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泰典


    就在那女人對著大火發出冷笑的時候,一個特殊的工人,在火場附近漫不經心地轉悠了一圈後,快步走出了江南製造局。


    在遠離江南製造局之後,那工人脫去了工服,恢複了本來的穿著打扮。


    他是黑蚓,那個曾在鄱陽湖畔與胡客有過一麵之緣的兵門青者。


    離開江南製造局後,黑蚓向北出了高昌廟鎮,來到了上海城下。彼時上海的各處城門均未拆除,黑蚓穿過南大門,乘坐黃包車來到了侯家路,在豐泰典的門前下了車。在抖去了衣擺上的灰塵後,黑蚓跨過門檻,走進了豐泰典的大門。


    豐泰典是上海城內一家極具規模的典當行。這時候時辰尚早,豐泰典還沒迎來生意,領班夥計趁著空閑,正在教訓一個做錯了事的新夥計。


    聽見腳步聲後,領班夥計扭頭朝大門看去,看見了走進來的黑蚓。領班夥計立即打發新夥計離開,親自向黑蚓迎了過去:“您老來了啊,趕緊裏邊兒請!”


    黑蚓對豐泰典十分熟悉,無須領班夥計帶路,一個人便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內堂。在那裏,他見到了豐泰典的老板。


    豐泰典的老板,年齡與黑蚓相仿,也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


    “‘玄駒’正在等你。”一見黑蚓走入,原本躺在藤椅裏的老板,立刻站了起來。


    “他幾時到的?”黑蚓問道。


    “天將亮的時候。”


    老板將黑蚓領進了一間狹小的偏室。偏室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白臉男人,便是老板口中的玄駒了。另有一人被縛住了手腳,麵色灰白地坐在地上,卻是陸橫。


    “我會一直候在堂上,你們需要的時候,叫我一聲便是。”將黑蚓帶到後,老板知趣地拉攏了房門,一個人回內堂去了。


    黑蚓看了玄駒一眼,在旁邊的一張空椅上坐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的信,去醫館抓了這人,又順著你一路留下的記號,追來了上海。”玄駒斜了一眼角落裏的陸橫,對黑蚓說道,“不過奇怪的是,我在長沙府沒有發現胡客的蹤跡。拷問這人,他也不知道胡客的下落。”


    “胡客沒有待在長沙府。”黑蚓說道。


    “到底是怎麽回事?”玄駒問道,“當鋪的事,又是誰幹的?”


    黑蚓倒了一碗茶,剛端到嘴邊,聽到這話,又將茶碗放下了。他眉頭深鎖,歎了一口氣,說道:“姓白的女人回來了。”


    “姓白的女人?”玄駒有些不解。


    “白錦瑟。”黑蚓說道。


    “白錦瑟?”玄駒大吃了一驚,雙手按著椅子的扶手,險些站了起來,“她不是中了荊棘鳥的毒,當年就已經死了嗎?”


    “我知道此事難以置信,但她的確沒有死。”黑蚓說道,“她不僅沒有死,反而比當年還要厲害。我在開封府就撞上了她,一路跟蹤她來到上海,沿途所有的當鋪,全都是毀在她的手裏。”黑蚓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隨即向玄駒講述了這一個月裏的種種經曆。


    一個月前,黑蚓經過一係列艱難的尋找,終於在開封城內找到了一個叛逃刺客道多年的青者,並用六極刑將其處死。當他完成這項任務後,準備離開開封府時,卻恰逢開封府的五號當鋪被人燒毀。當時北邊的直隸境內已有三家當鋪被毀,黑蚓對此事有所耳聞,想不到第四家當鋪遭殃時,正好讓他給趕上了。既然撞上了,身為刺客道兵門的青者,那就不能袖手旁觀,所以黑蚓暗中跟上了燒毀當鋪的人,竟赫然發現,那人是十六年前就已經死去的白錦瑟!


    黑蚓拿出了幾十年練就的潛伏本領,悄悄跟蹤白錦瑟南下。一路之上,他見證了白錦瑟在途中接連毀去多家當鋪的全過程。黑蚓沒有在途中動手,一來他性格謹慎,沒有足夠的把握,便不會貿然出手;二來他發現白錦瑟接連毀去多家當鋪,似乎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因此想一路跟下去,瞧個究竟。


    在長沙府的十四號當鋪,黑蚓終於如願以償。他潛伏在暗處,目睹了一係列的突變。先是陸橫趁夜色私放胡客離開,然後白錦瑟潛入當鋪連殺六個青者,接著胡客突然現身救下陸橫並重創白錦瑟,但最終卻讓白錦瑟奪走了一幅卷軸。


    十四號當鋪被毀後,那女人連夜上路,胡客則將陸橫送去了醫館。黑蚓身上帶有畫像,一眼便認出胡客是誰。他也收到了天層的競殺令,知道胡客是此次“奪鬼”之爭最後一關的競殺對象,雖然他對“鬼”確實沒有太大興趣,但卻不想任由這個刺客道的公敵離開。但他一身不能二用,要麽繼續跟蹤白錦瑟,要麽掉轉頭去對付胡客。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他已經跟蹤了白錦瑟大半個月,不想就此半途而廢,而且白錦瑟已經身受重傷,這給了他可趁之機,再加上白錦瑟已取得卷軸,他也想奪那卷軸過來,看看究竟是什麽物事,能引得白錦瑟時隔十六年後再次現身。


    在追蹤白錦瑟之前,黑蚓不想就此放過胡客。他在十四號當鋪的廢墟中留下了記號,指向斜對麵的一戶宅院,並將胡客和陸橫的下落寫在一張紙上,裝進信封裏,放在那戶宅院的牌匾後。他知道很快就會有青者來十四號當鋪查看情況,如果這青者足夠聰明,就能循著他留下的記號找到那封信,最終掌握胡客的下落,不至於讓胡客輕易走脫。


    布置好這一切後,黑蚓騎了一匹快馬,跟蹤白錦瑟來到了南昌府。他躲在暗處,目睹了白錦瑟毀去十八號當鋪的全過程。他已經看出來,白錦瑟是在故意示強,實則身手已經大打折扣。這讓他有了動手的念頭。但他生性謹慎,能得到黑蚓的名號,不僅因為擅長潛伏,更是因為似蚯蚓般該曲時曲,當直時直,絕不勉強出手。他決定再跟蹤一段路,以等待最好的出手時機。抵達鄱陽湖畔時,黑蚓覺得時機已經差不多了,決定第二天便動手。可趕巧的是,胡客竟在這時候出人意料地追了上來,並且和他住進了同一戶民宅。


    胡客的能力有多強,黑蚓比任何人都清楚。當年在毒門叱吒風雲的荊棘鳥,選擇叛離刺客道後,因毒門沒有能力出眾的青者,所以兵門最厲害的四位青者,即黑蚓、玄駒、傀儡和藏血,受命追殺荊棘鳥,並在山東省纏鬥三場,最終卻讓荊棘鳥走脫。從此荊棘鳥銷聲匿跡,有傳言說她加入了北幫,成為了北方最讓人聞風喪膽的暗紮子之一,還刺殺過刺客道的顯要人物。這樣一位厲害的人物,卻在京漢鐵路線上,栽在了胡客的手裏。後來十多位青者在北京的頭號當鋪設局擒殺胡客,反被胡客所滅。作為兵門最頂尖青者之一的屠夫,也曾受命潛入京城誅殺胡客,但同樣未能成功。這些事,黑蚓隻是耳聞。耳聞不如目見,他也有幸親眼目睹了胡客重創白錦瑟的過程。所以黑蚓非常清楚胡客的能力。胡客的突然出現,讓局勢變得微妙起來,原本決定第二天就向白錦瑟動手的黑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胡客一路追蹤白錦瑟到江南製造局,黑蚓也在身後一路尾隨,並且沿途留下了記號,以便召集更多的青者前來。白錦瑟和胡客都是極難對付的主,對於黑蚓而言,能多一個幫手總是好的。他不是屠夫那種獨來獨往的冷血刺客,而是謹小慎微、絕不逞一時之勇的老辣青者。


