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蚓


    一路飛馳,到了日落時分,胡客進入了瑞州府地界。


    此時已經出了湖南省,進入到江西省境內。


    但胡客還是沒有追上那女人乘坐的馬車。


    胡客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坐騎累到極限不要緊,在途經的縣城換一匹就行,日落天黑也不要緊,踏著夜色繼續追趕便是。


    越往前追,胡客越是擔心。


    馬車的速度肯定會慢一些,可是他已經一口氣從清晨追到了日落,仍然不見目標。也許那女人在途中尋了某家客棧停車歇息,若真是這樣,胡客就追過了頭,反而離那女人越來越遠了。但沿途經過的客棧沒有上百,也有數十,胡客不可能每一家客棧都停下來查看。他原本就比那女人晚出發一個半時辰,不能因為這些事再多做耽擱。


    胡客隻有繼續向前。


    他打算再追一段路,如果仍然不見目標,便可以確定那女人的確是在途中停車休息。那時他便停下來,守在官道上,靜候那女人經過。


    如此馬不停蹄,到了午夜時分,胡客已經追到了南昌城下。


    此時的南昌城內燃起了一片火光,遠在城外的胡客一眼就能望見。


    這一幕和昨晚十四號當鋪被焚毀的場景實在太像。胡客急忙打馬入城。


    胡客的預想變成了現實,起火的建築,正是刺客道在南昌府設置的十八號當鋪。胡客趕到時,十八號當鋪的大部分建築已經被大火吞噬,不時嗶嗶啵啵地爆出火響。


    這已經是遭殃的第十三家當鋪了。


    胡客知道,那女人並沒有在中途休息,反而和他一樣馬不停蹄,並且已經先他一步,從南昌城裏經過了。


    當鋪附近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胡客問了圍觀者,但火起時附近的居民都在睡覺,沒人知道這火是如何燃起來的,隻得知火勢被人發現時,是在一刻鍾之前。


    不過一刻鍾而已,還沒有走遠。


    胡客立即縱馬出城,繼續向東追趕。


    一直追到了後半夜,在鄱陽湖畔,胡客終於追上了那輛馬車。


    那輛馬車停在一處酒家的馬廄旁。這馬廄挨著官道而建,借助上方懸掛的燈籠,胡客可以大略看清馬廄裏的情況。純黑色的外廂,車輪包了鐵皮,車廂的背麵有“風順”二字,正是胡客要追尋的目標。馬車已經卸了套,前端支在地上,拉車的馬則在馬廄裏休息。


    胡客抬頭看了看酒家的招牌,名叫幽蘭酒家。馬車出現在這裏,那女人一定是住進了幽蘭酒家。她不可能一直趕路,隻要是個人,就會有休息的時候。


    胡客沒有住進幽蘭酒家。那女人雖然受了傷,可她在路過南昌城時卻蕩平了十八號當鋪。胡客聽陸橫說過,江西省的當鋪全都設置了埋伏,那女人能一舉蕩平十八號當鋪,想必與埋伏的青者大戰過一場,如此說來,她的傷勢或許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嚴重。那女人的能力太強,胡客已經吃過虧,必須謹小慎微。在不清楚對方的具體情況時,胡客不敢貿然與她攤牌。


    胡客選擇了正對酒家的一戶民宅。


    胡客敲開了民宅的大門,向主人家表明了來意,要在此住宿一晚。


    主人家的神情頗為詫異,望了一眼對麵的幽蘭酒家,那意思是為何放著對麵舒適寬敞的酒家不住,偏要來住這普普通通的民宅,心想難不成是酒家客滿了?不過有銀子收,主人家自然樂意效勞。主人家收了宿費,帶領胡客往空置的房間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今晚真是古怪,剛來了一個,現在又來一個。”說著他輕輕一笑,不由自主地搖起了頭。


    胡客進門的時候,見院子裏拴著一匹馬,本以為是主人家的,但主人家的一席話,卻讓他立即生了警惕。


    “還有別的人住進來?”胡客問。


    “可不是?剛住進來不久,是個老頭。”主人家舉著燈,照亮路過的一間房,“就是這兒。”


    “外麵是他的馬?”胡客又問。


    “是啊,我家又不養馬。”主人家回答道。


    深夜不住酒家,卻來住民宅,胡客倒是找到了“誌同道合”的人。大半夜裏騎馬,說明是在趕路,可偏偏又是個老頭,並非精力充沛經得起顛簸的青壯年,這些矛盾之處,不免讓人起疑。


