將那張寫有她姓名和手術日期的收費單藏在身邊。然而,當時的柳絮並沒有意識到,她為何要留下那張單據。而幾年後,那張單據又會在她與另一個女人的戰爭中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以後,村長在夜裏又召見過柳絮幾次。柳絮卻突然有了病。而村長因為老婆常年身體不好,他對病懨懨的女人是從骨子裏厭惡的,不論那女人長得粗俗醜陋還是貌若天仙,也不論那女人所患疾病是不治之症還是偶感風寒的微恙。


    有了病的柳絮總算結束了那場噩夢。


    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柳絮沒有想到,她在沙湖村掙紮了許久的既定的生活會如此輕易地發生改變。當曾經拒絕讀書的她從某學院培訓班畢業,乘坐一輛班車返回砂城,途經砂城入口處那座標誌建築時,心裏不免有些洶湧澎湃感慨萬千。砂城的標性建築屹立在寬闊的文化廣場上,建築物中央是一尊鍍金雕塑。柳絮從車窗望了一眼雕塑頂端沒完沒了地對著全市人民撒尿的“金娃娃”,有那麽一會兒,她竟然對她暗地裏憎恨了多年的村長和後來給她提供轉機的公社幹部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也許,運氣或者恩賜就是權威人物對普通大眾撒的一泡尿,就看那熱氣騰騰的排泄物沐浴到了誰的身上。


    柳絮在沙湖村生活的最後一年的夏末,正值麥收時節,沙湖公社突然要舉辦為期半個月的“蘑菇種植技術推廣”培訓班,參加培訓人員每個村都有一到兩個名額,由村長推薦上報。之所以說“一到兩名”,特指其中一個名額是固定的非去不可的,另一個屬機動名額,可去可不去,就看村長想不想報那“第二個”。村裏剛開完會宣布這件事時,柳絮認為那唯一的固定名額非她莫屬。但是,兩天後名單公布,村長上報的人是陸霞而不是柳絮,這讓她既感意外又受打擊。


    其實,參加一個培訓班既不是招工又不是保送上大學,沒什麽可爭的。但公社就在鎮子上,久不出門的莊稼人尤其是年輕女子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逛逛街,買一點必需的生活用品或自己喜歡的東西。更重要的是,那十五天正值麥收,可以逃避繁重的田間勞動。自從柳絮那年做了引產手術,為了避人耳目又不得不下地收麥子,她落下了嚴重的風疹,夏天的時候一受風就發作,除了臉上還保持著光潔,她渾身都起滿紅腫的疙瘩,痛癢難耐,就用手抓撓得紅一道紫一道的滿身傷痕。尤其是收麥子,她對於田裏的每一穗麥芒都心懷恐懼,好像那些麥芒會一支接一支地紮到她身上,甚至鑽進她的每一個毛孔,使她的風疹病更加嚴重。這一情況村長心知肚明,他留她在村裏收麥子,應該是故意的,是他對她曾經的不順從不配合的報複!這麽一想,柳絮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繼而憤怒。


    被憤怒折磨著的柳絮到深夜時把自己的憤怒掩蓋起來,她悄悄向那座曾令她毛骨悚然的院子走去。


    村長聽到敲門聲,打開院門。見是柳絮,他沒有讓她進屋,對她在黑夜裏的突然造訪保持了高度的警惕。


    村長黑著臉問:“你有什麽事?”


    柳絮說:“緊張什麽?幾句話說完我就走,今後絕不敢煩擾你。”


    村長說:“有啥話你快說!”


    柳絮說:“我知道你老婆是怎麽死的!”


    村長先是驚恐,繼而氣憤,簡直是驚恐與氣憤交加!他顫著聲音問道:“你究竟知道什麽?”


    柳絮說:“你老婆那天她提著包袱走出家門,我悄悄跟出了村子。”


    村長驚懼地後退幾步,幾乎要跌倒:“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什麽也不想幹。當然也不想下地收麥子。”柳絮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村長的院子。


    第二天,村委會公布了參加“蘑菇種植技術推廣”培訓班的正式名單,名單上除了陸霞,還有柳絮。


    柳絮和陸霞一起去了公社,她們都很高興有個伴,培訓班分宿舍時,兩個人很自然地住進了同一間宿舍。


    蘑菇種植在當時的西北地區是新生事物,參加培訓班的人都充滿了好奇。在一層厚厚的濕潤的用石灰水消過毒的麥殼上麵,撒上一層混有白色菌絲的分不清是泥土還是鋸末的棕黑色物質,再蓋一層濕潤的麥殼,每天往麥殼上灑水,還要測試溫度和濕度,幾天後蘑菇就從麥殼裏長出來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第二天就能長成一大朵,最後在麥殼上連成一片,真是奇跡。其實蘑菇種植並沒有特別高的技術含量,主要是消毒、保持適當的溫度和濕度,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菌種。菌種是由公社種子站從外省購運來的。所以,培訓班沒有多少內容可講。學員們每天上午聽農技師講課,下午有時到剛建立的蘑菇種植基地參觀,有時是自由活動,晚上則看電影,每天晚上都有兩部片子。