    當胡客尾隨白錦瑟潛入江南製造局後,黑蚓也從側門進入了江南製造局。看守側門的門衛,正是被越門而入的他殺死在門衛房裏。他如潛伏在地底的蚯蚓那般,潛伏在黑暗之中,目睹了江南製造局內所發生的一切。在火藥廠發生爆炸後,他和白錦瑟一樣,在極度混亂的局麵中,沒能捕捉到胡客的蹤跡,讓胡客給走脫了。白錦瑟已經與禦捕門的捕者匯合,黑蚓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選擇收手。


    離開江南製造局後,黑蚓來到了上海城內的廿三號當鋪,也就是“豐泰典”。他想看看,是否有青者沿著他一路所留下的記號追來上海。隻有湊齊足夠的人手,才能一麵搜尋胡客,一麵對付白錦瑟。


    “胡客既然受了重傷,就不可能逃遠。他一定會想法子治傷。”聽完黑蚓的講述,玄駒沉思一番後說道,“胡客就交給我,不出五天,我一定把他找出來。”


    玄駒這個名字,乃是古時候的一種良馬。這白臉男人雖然比黑蚓矮了一頭,且腿短腳大,但他的速度卻奇快,非常擅長追蹤,因此得了玄駒之名。黑蚓深知玄駒的本事,說道:“有你出馬,胡客就是多生一對羽翼,也斷然無路可逃。”


    “不過找到他後,又該如何?你知道我這個人,向來無意於兵門的‘鬼’。我可不想搶屠夫的生意。”玄駒的言下之意,即便找到胡客的藏身地,他也不會動手,隻因一旦殺死胡客,便贏得了競殺,也就贏得了這一次的“奪鬼”之爭,將成為兵門的新“鬼”。


    “競殺令裏說了,一旦胡客現身,競殺便正式開始。如今胡客已經出現,我會想辦法通知天層,召集所有‘奪鬼’的青者來豐泰典。”黑蚓說道,“你找到胡客的藏身地後,隻需將地址帶回來,剩下的,就交給這些‘奪鬼’青者去做吧。”


    玄駒微微一笑:“如此最好。”


    黑蚓又道:“對了,你想辦法聯係傀儡,讓他速來豐泰典。”


    “你打算對付白錦瑟?”玄駒猜到了黑蚓的打算。


    “白錦瑟是十六年前天層交給我們五大青者的任務,想不到她當年竟然逃過了一死。如今荊棘鳥叛道,藏血身死,當年的五大青者,隻剩我們三人。屠夫和虞美人雖是新晉的五大青者,但此事與他二人無關,這是我們三個老青者的事。十六年前沒能殺死白錦瑟,這一次可決不能再讓她活命!”


    “傀儡眼下就在淮安府,我會通知他趕來。”玄駒說完這話,看了一眼陸橫,道,“這個人私自放走胡客,該怎麽處置?”


    “我自有法子。”黑蚓道。


    玄駒點點頭,站起身來。該說的都已說完,他還要搜尋胡客的藏身地,這可不是輕鬆的任務。他告別了黑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豐泰典。


    六極刑


    玄駒說到做到。五天之後,他果真帶著胡客藏身地的消息,回到了豐泰典。


    玄駒回來後的第二天,豐泰典便掛起了關門歇業的牌子。


    這一天快到正午時,豐泰典的內堂裏,已聚集了三四十個戴臉譜的人,其中絕大部分戴著眉臉譜,分為兩排立於左右。上首擺放著六把太師椅,坐著六個戴眉目鼻臉譜的人。


    因為當鋪被毀的事,兵門的大部分青者都聚集在江南一帶,五六天的時間,已足夠許多參加“奪鬼”的青者趕來上海。天層派了一位主使和兩位副使前來主持競殺,連同黑蚓、玄駒和傀儡,坐在內堂上首的六把太師椅裏。


    到了正午時分,主使站了起來,帶領所有青者,行了“拜竹禮”。


    “拜竹禮”後,主使取下內堂竹架上的竹筒,當眾拆去了火漆封口,從中抽出一卷竹簡。他展開竹簡,用沉厚威嚴的嗓音,宣讀了“奪鬼”之爭最後一關,也就是競殺的內容與規則。


    數月前,胡客與屠夫在京漢鐵路線上角逐守殺,但因查出胡客是殺死霧寒山多位青者的元凶,使得守殺半途中止。天層取消了胡客的守殺資格,屠夫不戰而勝,進入第三關的終極考驗。第三關的終極考驗隻有一次機會,內容便是找到姻嬋,誘殺胡客。但屠夫未能把握住這次機會,他在紫禁城的西華門外被突然殺出的白錦瑟擊退,沒能通過終極考驗。這才有了後來天層調整規則,直接發布競殺令,讓所有兵門青者都可自願角逐競殺,爭奪兵門之“鬼”的事。


    主使宣讀完競殺的內容與規則後,卷起竹簡,放回竹架上,然後聲音一轉,厲聲喝道:“帶出來!”


    兩個青者將縛了手腳的陸橫帶到內堂的中央,摁跪在地上。


    主使環顧眾青者,森然說道:“胡客,六年前入道,曾為兵門黃童,現已查實,其真實身份為南家後人。當年南家後人韓亦儒,妄圖傾覆刺客道,致使眾多青者喪命,南家後人,便是刺客道之公敵。”他說著,目光轉到了陸橫的身上,“陸橫,身為兵門青者,在天層公布競殺令後,竟私自結交胡客,在十四號當鋪將胡客放走,此乃叛道之舉。陸橫結交南家後人,公然反叛刺客道,其罪當誅,按三百年來的規矩,當以六極刑處之。”他說到這裏,聲音忽然拔高,“取刑刃!”


    一位副使從太師椅裏站起來,手持刑刃,一步步地走向陸橫。


    與此同時,主使則走回上首坐下。


    內堂裏鴉雀無聲,沉寂片刻後,主使大聲道:“第一刀!”


    副使取出刑刃,迅捷無比地刺入陸橫的左側胸肉!他動作雖快,但分寸拿捏得準確無誤,讓陸橫在不丟掉性命的同時,感受到最大的痛苦。從動作上可以看出,這位副使早已不是第一次執行六極刑了。他雙手緊握刑刃,一寸寸地橫向拉切,直至陸橫的右側胸前,方才拔出。


    陸橫手腳被縛,又被兩個青者死死摁住,渾身抽搐,卻動彈不得,生受了第一刀。他麵部肌肉緊繃,額上青筋暴突,鮮血自胸前流出,瞬間染透了全身。饒是如此,陸橫竟一直牙關緊咬,從始至終沒有哼叫一聲。


    短暫的停頓過後,第二刀和第三刀接踵而至,陸橫的左右手筋均被切斷。又一次停頓過後,便是第四刀和第五刀,陸橫的左右腳筋亦被切斷。至此,六極已去五極,陸橫的雙手雙腳俱廢。


    這五刀帶來的劇痛,讓陸橫如入陰曹地獄,遍嚐非人之苦。可他仍舊硬挺,從始至終緊咬牙關。隻是這生不如死的折磨,讓他牙齒的咬力極大,不知不覺之中,他的牙縫間竟咬出了鮮血,順著嘴角流淌下來。


    第五刀和第六刀之間的停頓較長,足有一刻鍾之久。如此停頓,是為了讓受刑者飽嚐六極刑所帶來的痛苦。


    雖說是一刻鍾,可堂內一直寂靜無聲,這種寂靜讓時間變得分外漫長,仿佛過去了一個時辰之久。三十多個青者麵戴臉譜,看不到臉譜後的表情,更加不知各自內心深處是何感受。


    在陸橫飽受一刻鍾的痛苦摧磨後,第六刀終於到來。


    刑刃穿過了陸橫的頸結,結束了他的痛苦,也結束了他的性命。


    陸橫泄去了最後一口氣。他的腦袋歪斜著,耷拉了下來。他的嘴唇鬆開了,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掉在了地上,竟是半截被咬斷的舌頭!