    胡客扭過頭去看了一眼,暗暗記住了這間房的位置。


    多年來練就的警惕性,讓胡客不由自主地對住在隔壁的老頭生了戒心。但讓胡客沒想到的是,他沒去探那老頭的底細,倒是那老頭主動找上門來了。


    胡客剛住進房間不久,房門便響了。敲門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頭。


    這老頭已經一大把胡子,頭發也白了一大片,但仍顯得很精神,尤其是一對眼睛,在燭光下格外有神。


    胡客打開門後,老頭對胡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是誰。”他說這話時,右手舉起了一張畫像。那張畫像上繪了一張人臉,所繪樣貌正是胡客。


    這是天層分發到每個兵門青者手中的畫像,如此說來,眼前的這老頭,也是兵門的青者!


    “黑蚓。”那老者毫不避諱,直接介紹了自己,“你應該聽說過我。”


    胡客當然聽說過。


    黑蚓這個名頭,在道上十分響亮,隻不過他人如其名,好似潛行在黑暗地底的蚯蚓,屬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因此絕大部分青者都是隻聞其名而未見其人。據說黑蚓是兵門中資格最老的青者,刺齡長得令人難以想象,同時他又是兵門中最厲害的潛伏者,潛伏的本事無人能及。他和屠夫屬於兩種不同類型的刺客,但毫無疑問他和屠夫一樣,都是極難對付的硬手。胡客沒想到竟會在這裏碰到此人。


    “我對‘鬼’沒有興趣。”胡客已被天層列為“奪鬼”之爭競殺的目標,黑蚓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想與胡客為敵。當主人家領胡客走過房門外時,黑蚓從門縫裏偷瞄了一眼,主人家提在手中的燈,照亮了胡客的臉。黑蚓一眼便認出胡客是畫像上的人。他見胡客扭過頭來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知胡客生了戒心。他不想因胡客的懷疑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主動過來拜訪。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我各行各事,互不相犯為好。”黑蚓自認為表達清楚了來意,轉過身打算離開了。


    胡客卻忽然叫住了他:“你在跟蹤住進對麵酒家的女人?”


    黑蚓猛地停下了腳步。他轉回頭來,並不說話,兩隻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胡客。


    胡客猜得不錯,黑蚓的確是在追那女人,而且已經追了很長一段時間。


    “道雖同,但不相為謀。”胡客抬手道,“請吧。”


    黑蚓微微一笑。從他的笑裏,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轉過身去,離開了胡客的房間。


    天亮之後,胡客被一陣馬嘶聲驚醒。


    胡客急忙起床,推開一絲窗縫,望見那輛風順車行的馬車已經駛出幽蘭酒家,沿官道向東而去。


    胡客當即披上衣服出門,正巧黑蚓也從隔壁房間裏走出來。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相比昨晚昏暗的燭光,胡客可以更為清楚地看清黑蚓的容貌。黑蚓的臉上有著密密麻麻的枯黃色的麵斑,身子如木柴般瘦削,顯得老相了許多。兩人相視一眼,卻如陌生人般互不理會,各自上馬,開始了追蹤。


    胡客和黑蚓雖不理會,但各自心中都對對方留有戒心。這一路尾隨那女人,兩人都沒有動手,誰都不想去鷸蚌相爭,而讓對方坐收漁利。尤其是黑蚓,他故意落在了胡客的後麵,如果真有突發狀況發生,他有更充足的時間和空間來做出應對。


    過了鄱陽湖,就是饒州府。


    不出胡客所料,那女人夜入饒州城,殺死埋伏在十九號當鋪的幾個兵門青者,一把火將當鋪燒了個精光,然後繼續趕路。


    過了饒州府,胡客忽然發現,身後不見了黑蚓的蹤跡。胡客知道黑蚓一定沒有離開。這老頭的確有真本事,不愧是兵門中最厲害的潛伏者,連自己都發現不了蹤跡,胡客暗想。


    一路向東,經過婺源,進入浙江省境內。


    那女人又接連搗毀了刺客道設在嚴州府、杭州府和嘉興府的三家當鋪。三家當鋪都沒有任何防備,被那女人殺盡掌櫃和夥計,一把火夷為平地。接著過鬆江府後,那女人的馬車駛入了上海地界。