    公社有一座露天電影院,在鎮子邊上,周圍種著杏樹和蘋果樹,與一片野生的沙棗林相連。其實,露天電影院和那些果樹就與此時的蘑菇實驗基地一樣,屬公社的另一個政績工程,是在上一屆公社書記的規劃下砍伐了一片沙棗林後開發出來的。


    此時正值麥收,應該是杏子成熟的季節,但杏樹上的杏子還像指頭般大。不知是引進的樹種有問題還是農技師的嫁接技術不過關,也許還有土壤與水質的原因,那些杏樹和蘋果樹上結的果子都長不大,到了收獲季節仍然青澀地掛在枝頭,熬到深秋,果子就同樹葉一樣枯萎脫落了,成為一群野鴿子和麻雀的過冬食物。緊挨著果樹的那一片沒有被砍伐的野生沙棗林卻是那樣鬱鬱蔥蔥,沙棗花開得很旺,在夏夜的微風中枝丫顫動,暗香陣陣,沁人心脾。


    許多年後,柳絮依然記得,那個夏季的夜晚,公社露天電影院裏放映的是《劉三姐》,那是一部很不錯的電影。劉三姐美妙甜潤的歌喉引來了鎮子上的居民和公社附近幾個村子的人,偌大的露天電影院頓時爆滿。但在那個晚上,原本喜歡看電影的陸霞卻沒有去。她說她頭痛,想早一點睡覺。柳絮出門時她已經刷完牙鑽進被窩裏了。


    “世上隻有藤纏樹,哪裏見過樹纏藤……”隨著優美的旋律在晴朗的夜空嫋繞,不知不覺間《劉三姐》劇終。接下來放映的是《地雷戰》,畫外音在講述八路軍如何運用遊擊戰和麻雀戰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柳絮的童年幾乎是伴著那部黑白片長大的,她覺得再看下去也沒多大意思,於是擠出了仍然伸長了脖子觀望的人群,準備回宿舍,看看頭痛著的陸霞怎麽樣了。


    柳絮獨自退出露天電影院,向培訓班學員的宿舍走去。在穿過那片果園和沙棗林時,她被清亮月光下的重重樹影迷惑,心裏滋生出種種不安,仿佛林間隱藏著什麽,會突然躥出來扼住她。她越是走得小心翼翼,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的樹枝越像鬼魅的舞蹈,這不安漸漸在她心裏生了根,她不由得站在了那裏。柳絮正在猶豫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返回露天電影院,樹林裏卻隱約傳來了竊竊私語,在寂靜的夜晚是那樣清晰。難道世間真有鬼魅一類的東西?柳絮膽戰起來,屏住呼吸。站了好一會兒,並沒有鬼魅從樹林裏出來,她定了定神,才聽真切果然是一個女子在低聲說話,而且一邊說一邊往外走,那聲音有些耳熟。此時,柳絮的好奇心戰勝了膽怯,她隱到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後麵,想看一看樹林裏的女子究竟是誰。


    說話的女子走出了樹林,她身邊還有一個男子,一條胳膊從後麵攬住她的腰,兩個人在月光下款款而行,顯得十分親密。


    女子說:“我想馬上離開這裏。”


    男子說:“我先安排你到公社衛生院當赤腳醫生。”


    女子說:“我什麽都不會,怎麽行醫啊?”


    男子說:“那裏有專職醫生,你不需要會什麽。”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衛生院的宿舍離我的宿舍很近,你住那邊。”


    女子說:“別盡想你的美事,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這沙窩子裏。”


    男子說:“你安心待在那裏,等有了招工指標,再把你辦回城去。”


    女子說:“你能保證有招工指標第一個就給我?”


    男子說:“當然,我盡力。”


    ……


    兩個人已經離柳絮藏身的大樹很近了,柳絮才看出來那個女子是陸霞。陸霞身邊的男子,等他們走遠了柳絮才想到,他是在培訓班開班典禮上給學員們訓話的公社幹部,前兩天還跟學員們一起吃過飯,吃飯時他就坐在陸霞身邊,看他的年紀都可以做陸霞的父親了。


    柳絮看著陸霞和公社幹部朝另一片更茂密的林子走去,她才從大樹後麵出來。想了想,她覺得自己不便那麽早回宿舍,於是返身又回到了露天電影院,耐著性子看完了早已經看過好多遍的電影《地雷戰》。等所有人都散了場,柳絮才跟在人群後麵慢騰騰地走回宿舍。