    陸橫的屍體被拖下去後,主使再一次站了起來。“私自結交南家後人,公然反叛刺客道,這便是下場!”他話音一轉,叫道,“在場眾青者聽令!”


    所有青者身軀一震。


    主使環顧眾人,大聲說道:“胡客現已身受重傷,在上海以西四十裏地的泗涇鎮,藏身於東田寺中。殺死胡客取下其人頭者,即贏下競殺,成為兵門新‘鬼’!”


    隨著這番話的落下,此次豐泰典的聚會也宣告結束。所有戴眉臉譜的青者以最快的速度散去,紛紛趕往上海西麵的泗涇鎮。胡客已經受傷,所有青者都不想落於人後,先趕到東田寺的,總能搶占幾分先機。


    參加“奪鬼”的青者一散,黑蚓、玄駒和傀儡也站起身來。在與三位主使副使告辭後,三人踏上了北行的路途。白錦瑟與賀謙已率領一批禦捕門的捕者,踏上了返京之路,黑蚓和傀儡為了等玄駒,已晚了兩日的路程。他們三人要趕在白錦瑟傷勢恢複之前,給這項持續了整整十六年的任務,畫上一個早就該畫上的句號。


    往生路


    在泗涇鎮的東田寺裏,胡客已經躲了六天五夜。


    對胡客而言,東田寺算得上是老地方了。


    過去出刺的兩年間,胡客曾在蘇州和嘉定受過兩次傷,這兩次養傷期間,他都是在東田寺裏度過的。這一回也不例外。從江南製造局成功脫身後,胡客便雇了馬車,第三次來到了泗涇鎮的東田寺。


    胡客的傷口是用火藥止的血,雖然不到一天的時間,感染卻已十分嚴重,傷口附近的皮肉已有壞死潰爛的跡象。東田寺的明斷法師,親自用藥草熬水,替胡客洗淨傷口,然後寫下藥方子,讓小和尚慧可去鎮上的藥鋪按方抓藥,給胡客內服外敷。一番治療後,胡客的傷勢才停止惡化,得以好轉。


    到了第六天的下午,胡客該換第三次藥了。


    他的傷已好了許多,這一次無需明斷法師幫忙,他對著鏡子自己動起手來。


    脫去上衣後,拆下了纏繞在肋部的白布,胡客赤裸的上身在鏡子裏顯現出來。他膀闊腰圓,隆起的肌肉如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在這些石頭的表麵,布滿了一道道猙獰的痕跡,尤其是橫在胸前的那一道六極刑留下的刀疤,最是觸目驚心。


    胡客接過明斷法師手中的藥膏,塗抹在已經愈合的傷口上,重新裹上了幹淨的白布,穿回上衣。


    明斷法師已吩咐寺內的夥夫在殿後西側的大悲亭裏備好了清茶。胡客換好藥後,兩人一同走出廂房。明斷法師腿腳不靈便,微有些瘸,行走很慢。兩人緩步來到大悲亭,在石凳上閑坐飲茶。


    下午陽光晴好,樹影婆娑。


    胡客的目光越過了放生池,落在東北側的兩株銀杏上。這兩株銀杏皆是古樹,一株在寺內根植了四百年有餘,另一株比東田寺的年齡還要大上三百多歲。東田寺建於宋朝真宗年間,算起來,這株古銀杏已在此處屹立了一千二百餘年。


    望著這兩株真氣真骨、幹霄蔽日的銀杏,胡客恍然間若有所思。古樹在此屹立不動,能獲得千年壽命,世人忙碌奔波,卻隻有短暫的數十年光陰。世事如斯,在日月不老、樹木千年的同時,也有蛾蟲半月、蜉蝣一朝。說到底,人不過隻是萬物之一,生老病死注定無法更改。這些道理胡客都明白,但人活一世,匆匆短短,他卻不甘心平庸碌碌。他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明斷法師,心想若如他這般歸隱廟宇,這一生的確寧靜安好。隻不過他始終放不下家族的使命,無數次命懸一線,亦無法改變他深植於心的念頭。


    在天際泛紅,晚霞傾瀉之際,小和尚慧可步履匆匆地穿過解脫門,跑過放生池旁的回廊,進入了大悲亭。他張開了嘴,劇烈的奔跑使他累彎了腰,上氣不接下氣,有話卻說不出來。


    “慧可,你跑得這麽急,是不是今天與往日有所不同?”明斷法師問道。


    慧可點點頭。“來了……”他喘了好幾口氣,總算平緩過來了氣息,“這位施主料得真準,剛才鎮上來了好多陌生人。”


    胡客和明斷法師對視了一眼,心裏均想:“該來的終於來了。”


    “這些人沒有來寺裏?”明斷法師又問。


    慧可搖頭道:“沒朝寺裏來,大部分都住進了客棧。”


    胡客和明斷法師又對視了一眼,心裏都有了底。


    來東田寺之初,胡客便擔心留下痕跡,會有人追來,於是讓慧可每日都在鎮口守著,看有無大批陌生人前來。這種擔心終於在第六日應驗了。胡客清楚,這些人若是禦捕門的捕者,肯定會直接衝入東田寺抓人,如今情況並非如此,隻能說明,這些人並非來自禦捕門。胡客聽陸橫說過,他已被列為“奪鬼”之爭競殺的目標,這讓他自然而然地猜想這些陌生人是道上的青者。隻有刺客才會在不清楚目標的真實情況時,先選擇按兵不動。


    胡客看了看天色,離天黑隻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入夜之後,這些青者一定會有所行動。胡客不想給東田寺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也不想讓明斷法師為難。他喝完最後一口清茶,站起身來,說道:“我該走了。”


    “你的傷還沒有痊愈,現在就走,恐怕難以脫身,會被他們盯上的。”明斷法師也跟著站了起來。


    “那又怎樣?想要殺我,沒那麽容易。”胡客拂衣而去,出了大悲亭,大步走向解脫門。


    明斷法師猶豫了一下,叫住了胡客:“你就這樣走,太過冒險。我雖然不能再為你做什麽,但據我所知,寺裏有一處十分安全的避難之所,你可以在那裏暫避一下。”


    胡客不予理睬,繼續邁步。


    明斷法師向慧可使了個眼色。慧可會意,一路小跑追上胡客,在解脫門前拉住了胡客,死活不讓胡客走。


    “你就算不願意,去看一看也無妨,”明斷法師道,“那是一條地道,叫做往生路。你看過後覺得不行,再走不遲。”


    胡客原本要走,卻被慧可無賴般地死死抱住了腰。慧可尚未成年,個頭不及胡客的肩膀,胡客低下頭去,隻能看到一個光溜圓滑的腦袋。


    胡客轉回身來,看著明斷法師,說道:“那好,我看過再走。”


    明斷法師將胡客引入了供奉觀音菩薩的圓通寶殿,來到殿後一尊兩人高的鍍金佛像前。


    天時已晚,寺裏已經沒有香客出入,但明斷法師還是讓慧可去看住殿門,以防有旁人闖入。


    明斷法師取來了木梯。他先衝佛像合十拜禮,然後將木梯搭在佛像的身上,爬到與佛像齊高的位置,將佛像頭頂的肉髻按了下去。他退下梯子來,伸手去推佛像。佛像的蓮花底座可以旋轉,轉動半圈後,地上露出了一個可供三四人出入的圓形洞口。