    那女人並沒有進入上海城。


    她隻走到了上海城南的高昌廟鎮。


    在夜幕下,那女人的馬車駛向了一扇鐵門,並向門衛出示了一樣東西。門衛走出門衛房,將鐵門打開了。那女人駕著馬車駛進了鐵門。那扇鐵門開在一截圍牆上,那圍牆圈裹著一大片建築。馬車駛進去後,門衛立刻將鐵門鎖了起來。


    雖然是夜晚,但高昌廟鎮卻沒有一點夜晚的寧靜,反而異常熱鬧。鎮上正在修建上海南火車站,滬杭鐵路也在鋪架之中,不少工人正連夜在工地上幹活。


    胡客詢問了一個工人,那工人手指圍牆圈裹起來的建築,說道:“那是機器局。”他聽胡客的口音像是外地人,怕胡客不明白,又補充道,“就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


    翻譯館


    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簡稱江南製造局或江南製造總局,又稱上海機器局。


    在洋務運動搞得風生水起的同治四年,作為洋務派的代表人物,曾國藩和李鴻章奏準在上海興辦軍事企業,並由此創辦了江南製造局,成為了往後數十年間國內規模最大也是最為重要的軍工廠。江南製造局最初設址在虹口,但因規模擴大得太快,而虹口屬於租界,地租昂貴,可租用的土地又太少,所以不得不在創辦兩年後搬遷至上海城南的高昌廟鎮。


    那女人駕駛馬車從側門進入江南製造局後,長時間不見出來。


    胡客等不下去了。


    那女人行蹤詭秘,若這一次跟丟,恐怕以後再難有機會尋得到。


    胡客決定潛入江南製造局。


    作為整個國家最為重要的軍工廠,江南製造局的看管工作相當嚴密。江南製造局的圍牆修建得很高,且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專人值守,想越牆而入,實非易事。雖是深夜,偶有人進出側門,但門衛十分盡責,一旦開過鐵門,便會立馬關上,不給人擅自出入的機會,想要從側門溜入,也不容易。不過好在是夜間,行事要比白天來得方便。


    胡客等了片刻,便等來了機會。


    一個黑幢幢的影子出現在道路的北邊,伴隨著鞭子的抽打聲,快速地移動過來。


    那是一輛馬車。深夜出現在此,那馬車多半是要進江南製造局。


    胡客躲在道旁的一堆圓木後,待馬車駛過圓木堆時,他猛地躥出,攀住了車廂的背麵,旋即一個溜身,用閃電般的速度翻藏到了車底。


    果不其然,這輛馬車在路口拐了個彎,徑直朝江南製造局的側門駛去。


    胡客將身體緊緊地貼住車底,以防被門衛瞧出端倪。


    “喲,舒大人這麽晚還來公幹啊?”門衛認出了馬車,急忙走出門衛房,打開了側門。


    “可不是麽?”說話的是趕車的車夫,“老爺好好在飯店裏吃飯喝酒,被老潘給叫回來了,說有個女的深夜跑來找老爺。”


    門衛搔了搔溜光的腦門:“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之前確實有個女的進去了,她給我看了禦捕門的令牌,原來是找舒大人的。”


    胡客聽到這裏,心裏不禁有些鬱悶。他身上還帶有從曹彬那裏奪來的禦捕門腰牌,早知道這東西在江南製造局也管用,他就不用在外麵等這麽久了,此時也不用藏在馬車底下。


    “阿福。”車廂內傳出了一個老邁的嗓音。說話者是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的口譯舒高第,聽他的語氣,似乎不甚耐煩。


    “是,老爺。”那叫阿福的車夫不敢再與門衛多聊,急忙催趕馬車,駛入了側門。


    光線昏暗,門衛並沒有留意馬車的底部,胡客得以順利地進入江南製造局。聽剛才的對話,這馬車裏的舒大人,夜裏趕來江南製造局,正是為了見那刺客獵人。對胡客而言,真可謂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阿福趕著馬車在江南製造局內轉了幾個彎,最後在一幢小樓外籲馬停下。