    所有的學員宿舍都住四個人,是在一張大炕上並排橫放四套被褥的大通鋪。柳絮推開自己的宿舍門,住在一起的另兩名女社員已經先一步回來了,正坐在炕沿邊唧唧喳喳說個沒完。陸霞躺在自己的被窩裏,扯著很響的鼾。柳絮想,像陸霞那樣的年輕女子能在一個吵鬧的環境裏扯出如此驚天動地的鼾聲,一聽就是裝睡裝出來的。


    培訓班結束那天,公社又在食堂為學員舉辦了一次招待晚餐,很多公社幹部都來了。幾張大圓桌旁坐滿了人,桌子中央放著一個大號白瓷盆,瓷盆裏盛著用土豆、粉條、豆腐和豬肉一起燉的燴菜,裏麵還放了實驗基地生產的鳳尾菇,使燴菜的味道異常鮮美。瓷盆四周放著幾個碟子,分別是用從地裏新摘回來的黃瓜、豆角、菠菜、葫蘆做的涼拌菜,上麵淋了很厚一層芝麻油。那次晚餐是半個月培訓中最豐盛的,而且燴菜管夠,吃完了還可以拿瓷盆到廚房的大鐵鍋裏盛。


    吃飯的時候,曾和陸霞在林間漫步的公社幹部依然坐在陸霞身邊。公社幹部沒怎麽吃飯,偶爾給陸霞夾菜,然後笑眯眯地看她,眼睛裏閃著很亮很亮的光,那光芒的亮度足可以使他的遲暮之年燃燒起來。


    培訓班結束後,陸霞沒有回沙湖村,而是直接去了公社衛生院。她留在村裏的衣物和行李是由村長親自趕了驢車送到衛生院的。


    年底,公社向各村轉發了最後一批知青返城的指標,名額有限,其中隻有陸霞和柳絮兩個人是女的。以後,沒有返城的知青就永遠留在了鄉村,真正與貧下中農打成了一片,融為了一體。


    陸霞的事辦得很神秘,沒有人知道公社裏怎麽會有她的關係。而柳絮原本就不是知青,她卻借機返城了,這也讓村裏人議論了很久。隻有柳絮自己明白,她的返城全憑村長的功勞,因為她的那次深夜造訪確實把村長嚇著了。村長不想讓柳絮繼續留在村子裏,等某一天她再對他說,她知道什麽什麽,或者出去對別人說,她知道什麽什麽。


    母親和繼父對返城的柳絮既沒有拒絕,也沒有什麽熱情。因為他們有各自的工作,還有他們共同的子女,騰不出時間來對柳絮表現過多的關注。但家裏突然晃蕩著一個無所事事的大姑娘,總會讓人頭痛,尤其是柳副局長,她必須給女兒解決就業問題。不久,柳副局長托關係給柳絮搞了一個參加省內一所普通高校培訓的名額,畢業後就有了招工的途徑。那是一個為成年人舉辦的速成班,學製兩年。


    此時,坐在汽車上的柳絮剛剛從速成班畢業,她直接從院校分配到母親所在的單位工作。她還聽說羅揚也從法學院畢業了,而且已經先於她回到了砂城。


    隨著汽車駛進砂城這座近幾年正在飛速發展的新興工業城市,柳絮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地從不同角度觀察著城市入口處的標誌性建築以及矗立在建築物頂端的雕塑,直到它們完全從她的視野裏消失。


    那座雕塑使她沉思了許久。


    汽車進入市區後,能看見工廠的幾支大煙囪直指雲霄,從煙囪裏排放的一股股濃煙在城市的上空彌漫。略微刺鼻的氣息熱辣辣地撲進車窗,汽車上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將沉思著的柳絮震醒。柳絮下意識地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她突然想到,走進這座對她而言依然朦朧而又陌生的城市後,是否還會有幸運的恩賜沐浴著她,或者繼續被灰暗的塵埃籠罩?對此她還一無所知。但柳絮知道,那座原本金色的雕塑在工業廢氣的侵蝕下已經變成了斑駁不堪的灰綠色。