    明斷法師又衝露出的洞口合十一拜,說道:“當年小刀會在上海一帶鬧事,見引法師為了避禍,帶領僧眾在寺裏挖出一口地窖,在地窖裏躲過了戰禍。後來太平賊殺來,沿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鎮上不少百姓都躲進寺裏。太平賊信洋教,不信佛,作惡之時,往往連寺廟也不放過,是以見引法師又帶領僧眾和百姓,將原本的地窖挖成了一條又深又長的地道,躲藏在其中。後來太平賊果然在寺廟裏搶掠一番而去,連這尊佛像的腦袋也被砍掉了一小半,好在未發現蓮花座下的地道入口。後來太平賊被鎮壓下去後,鎮上百姓捐了不少錢財,供東田寺重新修繕。這條地道兩次救急,救了數百人性命,見引法師怕將來還要用上,於是用修繕寺廟後剩餘的錢,在地道裏架了支架,以免坍塌,又給這尊佛像補首鍍金,以感激佛祖的再造之德。從那以後,寺裏便將這條地道叫做往生路。幾十年過去了,知道此事的人大都已不在,寺裏傳了兩代僧人,現在除了我以外,已沒人知道這條地道的事。你可以放心地躲在裏麵,不會有人知道的。”


    胡客看著往生路的入口,短暫思考了片刻,吐出了一個字:“火。”


    明斷法師取來了一盞提燈。胡客下到往生路中,一股潮濕之氣頓時撲鼻而來。他接過明斷法師遞下來的提燈,照亮了路麵,朝往生路的深處走去。


    夜幕降臨,對於東田寺而言,這注定將是一個不太平的夜晚。


    在東田寺的大雄寶殿內,晚課從黃昏延長到了夜間。晚飯過後,寺內所有僧人褡衣上殿,結跏趺坐,課誦梵唄,修持懺悔。僧人們誦念彌陀經和懺悔文,又進行了蒙山施食,接著誦淨土文和三皈依,最後唱伽藍讚。


    在伽藍讚唱到快結束時,所有僧人忽然相繼閉上了嘴,一致地轉過頭去,看向殿門。


    殿門外漆黑的夜色中,出現了一個戴臉譜的人,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這些臉譜人快步走入了大雄寶殿。後門處,另有一群臉譜人湧了進來。這些臉譜人總共三十來個,在釋迦牟尼的佛像前,將正在做昨晚課的僧人們包圍了起來。


    “誰是住持?”一個聲音問道。這些人站在一起,因戴著臉譜而看不見嘴唇,眾僧人隻知道聲音來自某處,卻不知是站在那裏的哪個臉譜人。


    眾僧人齊刷刷地扭頭,看向上首的明斷法師。明斷法師站了起來,合了一十。


    “你寺裏前幾日收留了一個傷者,他現在在何處?”那聲音又問。這些青者為競殺而來,本來夜入東田寺,是打算秘密行事,但將寺內各殿各房摸尋了一遍,並未找到胡客,這才顯露行跡,聚於正殿詢問住持。


    “那位施主今晨已離開本寺。”明斷法師語氣平靜地回答。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身為一寺住持,在佛祖跟前,竟也造謊。”右首一個青者手一提,將一個瘦小漢子丟到明斷法師的身前。那瘦小漢子低垂著頭,不敢抬頭看明斷法師。


    那瘦小漢子是寺裏的夥夫,下午在大悲亭收拾茶具時,曾親眼看見明斷法師和胡客一起走出大悲亭。這些青者夜入東田寺時,寺中僧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寶殿,其他地方都沒有人,唯有偏房裏住著幾個夥夫。有青者抓了夥夫詢問,得知下午時胡客還和住持在一起,於是拉了這夥夫來大雄寶殿質問住持。明斷法師說胡客在早晨就已離開,顯然是在撒謊。


    “那人到底在何處?”右首那青者問了這話,手中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阿彌陀佛,”明斷法師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位施主確已離開,你若不信,可在寺中各處尋找。”


    那青者不再多說,右手一揮,手起刀落。那夥夫後頸上頓時開了一道口子,身子翻倒在了地上,雙目圓鼓,正對著做晚課的僧人。眾僧人驚恐萬狀,一齊站起身來,坐在最前麵的一個僧人,滿臉濺上鮮血,嚇得奪路而走,被一個青者伸手抓住,動彈不得。


    那青者喝道:“坐下!”所有僧人心中懼怕,不敢不從,戰戰兢兢地重新坐下,但要麽低垂了頭,要麽側過臉去,嘴裏輕輕念著佛偈,不敢再看那夥夫的死相。


    血濺佛殿,明斷法師心頭震動。但他低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抬起頭看著那握刀的青者,語氣仍舊保持著一貫的平靜:“施主在佛祖眼前殺人,罪孽深重,死後將墮阿鼻地獄。還望施主迷途知返,放下屠刀,減輕身前罪孽。”


    那青者舉起短刀,架在逃跑僧人的脖子上,問道:“你說是不說?”


    明斷法師垂首合十,仍是方才那句話:“那位施主確已離寺,不知何往。”


    那青者發出了冷笑聲。下午到泗涇鎮後,一部分青者住進了客棧,在高處盯著東田寺,另一部分青者則在東田寺周圍埋伏下來,以防止胡客離寺逃跑,一直守到夜晚,並未見胡客走出過寺廟。


    冷笑聲戛然而止時,那青者微微抬起右手,刀刃已經蓄勢待發。


    那逃跑僧人知道行將就死,渾身不受控製地發起抖來,竟連掙紮都忘了。一些僧人閉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些僧人則扭頭看向明斷法師。明斷法師仍舊保持著合十的姿勢,閉上了雙眼,無動於衷。


    眼見那逃跑僧人即將赴那夥夫的後塵,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叫了起來:“別……別殺我師兄!那位施主在……在觀音殿裏!那位施主藏在觀音殿裏!”


    明斷法師猛地睜開雙眼,怒視說話之人,喝道:“慧可!”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得知了胡客的下落,眾青者立即擒了小和尚慧可,快步往供奉觀音菩薩的圓通寶殿趕去。


    “你等立即離開泗涇鎮,走得越遠越好,過一段時日再回來。”明斷法師對嚇傻了的眾僧人說了這話,急忙向圓通寶殿走去。


    明斷法師上了年紀,腿腳又有些瘸,等到他追入圓通寶殿時,已經有青者爬上了那尊鍍金佛像的頭頂,按下了佛頂上的肉髻。這打開往生路的法子,是傍晚時候慧可偷瞧到的。明斷法師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佛像被推開,往生路的入口露了出來。


    “有掌印。”


    有青者注意到,被灰塵覆蓋的洞口邊緣,有兩個清晰可見的手掌印,應該是不久前有人下洞時,用手撐過洞口的邊緣,因而留下的痕跡。這兩個掌印的出現,更加印證了胡客就躲在往生路裏的事實。眾青者的內心也終於踏實,胡客如此秘密地躲起來,不敢直麵競殺的青者,足以說明他確實受了傷,並且傷得不輕。


    “這條地道有沒有其他出口?”有青者喝問慧可。


    慧可點了點頭。


    眾青者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有的轉頭望向明斷法師,心想這老和尚果然沒打誑語,胡客確已離開東田寺,隻不過他走的不是地麵上的明路,而是地底下的暗道。


    地道的出口不知在何處,喝問慧可,也隻得到搖頭的答複。青者們耗不起時間,唯恐追丟了胡客的行蹤,當即製作了幾支簡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裏。