    “舒大人,您小心腳下。”那叫老潘的男人先從馬車裏跳下來,點燃了提燈,然後扶舒高第下車。


    “阿福,到外麵候著。”舒高第說完這話,便在老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進了小樓。


    阿福應了舒高第的話,調轉馬頭,驅車而去。


    馬車駛過,地上多了一道黑影。胡客翻身而起,藏到黑暗處,等馬車轉去外麵後,才輕手輕腳地靠近小樓。


    這幢小樓是江南製造局內附設的翻譯館。當年江南製造局創辦後,在製造槍支、軍艦及其他機器的過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外文資料,因此在同治七年成立了一個翻譯館,專門負責翻譯和引進西方的科技類書籍,後來為培養各類西學人才,局內還專門成立了廣方言館等教育性質的機構。


    翻譯館的門沒有關牢,加之這裏不是廠房,沒什麽人看管,唯一一個負責看管的老潘,此時已扶著舒高第進去了,因此門前無人看守,胡客得以輕鬆地進入館內。


    翻譯館分為上下兩層,每一層都有好幾間房,隻有位於一樓最裏麵的翻譯處亮著光。一道拉長的人影投在翻譯處的門外,老潘的聲音傳來:“是,舒大人,小的這就出去。”


    胡客急忙躲到隱蔽的角落裏。


    老潘從廊道裏走過,走出翻譯館,到外麵找阿福去了。


    胡客重新現身,悄無聲息地來到翻譯處的門外。


    翻譯處房內,舒高第和那女人正麵對麵地坐在一張方桌前。


    桌上燭火跳躍,房內寂靜無聲。


    等老潘的腳步聲去遠後,舒高第終於打破了這份寧靜。他歎了聲氣,說道:“我們怕是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十六年。”那女人說道。


    “記得那一年你來找我時,渾身都是傷,還中了劇毒。”舒高第道,“你這次來,不會又是為了治傷吧?”


    那女人抓住麵紗的一角,緩緩地摘了下來。


    燭光下映照出來的那張臉,讓舒高第猛地一下顫巍巍地站起:“你……你的臉……”他一時心急,亂了呼吸,接連咳嗽了數聲,語不成句。


    “還有得治嗎?”那女人的語氣異常平靜,仿佛臉被劃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幹的人。


    舒高第繞過桌子,檢查了那女人臉上的傷勢,歎道:“疤是祛不掉了。”又說,“但我會想盡一切法子,讓它不至於太過明顯。”


    “這就足夠了。”那女人點了點頭。


    舒高第緩緩地走回另一側,在凳子上坐下來,問道:“是誰傷的你?”


    “你早已退出禦捕門,這些恩恩怨怨,你沒必要知道。”


    “又是刺客道?”舒高第問完這話,緊接著便說,“定然如此,定然如此。你這是何苦呢?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忘去尋仇?”


    那女人森然道:“照水的仇不共戴天,我這輩子都不會忘!”右掌猛地拍落,擊得桌子一聲重響。


    舒高第欲言又止,最終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靜默了一陣,那女人忽然說道:“我已經找到了兩幅刺客卷軸,天層藏在何處,我很快就能查出來。”


    “查出來又有何用?”舒高第道,“你還能剿了它不成?”


    “我一個人是不行,但索克魯會幫我,禦捕門所有捕者都會出動。”


    舒高第苦笑起來:“二十一年前那場大戰,你也是親身經曆過的,禦捕門死了多少人,你難道就忘了?”


    那女人道:“正因為忘不了,所以更要報仇。”


    “可你被人傷成這樣,”舒高第搖頭道,“可見刺客道這些年裏,又出了不少人物。”


    “我隻不過一時大意,才為人所傷。”


    “罷了,罷了,”舒高第擺手道,“我勸不了你,禦捕門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你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如果需要治傷,隨時來翻譯館找我就是。”說著,他站起身來,右手擎起燭台,“你跟我來吧,”他說道,“傷藥都在二樓的醫書房裏。”


    走出翻譯處的房門,兩人一前一後,緩步向樓梯走去。


    沒走多遠,舒高第忽然問:“對了,昨天沐人白和賀謙帶了人來,說是你叫他們來的?”


    “沒錯,是我電告東南辦事衙門,讓他們來的。我剛才已經見過他們了。”那女人說完這話,忽然扭過頭去,盯住一處漆黑的角落,“你跟了我這麽久,也該出來見見光了吧!”嘩啦一響,她腰間的鎖鏈刀毫無征兆地甩出,擊向那處黑暗的角落,逼藏在那裏的人現身!