    柳絮上班後很快見到了羅揚,他們都在地礦局的辦公大樓工作。


    地礦局是省直屬單位,每年都要按國家計劃指標安排部分高校畢業生。先於柳絮分配到這裏的另有四個從蘭大來的,三男一女,也都是曾經下過鄉的知青。現在他們殊途同歸,在這棟辦公樓裏,清茶一杯、報紙一張便可打發日子。對於有過一番曲折經曆而又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種令人沮喪的局麵。不到一年,那四個重點院校生都走了,其中兩個男生主動要求到下屬的地質隊當了技術員,一個男生去了冶金行業。他們都說是到基層鍛煉,但誰都明白,如果一個人沒有相當的背景或者相當的能力,進了這樣的機關是沒有出路的。這是比較理智的選擇,因為像他們這樣與泥土打了好幾年交道的知識青年,能脫穎而出進入名校,在鄉下也算是有能力、有辦法的人;但此時他們到了幹部子弟雲集、各類人才薈萃的省直屬單位機關,就成了困在玻璃缸裏的金魚——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卻絕對找不到出路,於是隻好用舍生忘死的精神從玻璃缸裏蹦出去。至於外麵的前途和出路如何,憑運氣吧。好在他們還年輕,他們曾經受過磨煉,年輕的體魄和經受過的磨煉都可以成為“挑三揀四”的資本。在許多年裏,反映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部分文學及影視作品中,“傷痕”成了最大的主題,作者們卻忽略了知識青年們由那血淋淋的“傷痕”積攢起來的資本,促使他們之中的某些人茁壯成長為員工炒領導、雇員炒老板的先驅。而十多年後,跳槽和炒老板終於在大學生裏盛行起來,成為年輕人追逐的又一種生活時尚。


    蘭大來的那名漂亮女生卻占有絕對優勢。她先是嫁給了市政府某領導的公子,不久調到廣播電台當主播去了。按女學生當初的想法,她應該到電視台做一名主持人。但她的翁婿家裏認為,以她現在的身份已經不宜拋頭露麵,於是她退而求其次去了廣播電台。每當女主播甜美且略帶磁性的聲音在砂城縈繞,總會令許多人幻想不已。


    該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隻有羅揚和柳絮。當時的羅揚還沒有那麽大的魄力,說換單位就換單位。而柳絮是不用走的,她母親正處在地礦局副局長的位置上。


    柳絮和羅揚兩個人每天在同一座大樓裏同進同出。羅揚不再像從前一樣喊柳絮姐姐,但他每天都會送她回家。他們各自騎了一輛自行車,穿過辦公樓前的十字路口後順著馬路一直走,再拐進一條林間小路就到了地礦局家屬區。他看著她上樓,然後騎著自行車離開。她從來沒有問過他是否愛她,她甚至忘記了在沙湖村的時候他曾經拒絕娶她。但她認為他們現在所處的狀態就是愛情,就是同心同德。連一向不太關心她的身為副局長的母親都以為她很快就會嫁出去,因此拒絕了許多找上門來的親事。盡管母親不喜歡她,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一個副局長的女兒,總是少不了慕名而來的追求者。


    不久柳絮便明白了,她和羅揚所處的狀態並不代表愛情。她還知道,羅揚剛回到砂城的那段日子,他認識了一個叫麥穗的女孩。柳絮曾經見到過她。某天下班,他們照例推著自行車走出辦公大樓,在穿過十字路口時,那個叫麥穗的女孩站在路口的另一個方向,正用少女情竇初開的目光含情脈脈地看著羅揚。羅揚看見女孩後,在路口迅速拐了個彎向她奔去,以至沒有回頭與跟隨在他身後的柳絮道別。


    停頓在十字路口的柳絮突然感覺到,那個叫麥穗的女孩的出現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在她和羅揚相識、相處的十多年裏,他僅僅是一個寄居者,一個匆匆過客。盡管她為他付出了很多,她卻從來就沒有占據過他的心,或者,他隻把她當做姐姐。一旦他有了理想的目標,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此時,那個目標已經出現了,娉婷地站在不遠處,羅揚急切地向她奔去。看著他們肩並肩離去的背影,柳絮感覺自己就像一枚過了季節的枯葉,被人隨手丟在了大街上,她不禁淚眼模糊。但柳絮很快收住了奪眶而出的淚水,眼裏閃現出執著而堅定的光芒,就如同垂危之人被注射了一針強心劑。此刻,收住淚水的她決定用全部的力量和狂熱展開對自己耕耘已久的愛情的保衛戰。


    後來柳絮想,也許是自己逼得太緊,羅揚才毅然辭職離開了死氣沉沉的地礦局,也就是離開她。這加速了她對理想愛情的幻滅。因為在身為副局長的母親的觀念中,不論出於何種原因,能丟下正式職業的人都是一個不熱愛本職工作、不務正業的人,也是一個對自己和他人極度不負責任的人。母親開始堅決反對她和羅揚繼續交往。正是母親的嚴厲管束,迫使柳絮也辭去地礦局的工作,並搬出了母親的家。她想讓羅揚明明白白地看到她為他做出的犧牲,她希望他明白後能重新回到她身邊,哪怕僅僅是因為感激或愧疚,哪怕他隻喊她姐姐。


    但柳絮沒有想過,感激或愧疚並不能帶來愛情,也無法演繹成親情。不久母親因結腸癌去世,她不可能再回到繼父家裏去。她覺得自己真的是無家可歸了,她的生活裏隻剩下羅揚。不論結局如何,她都必須緊緊抓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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