    眼見青者們相繼下到了往生路裏,明斷法師內心稍安。他看了慧可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許讚許,對於慧可方才的那番表演,他心中十分滿意。


    然而明斷法師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並不是所有的青者都進入了往生路。最後一個青者無動於衷地站在鍍金佛像前,似乎沒有進入往生路的打算。


    往生路沒有其他的出口,按照最初的計劃,當所有青者進入往生路後,明斷法師便將佛像推回原位,將青者關在地下。然而意外情況出現了,最後一個青者並沒有上當。這使得明斷法師愣在了當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後一個青者緩緩地摘下了臉譜,露出了本相,竟是屠夫。


    在摘下臉譜的同時,屠夫用不屑的語氣說道:“如果當真躲進了地道,以胡客的本事,豈會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跡?”屠夫和胡客交過手,他知道以胡客的頭腦和能力,絕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欲蓋彌彰,弄巧成拙,往生路的把戲就此被屠夫一眼識破。然而他等其他青者都上當後才戳破把戲,顯然是私心作祟,如今地麵上隻剩下他一個青者,自然沒有了其他競爭對手,至少短時間內是如此。


    屠夫不打算逼問明斷法師,他知道逼問了也沒用。


    但他知道該如何讓胡客現身。


    “胡客,你出不出來?”屠夫問完這話,忽然抽出剔骨尖刀,用閃電般的速度,向慧可的頭頂劈了下去。


    “住手!”一個厚重敦實的嗓音在偏門後響起,一道魁梧的黑影自黑暗深處走出。


    屠夫沒有收手的意思。如果殺人時收手,他就配不上“屠夫”的稱號了。他不僅沒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慧可尚未明白是怎麽回事,他的頭腦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枉你入道六年,竟連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和尚也放不下。”屠夫麵無表情地拔出了嵌入慧可頭顱的剔骨尖刀。慧可顱開腦裂,立時氣絕,“嘭”地倒在了地上。屠夫抬眼看向走來的胡客,冷言道:“就憑你,也想傾覆刺客道?”


    胡客大步向屠夫走來,右臂一展,問天從袖口裏掉出,已握在了掌心。


    剔骨尖刀翻轉了鋒口,屠夫跨過慧可的屍體,亦向胡客大步走去。


    兩人的腳步同時加快,最後幾步幾乎是飛奔了起來。


    在觀音像的背麵,問天與剔骨尖刀正麵碰撞,胡客和屠夫第二次交上了手!


    與第一次在火車車頂交手時相似,兩人一對上,立刻以快對快,問天和剔骨尖刀都以潮鳴電掣的速度向對方攻去。擺開了躡影追風的架勢,兩個人都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對方。


    與第一次在火車車頂交手時不同,上次隻是論較輸贏的對決,而這次卻是有如深仇大恨般的決鬥,絕不可能再出現一刀分出勝負點到即止的情況。兩人早已不是守殺的競爭對手。胡客已成為屠夫競殺的目標,屠夫同樣是胡客必須跨過去的障礙。從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胡客就必須與整個刺客道為敵。


    趁著屠夫與胡客激鬥無暇他顧之際,明斷法師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鍍金佛像前。他將佛像往原位推回,以壓住往生路的入口,從而將參加競殺的三十多個青者困在地道裏。如此一來,胡客隻需對付地麵上的一個屠夫,壓力會小很多。


    就在佛像即將完全壓住往生路的入口時,兩根鐵刺忽然伸了出來。


    那是一對峨眉刺,卡在了最後的一絲縫隙裏。青者們已經走到往生路的盡頭,沒有發現其他出口,知道上了當,紛紛折返回來,正好趕上佛像徐徐推攏。


    明斷法師將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雖然仍推不動佛像,但兩根峨眉刺已出現輕微的彎折。


    眼看峨眉刺即將被碾斷,地道裏響起了急切的呼喊聲!很快,十幾樣刀劍類的扁薄武器,紛紛從那道縫隙裏刺了出來。


    往常殺人的武器,被青者們用作了杠杆,試圖將佛像撬開;明斷法師則用盡全力,加上佛像本身的重量,欲要將洞口封住。地麵上下的博弈,開始呈現出僵持的態勢。隻不過明斷法師年老力衰,長久僵持下去,將對他不利。


    將近一刻鍾了,胡客和屠夫還沒有分出生死。


    此番交手,因胡客傷未痊愈,所以屠夫占據了絕對上風。但屠夫想短時間內擊殺胡客,也非易事。


    激鬥的同時,胡客用餘光瞥見了明斷法師的情況。明斷法師已經快支撐不住了,洞口的縫隙從最初的手指粗細,逐漸變成了半個手掌的寬度。


    肋部的傷勢讓胡客多少有些勉為其難,他知道自己今天難以擊敗屠夫。決鬥再這樣持續下去,終將以他死在屠夫的刀下而結束。


    事到如今,再一味蠻鬥,對胡客沒有任何好處。


    胡客又看了一眼明斷法師那邊,心裏有了計策。


    他猛攻數下逼開屠夫,忽然棄了戰局,朝明斷法師飛奔而去。


    “讓開!”胡客大聲喝道。


    這一聲大喝極具威嚴,明斷法師不知道胡客要做什麽,但卻下意識地鬆了手。


    地道裏的青者已經撬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上麵鬆了勁,頓時一起用力,佛像又轉離開去,洞口露出了大半。


    這時胡客已經衝到佛像前。他手中的問天橫著一掃,十幾樣伸出地麵的兵器頓時劈裏啪啦折斷了一大半。兵器的碎片紛紛落回地道裏,青者們紛紛避讓,洞口正下方頓時空了一片地出來。胡客趁勢一躍,躍進了地道。


    屠夫飛步追來,就遲了那麽一點點。他探頭下望,地道裏火光忽明忽暗,人聲驚惶,局勢因胡客的忽然躍入而變得異常混亂。


    地道裏隻有幾支火把,光線昏暗,因此敵我難分。屠夫自然不會跳下去趟渾水,他守在地麵上,便是一夫當關的態勢。他一瞥眼,看見了牆腳處正在喘氣的明斷法師。剔骨尖刀微微轉了個麵,屠夫麵無表情地朝明斷法師走去。


    鍍金佛像的正下方,是一個空間開闊的地窖,那是小刀會起義時期寺中僧人挖出來避禍用的。在地窖的西北側,是後來太平天國起義時期寺中僧人和鎮上百姓共同挖出來的地道。二者相合,便是東田寺內總計救過數百人性命的往生路。


    現在三十多個青者,正聚集在開闊的地窖裏。胡客的忽然躍入,猶如魚目混珠,青者們頓時如無頭蒼蠅般亂了起來。


    但這些青者都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混亂的局麵很快穩定下來。有青者大聲叫喊:“看看誰沒戴臉譜!”火把左右晃動,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


    經過一通辨認,果然有一人未戴臉譜。可奇怪的是,那人並非胡客。那人憤怒不已,方才混亂之中,他的臉譜不知被誰摘了去。


    “把臉譜都摘掉!啊——”有青者大聲說話,可話音將落時,卻轉變成了一聲臨死前的慘叫。


    摘了臉譜,胡客就會現形。胡客當然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所以他動手了。


    胡客一出手就是殺招,轉眼間便連殺三個青者。三十多個青者頓時亂了,火光亂晃,青者們紛紛亮出兵器,警戒四周。


    這些青者原本個個身手出眾,若單對單正大光明地論較,雖說不太可能是胡客的對手,但絕不會一招之內就被胡客擊殺。隻不過身處這等昏暗的環境,不知胡客身在何處,縱使身懷絕技也是毫無用處。