    一道黑影從角落裏躍出,現身於燭光下,正是胡客。


    “還不現身?”那女人臉色一變,厲聲喝道。


    她話音一落,二樓上頓時腳步聲大作。


    胡客知道中了埋伏,正欲奪路脫身,那女人的鎖鏈刀已迎麵掃來。胡客用問天擋下這一擊,但鎖鏈刀二擊又至,將他逼回廊道的深處。


    二樓上趁勢衝下十多號人,全都是禦捕門的黑袍捕者,其中就有沐人白和賀謙這兩位天字號捕頭。


    那女人在十四號當鋪被胡客所傷,尤其是腿上那道傷,傷及筋骨,令她行動不便。她一路上知道有人跟蹤,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從此人跟蹤的能力來看,絕對不容小覷,她有傷在身,不便和跟蹤之人做過多的糾纏。她已經拿到了卷軸,卻仍然將沿途的多家當鋪搗毀,一來是發泄毀容之恨,二來是做給身後跟蹤的人看,示之以強,讓跟蹤之人不敢輕舉妄動。途經杭州府時,她去了一趟府衙,給禦捕門東南辦事衙門發去了急電。此時沐人白和賀謙正在東南辦事衙門公幹。沐人白和賀謙雖然已經進入禦捕門十多年,但卻從來沒見過那女人,所以在瀛台時,賀謙還曾與那女人交手,不過經過瀛台的事情之後,索克魯已經給眾位禦捕打過招呼,所有禦捕都知道那女人在禦捕門內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接到那女人的急電後,沐人白和賀謙不敢怠慢,即刻帶領一批捕者趕來江南製造局候命。那女人知道跟蹤之人一定會隨她潛入江南製造局,因此一進入局內,便立即尋到沐人白和賀謙,讓兩人率領捕者埋伏在翻譯館的二樓,待跟蹤之人進來後,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那女人雖然知道沿途有人跟蹤,但一直不知道跟蹤的人是誰,此刻見到是胡客,可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從開封府就一直跟蹤我的人。”她的右手輕輕撫過左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陰沉沉地說道,“我見你女人癡情,原來還想放她一馬,你卻偏要我改變主意!”


    “她在哪裏?”話語裏涉及到姻嬋,胡客立刻透露出關切之意。


    “你不必著急,”那女人冷笑道,“你死之後,我很快就會讓她與你見麵!”


    胡客暗暗鬆了口氣,那女人的這句話,證明姻嬋此刻還活著。


    那女人左手一擺,十幾個捕者立刻朝胡客圍攻上來。她接過舒高第手中的燭台,對舒高第道:“你先上樓避一避。”舒高第從前是禦捕門的醫捕,現已退出禦捕門多年,此刻不便插手禦捕門的事,點了點頭,走上二樓去了。


    眼見十幾個捕者圍攻上來,胡客當即後退一步,倚住了牆壁。這樣一來,他不用顧慮身後,可以專心對付身前。


    這些尋常捕者遠不是胡客的對手,問天一出,頃刻間便有兩個捕者斃命。


    賀謙見狀,立即拔出弧口控玉刀,撥開兩個擋道的捕者,揮刀朝胡客的臉部劈落。


    胡客早已不是第一次身陷禦捕門的重圍,但他卻是第一次和賀謙正麵交鋒。當日在巡撫大院被賀謙抓捕時,胡客是束手就縛,兩人並無交手,在紫禁城西華門的那場夜戰,賀謙提前趕去了瀛台,兩人也未交手。


    賀謙師從白孜墨,他將白孜墨對十字棱刺的用法化在刀法之中,並加以改進,在刀功上可謂獨樹一幟。尋常使刀都是一寸長一寸強,一分厚一分勁,走的是大開大合的路子,但賀謙的刀路卻繁複而陰柔,同時又不失狠準。他深知胡客的厲害,知道白孜墨都非其對手,算是十足的勁敵。因此一對上手,賀謙便將最厲害的招數通通用上,一把弧口控玉刀舞得滴水不漏,要在短時間內將胡客製住。


    胡客對賀謙奇特的刀路有些不適應,因此一開始暫取守勢。在賀謙的一輪搶攻過後,胡客暫時遭遇了壓製,落在了下風。但越是遇到強勁的對手,胡客的鬥誌就越強,並且越發沉著冷靜。經過最初的不適應後,胡客慢慢洞悉了賀謙刀路中的缺陷,很快有了破敵製勝的方法。他招法忽然一變,問天一改守勢,采取最簡單最直接最迅猛的方式攻擊賀謙。他這是以快製慢,以簡克繁,以剛破柔!