    轉眼間,胡客連續偷襲得手,又有三個青者倒下。眾青者頓時亂了,有的甚至和自己人動起了手。另有青者為了避禍,跳起來攀住洞口的邊緣,快速爬上了地麵。


    一個青者爬上地麵,其他青者立刻紛紛效仿。誰都知道,留在敵我不辨的地窖中,很可能下一個被刺殺的人就是自己。


    地麵上的屠夫吃了一驚。一下子爬上來這麽多青者,全都戴著臉譜,因不知胡客是誰,屠夫再怎麽一夫當關也沒用。


    置身於光明的環境中,眾青者無須誰來提醒,便紛紛摘下了臉譜。此時為了找出胡客,青者們管不了相互不照麵的忌諱。一時之間,一張張老幼不同、美醜各異的臉出現在光亮下。此情此景,倒讓近三十個青者覺得異常新鮮。


    所有人都露出了本相,仍然不見胡客。


    屠夫不由分說,奪過一個青者手中的火把,猛地躍進了往生路的洞口。


    落入地窖後,屠夫右手高舉火把,左手反握剔骨尖刀,凝目環視四周。


    火光照亮了方圓數丈內的範圍,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


    地上躺了七具屍體。屠夫蹲下身來,提刀刺入一具屍體的胸口。屍體並無反應,確已死透,並非胡客假裝。當初在漢口開往盧溝橋的火車上,屠夫正是假裝成死屍,一舉刺殺了禦捕門最為年輕的地字號次捕馮則之。他擔心胡客複製他曾用過的方法,於是接連將七具屍體刺了個遍,但都未遇到異樣。


    屠夫警惕地站起來。他猛地回頭,盯住地窖的黑暗處。他方才明顯感覺到,有人從背後不遠處跑過。緊接著,他向左轉身,又向右轉身,前後左右連轉了七八次。


    “出來。”屠夫沉聲說道。他的眼睛左右睨視,左手將剔骨尖刀握得更緊了。


    忽然間,他拔足向右側躥去,剔骨尖刀刺入了黑暗。迎麵一陣疾風掠來,屠夫沒有收刀,繼續進擊,欲要和胡客來個硬碰硬,哪知卻刺了個空。他雙眼一迷,原來迎麵撲來的竟是一團塵土,胡客還在塵土之後。


    屠夫強行睜開雙眼,但塵土入眼,淚水便不受控製地流出,視線模糊了許多,眼前變得昏暗不清。忽然又一團塵土撲來,火把頓時滅了,除了洞口投下來的光柱,地窖裏已一團漆黑。


    屠夫沒想到胡客會用如此卑鄙的方法來偷襲自己。但身為刺客,行走世間原非正大光明,再加上此刻麵對生死大敵,胡客又有傷在身,不想將性命丟在這裏,唯有無所不用其極。屠夫中了偷襲,當即瘋狂地揮舞剔骨尖刀,護住周身要害,一邊往洞口正下方退去。


    他剛退兩步,便察覺到側方有異。在轉身的過程中,他先橫揮一刀護住自身,以防胡客偷襲,隨即看見了一道隱隱約約的黑影。屠夫自然不會放過此等機會,立即追風逐電地刺出一刀!這一刀太快,黑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被刀尖刺透了胸膛。然而刀尖入肉的那一刻,屠夫的心頭卻一震,知道自己上當了。


    那黑影並非胡客,而是青者的屍體,胡客還在黑影的背後!


    但是屠夫察覺得太遲了。


    胡客從那黑影的身後閃出,問天掠過,劃傷屠夫的左手,剔骨尖刀旋即被胡客奪去。胡客順勢一送,剔骨尖刀紮進了屠夫的右腿。


    胡客沒有取屠夫的性命。方才在地麵上對決時,胡客的確擺出了決一生死的姿態,但現在用這種方式殺死這個兵門現階段最為厲害的青者,不僅屠夫死不甘心,連胡客自己也不會服。胡客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在沒傷沒病的情況下,以最好的狀態,與屠夫來一場真正的生死較量。到那時,他將用令雙方都心服口服的方式,取走屠夫的性命。


    胡客傷了屠夫的手腳,讓他在一段時間內無法以慣用手握刀,也無法自如地行動。屠夫是競殺的所有青者中胡客最為忌憚的對象,隻要解除了屠夫的威脅,他便有足夠的把握來擺脫這場競殺。


    胡客拔出剔骨尖刀,屠夫連退數步,坐倒在了地上。


    胡客不再理會屠夫,大步走到了洞口下方。


    洞口上方聚集著探頭觀望的青者,都在等待著這場地窖對決的結果。忽然見走出黑暗的是胡客,所有青者都吃了一驚,心中均想:“他不是身受重傷了嗎?為何連屠夫都不是他的對手?”


    胡客左手一拋,剔骨尖刀飛上了洞口。


    所有青者急忙退讓。


    剔骨尖刀帶著血光,在空中呼呼地旋轉,嗆啷一聲釘在了石板地上。胡客隨即攀上地麵,拔起剔骨尖刀,冷眼看著身前的這群青者。


    所有青者都被胡客的氣勢所懾,紛紛站在原地,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胡客轉過頭去,就在不遠處的牆腳,明斷法師斜坐而死。


    胡客走了幾步,來到明斷法師的身前。


    明斷法師被一刀貫穿了心髒,除此之外,右臂上還開了一道口子,顯然是抬手擋刀所致。在其右臂的傷口附近,因僧袍的破裂而露出了大片皮膚,而在被鮮血染紅的皮膚上,赫然有一個略微向左傾斜的十字黑疤。胡客的臉上,肌肉輕微抽動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撫過明斷法師的雙眼,讓其可以瞑目而死。


    胡客轉過身來,盯著這群青者的目光更為森然可怖。


    他邁步向前,朝近三十個青者走去。


    他雙刃在手,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殺向這群青者。他忽然向左躥出幾步,剔骨尖刀橫向掃出,一排蠟燭頓時滅了,殿中光亮暗了幾分。


    猛然間明白了胡客的意圖,近三十個青者一起向胡客撲殺過去。青者們都清楚,若被胡客滅盡光源,在黑暗的環境中,莫說取胡客的性命,就是想將他留下,也是難上加難。


    麵對眾青者的剿殺,胡客沒有一味死鬥。他聲東擊西,左晃右突,很快將手持火把的三個青者解決了,殿中又暗了幾分。


    近半數青者的兵器,早在撬佛像時便被問天削斷,此時是空手上陣,麵對的卻是手持問天和剔骨尖刀的胡客。青者們不再藏有私心,不管誰最終成為兵門的新“鬼”,總之此時眼中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取下胡客的性命,讓他走不出這圓通寶殿。青者們仗著人多勢眾,意圖圍殺胡客,然而胡客卻不買賬,他專挑包圍圈的薄弱之處攻擊,專挑那些失去了兵器的青者下手。青者數度形成包圍圈,雖然也有人傷了胡客,但始終無法給胡客致命一擊。


    在你來我往的纏鬥過程中,胡客抓住機會,先後將大殿上剩餘的三排蠟燭也悉數滅盡。這樣一來,火把皆滅,蠟燭全熄,圓通寶殿內陷入一片漆黑。


    有光亮時,青者們看得見胡客身在何處,拚盡全力,車輪圍攻,胡客終有傷重力竭之時,最終是能將胡客殺死在圓通寶殿內的。胡客也深明此理,所以他左右衝突,將殿中的蠟燭悉數滅盡。突然而至的黑暗,湮沒了胡客的位置。胡客趁機幾個奔走折返,讓眾青者徹底失去了目標。


    當青者們再次點燃火把時,殿中已經沒有了胡客的身影。


    眾青者立刻分散行事,從正門、後門和側門紛紛追出,還有青者不忘重新進入往生路檢查一番,生怕胡客假意逃脫,實則躲回了地道之中,畢竟這種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躲藏在危險處的辦法,不少青者都曾在刺殺後用於脫身,不過最終隻在往生路中發現了身受重傷的屠夫。


    換在以往,胡客或許會重新藏回地道裏,但這一次麵對的是近三十個兵門青者,他絕不會冒這種險。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的確最為安全,但有些時候,卻會讓人作繭自縛。所以胡客毫不猶豫地選擇趁黑溜出側門。


    側門外過了廂房,便是寺中養馬的地方。在一根柱子旁,拴著一匹胡客事先挑選出來的良駒。


    胡客騎馬出了東田寺,縱馬東行,望上海而去。


    直到遠離了險地,胡客才有工夫來細數身上的傷口。


    七處,胡客的身上添了七處新傷,肋部的傷口也已撕裂,但好在都是皮外傷。對於這種程度的傷,胡客已經司空見慣了。他甚至沒覺得有多疼。他絲毫不在意,隻是在馬背上簡單處理了一下,便繼續打馬飛奔。


    東南辦事衙門


    此去上海,胡客的目的地是禦捕門設在上海城內的東南辦事衙門。


    胡客遲早要重回上海。為了姻嬋的下落,也為了那幅卷軸的事,胡客始終要去找那個女人。如果兵門的青者沒有尋來東田寺,他會多休養幾天,待身體恢複得更好些,再走這一趟。現在,他隻不過將原定的計劃提前了幾天而已。


    禦捕門東南辦事衙門,名頭聽起來響亮,規模卻不大,甚至不如尋常的縣衙。


    規模不大,看守也就不嚴,遠遠比不上有“十方八麵”之說的禦捕門京師總領衙門。胡客隻需打暈兩個看守外門的守衛,再打暈兩個看守內門的捕者,便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東南辦事衙門。


    此時已是後半夜。四下裏萬籟俱寂,衙門內更是寂靜無聲。


    胡客將被打暈的四人拖到暗處,脫下其中一個捕者的外袍和裏衣,換在了自己的身上。胡客先前的衣服滿是口子,又已被鮮血浸透,實在無法再穿,如今換上捕者的衣服,在衙門內行走,總好過滿身是血的陌生人。


    正打算摸入東南辦事衙門的腹地,但胡客剛走出幾步,衙門外便傳來了說話聲。


    “說過多少次了,這些看門的,還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到夜裏就偷奸躲懶!”一個粗厚嗓門說道,“舒大人,您看著腳下,小心門檻。”


    胡客急忙尋暗處躲藏了起來。


    一隻白色的燈籠穿過了外門,緩緩向內門移來。燈籠的亮光照出了兩道人影,一個是黑袍捕者的裝扮,另一個腳步顫顫巍巍,卻是供職於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的舒高第。


    胡客正奇怪這舒大人為何深夜來東南辦事衙門時,那捕者的粗厚嗓門又道:“舒大人,您走慢一些,可別摔著了。”


    “我不要緊,”舒高第說道,“沐捕頭的傷可不等人。”


    那捕者攙扶著舒高第穿過內門,向衙門的深處走去。


    胡客想看個究竟,悄步跟上,尾隨其後。


    來到衙門的後側,那捕者敲開了一間屋子的房門,扶舒高第走入屋內。


    那是一間寬敞的臥室,臥室裏等候著幾個焦急的捕者,一見舒高第到來,急忙讓開一條直通臥床的路。在臥床上,躺著雙目俱瞎的沐人白。此時沐人白的臉色呈現出淡淡的青黑色,已不見任何動彈。


    舒高第在凳子上坐下,把過沐人白的脈,眉頭逐漸擰起。他檢查了沐人白雙眼的傷勢,又掰開嘴唇檢查了口腔,緊接著將手緊貼軟枕摸入,摸了摸沐人白的後腦和頸部。他神色忽然一緊,回頭問道:“除了你們,還有誰進來過?”


    屋內的捕者麵麵相覷。在聽到沐人白的呻吟聲後,睡在其他屋子裏的捕者紛紛起床,趕來這間臥室,隻發現沐人白渾身抽搐,除此之外,並未見有別人出入過臥室。所有捕者都搖頭,表示並不清楚。


    “不是我下藥有誤,是有人進來動過手腳。”舒高第說道,“你們幫我把他翻過來。”


    當沐人白翻了個身,呈俯臥狀時,舒高第取來了燭台,湊近沐人白的後頸。在沐人白的後頸窩上,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小黑點。這黑點既不是斑,也不是痣,倒像是被針紮刺後留下的痕跡。


    “取我的藥箱來。”舒高第伸出手,接過捕者遞來的藥箱,取出一個黑色的布囊。布囊裏插滿了式樣不同、長短不一的銀針。舒高第拈起數枚銀針,在沐人白的腦部和後背下針,“沐捕頭中毒很深,從脈象來看,已是將死之態。”舒高第走路時腳步遲緩,可此時一邊說話一邊下針,卻眼疾手快,一針一位,準確無誤。


    捕者們幫不上任何忙,隻能老老實實地候在一旁,看著舒高第忙活。聽到舒高第說沐人白已是將死之態,捕者們不禁內心惶恐。當日賀謙離開上海北返京師之時,曾叮囑過這些留守的捕者,務必要照看好受傷的沐人白。想不到這位禦捕門的天字號捕頭,竟然在兩天後的深夜裏,便在東南辦事衙門的臥室裏被人種了毒。


    “你們為什麽沒有留人看守?”舒高第下完了針,取來紙筆,一邊書寫藥方,一邊責問。


    “沐捕頭這幾日傷勢見好,是他說想好好休息,不要我們在屋裏留人的。”有捕者回答道。


    說起看守,方才趕去舒高第在上海城內的住宅,將舒高第請來的那位黑袍捕者,忽然間想起了一事。他扭頭掃視臥室裏的每一位捕者,問道:“老張和老劉呢?”


    “他倆不是守在外麵嗎?”有捕者問道,“你和舒大人進來的時候,沒看到他倆?”


    那黑袍捕者一拍腦門,抓起燈籠便衝出了房門。很快,緊急的嗚鳴聲從衙門的前側傳來,屋內的其他捕者紛紛循聲趕了過去。舒高第叫住一個跑到門口的捕者,將藥方交給了他,命他速去就近的藥鋪抓藥。那捕者接過藥方,匆忙去了。


    在衙門的前側,幾位捕者聚集在一處角落裏。


    四個昏迷的人已被發現,那黑袍捕者叫喊著“老劉”,弄醒了其中一人,問他出了什麽事。


    老劉按著前額,那裏受了重擊,腫痛未消。他迷糊了片刻,一片空白的頭腦裏才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說道:“我被人打暈了。啊喲,真他娘的痛!”


    “誰幹的?”


    “那人快得跟風一樣,我還沒看清,就著了道兒。”老劉緊了緊身子。他光著上身,又在地上躺了許久,渾身冷得發抖。


    “他扮成了捕者!”那黑袍捕者見老劉身子赤裸,頓時猜到了胡客的手段,“趕緊分頭搜,別讓賊人跑了!”幾個捕者轟然稱是,立刻分散開去,在東南辦事衙門內仔細地搜查。


    就在捕者們聽到嗚鳴聲,飛快趕去衙門前側的時候,胡客從黑暗裏現身,跨過門檻,走入了臥室。


    舒高第正在撚轉銀針,腳步聲讓他回過頭來。


    舒高第在翻譯館內與胡客有過一麵之緣,所以盡管胡客穿著捕者的外袍,人老眼不花的舒高第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走進臥室的人是誰。但他絲毫不見緊張。他這一生經曆過諸多風浪,此時已是風燭殘年,早已看淡生死.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會懼怕什麽?再說,他用銀針控製住沐人白的血脈,這時候最需要冷靜,絕對慌張不得。


    “是你種的毒?”舒高第隻看了胡客一眼,便扭回頭去繼續忙活,用十分平靜的聲音問道。他撚轉了一根銀針,又拈住另一根,輕輕地提插。


    胡客搖了一下頭。


    舒高第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胡客的答複。“那就是了,”他說道,“你不是毒門的青者,如果要下手,一刀一劍的事,不會種這麽狠的毒。”舒高第接連擺弄完了三根銀針,又問,“你這麽晚來此,所為何事?”


    “那晚和你說話的女人是誰?”胡客開門見山地問道。


    舒高第反問胡客:“她是你傷的?”


    “是又如何?”


    舒高第微感好奇,扭頭過來,上下打量胡客,難以置信地搖頭:“想不到你這麽年輕。”


    “她到底是誰?”胡客喝問。


    舒高第沒有回答。默然了片刻,他忽然歎道:“你為什麽死追著她不放?我看你如此年輕,該不至於和她結怨才是。”


    “你無須多管。”


    “說得也是,我早過了管閑事的年齡。”舒高第說道,“說與你聽也無妨,她姓白,名錦瑟,是禦捕門最後一位秘捕。”


    白錦瑟這個名字乍然入耳,帶給胡客的是無與倫比的驚訝和疑惑。他想起了杜心五得到天道代碼的往事。十六年前,杜心五受托將一節蠟封的竹筒送去禦捕門,交予的對象正是白錦瑟,但他尋遍北京城也找不到此人。十六年後,在禦捕門的東南辦事衙門,胡客竟意外獲知了白錦瑟的下落,更加想不到的是,白錦瑟竟然就是這幾年頻頻與刺客道作對的刺客獵人!


    舒高第瞥見了胡客的反應,問道:“你這麽年輕,也知道禦捕門秘捕的事?”


    胡客沒有回應。他隻知道禦捕門有四大天字號捕頭和八大地字號次捕,至於秘捕,他聞所未聞。但他對此絲毫不感興趣。“她現在人在何處?”胡客隻關心那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既然是白錦瑟,必然與天道代碼一事有關,胡客要想解開那條從杜心五處得來的天道代碼,恐怕也要從白錦瑟的身上找線索。


    “回北京去了,”舒高第說道,“她和賀謙一起,兩天前走的。”


    “刺客卷軸又是怎麽回事?”胡客繼續往下追問。那晚在翻譯館,他曾隔牆附耳,偷聽到白錦瑟向舒高第提及了兩幅刺客卷軸,並且還說天層藏在何處,她很快就能查出來。似乎那兩幅卷軸,也與刺客道的天層有關。


    舒高第微覺奇怪。“你問刺客卷軸?”他扭過頭來,頗為不解地看著胡客,“你追住白錦瑟不放,就是為了刺客卷軸?可你是刺客道的人,卻暗查刺客卷軸,莫非……”他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些東西,收住了話語,沒有再往下說。


    胡客正打算繼續追問,臥室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有捕者聽見臥室裏的對話聲,趕了過來,正好撞見胡客這個假捕者,急忙呼來其他捕者,堵住了房門。


    “你們都退下。”這些捕者遠不是胡客的對手,舒高第不想看到他們枉自送命。


    捕者們關心舒高第和沐人白的安危,雖聽到舒高第的話,卻仍然僵在原地猶豫不決。


    “都退遠點,我沒叫你們,都不許靠近。”舒高第提高了說話的音量,“還不快退?”


    捕者們隻知道舒高第是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的口譯,卻不知他的真實身份,但他們都曾見到賀謙在舒高第的麵前恭謹無比,因此多少能猜到舒高第在禦捕門裏的地位。舒高第連說了兩遍,捕者們不敢不從,隻能緩緩地退遠。


    “如果我沒記錯,刺客道最早出現,是在前朝的萬曆年間,算起來,已快三百年了。”待捕者們退遠,舒高第又撚轉了一遍銀針,才緩緩地說起刺客卷軸的來曆,“你們刺客道一直與朝廷作對,所以在粘杆處被廢除後,朝廷特設了禦捕門。禦捕門的曆任總捕頭,都以剿滅刺客道為己任,可剿殺了一批青者,又會有另一批青者冒出來,長此以往,如春風野草,始終不絕。曆任總捕頭都知道,唯有挖出根源,找出天層,才能徹底剿滅刺客道,可天層隱藏得太深,禦捕門想盡辦法,始終找尋不到,那些被抓的青者,無論名氣多大、能耐多強,均不知天層所在。這個問題困擾了禦捕門數十年,一直沒有解決的辦法,直到江寧城內那批古籍的發現。


    “那是明亡後,明朝一些宗室殘存南方,留在南方的一批書典,其中有一冊與錦衣衛有關,裏麵記載了刺客道的事。原來前朝的錦衣衛也曾試圖剿滅刺客道。錦衣衛倒有些能耐,也或許那時刺客道遠不如現在這般強大,所以竟讓錦衣衛奪走了刺客道的刺客卷軸,據說天層的藏匿地,就記載在兩幅刺客卷軸上。錦衣衛將兩幅刺客卷軸帶回京城,上呈禦覽,可那時明朝亡國在即,連流賊都對付不過來,哪還有工夫去清剿刺客道?明亡後,兩幅卷軸命途各異。原本錦衣衛要帶兩幅卷軸南下,但行經山東時,遭到刺客道毒門青者的偷襲,被搶去了一幅,隻有一幅被帶到了南方。那冊古籍上隻記載了這些事,至於兩幅卷軸最終流落何處,卻沒有記載。


    “好不容易有了天層的線索,雖說年代已久,希望渺茫,但禦捕門還是多方查找,這一查找就是十多年。流落南方的那幅卷軸始終沒能找到,但被刺客道毒門青者搶去的那幅卷軸,卻有了眉目。雖然沒查到確切的所在,但那幅卷軸很可能是藏在瀛台。原來當年毒門青者搶去卷軸後,有一部分錦衣衛奉命追回,一路追殺那毒門青者到了京城,又追入了皇城,終於在瀛台將那毒門青者擊殺,可搜遍那毒門青者全身,卻沒找到刺客卷軸。當時皇城已被流賊占領,錦衣衛不便久留,於是匆匆撤走。那毒門青者最後出現在瀛台,所以卷軸也很可能是藏在瀛台的某處。但今時不同往日,瀛台已成為皇城重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所以禦捕門雖然查到那幅卷軸的下落,卻又等於沒有查到。”說到這裏,舒高第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我早已離開禦捕門,刺客卷軸的事,是我從禦捕門的朋友處聽來的。”舒高第繼續往下說,“白錦瑟是禦捕門最後一位秘捕,當年刺客道五大青者追殺她,都讓她全身而退,所以她能耐非凡。但我還是沒想到,她竟然找齊了兩幅刺客卷軸。她告訴我,兩幅卷軸裏寫有代碼和腳文,她雖解過,但解不出來,所以她要去京師總領衙門,找禦捕門中精通此道的人來解。她臉上的傷雖然用了我的藥,但還需要後續的治療,我勸她留下,她卻不肯。我看她的樣子,似乎除破解卷軸外,還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返京,我隻好任她去了。”


    舒高第說完這番話,意味深長地看著胡客。他心中暗想,白錦瑟乃禦捕門的秘捕,又與刺客道有深仇大恨,查找刺客卷軸的下落,自然不難理解,可是在刺客道,青者試圖追查天層的所在,就是大逆不道的罪行,眼前這人是刺客道的青者,卻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暗殺1905·第2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巫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巫童並收藏暗殺1905·第2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