    問天屬於匕首類短刃,使用起來比弧口控玉刀要靈便許多,胡客的招式因而比賀謙快了一倍有餘,再加上翻譯館內隻有那女人手中一盞燭火,光線極其昏暗,賀謙竟有些難以看清胡客的動作。在他眼中,問天似乎已不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道有跡無形的赤色光芒。電光石火之間,血光迸濺,問天裹挾著勁風掠過,賀謙的上臂頓時血流如注。


    見賀謙負了傷,沐人白也不再袖手旁觀。他左手拍髀,右手雁翅,向胡客攻去。拍髀是一尺來長的短刀,短小精悍,雁翅是沙場上用的步戰用刀,寬厚沉重。沐人白將雁翅舞得虎虎生風,但雁翅的目的隻在壓製敵人,他左手的拍髀才是致命的利器。雁翅是實,拍髀為虛,虛實相間,雁翅實實在在地猛攻四五刀,拍髀卻忽然偷襲似的祭出一記殺招,往往讓人防不勝防。


    在禦捕門的十二位天地字號禦捕中,沐人白和賀謙是身手最為厲害的兩個。胡客同時遭遇這兩大勁敵,還時不時有其他捕者從旁搶上,可謂險象環生。


    胡客逐漸被逼到了角落裏,陷入極為被動的局麵,再這樣鬥下去,難免有失手被擒的時候。


    胡客知道,他現在已不可能擊敗眼前這些敵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想辦法突圍!


    胡客選擇了手臂受傷的賀謙作為突破口,奮起戰力,猛然間狂攻賀謙。


    賀謙清楚胡客瘋狂攻擊自己的目的。他以弧口控玉刀應對問天的每一擊,腳底站定了決不後退,不給胡客任何突圍的機會。但問天已經見血,勁道更加強勁,賀謙的弧口控玉刀雖然也是利刃,在一輪叮叮當當的急響過後,刀鋒上仍然被問天擊出七八個缺口。問天潮鳴電掣般地再次擊來,賀謙舉刀硬擋。


    清脆的斷裂聲響起,弧口控玉刀寸寸碎斷,為躲避碎斷的刀片,賀謙的腳底霎時間一亂。


    隻這一瞬間的機會,胡客已牢牢地抓住!


    胡客衝開賀謙的防守,擋住沐人白在側方的攻擊,隨即以一個快到極致的兩連擊,殺死撲上來的兩個捕者,拔足朝翻譯館的大門奔去。


    但他剛奔出幾步,一股冷風立刻迎麵掠來,鎖鏈刀已出現在眼前!


    那女人雖然腿腳不便,但手上的功夫卻絲毫未減。她瞧出胡客有脫身的趨勢,所以提前移動到翻譯館的大門側,待胡客奔來,立即以鎖鏈刀迎擊。


    有那女人在,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胡客避開了鎖鏈刀,不再衝向大門,反而回身朝翻譯館的裏側衝去。他沉肩撞開翻譯處的房門,一個躥身進入房內。


    那女人急忙飛步趕出翻譯館的大門,隻見胡客已從翻譯處的房間破窗而出,朝外飛奔。沐人白和賀謙相繼從另一間房的窗戶裏躍出,追趕胡客。


    那女人一見胡客衝入翻譯處,便判斷胡客要從窗戶逃走,因此提前追出翻譯館外。以她的能力,原本不會給胡客逃走的機會,但她右腿的傷勢限製了她的速度。她雖然立即衝出翻譯館,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胡客從身前不遠處跑過。她以鎖鏈刀追身而去,卻短了分毫。那女人知道錯失一擊,便追不上胡客,立馬一瘸一拐地朝翻譯館的背麵疾走。她駕駛進江南製造局的馬車,就停在那裏。


    胡客衝出翻譯館的地界,望見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馬車旁有兩點火星忽明忽暗,那是老潘和阿福正吸著紙煙閑聊,打發等待舒高第的時間。


    “攔住他!”沐人白大聲吼道。


    老潘和阿福被吼叫聲驚回神來,但沒搞明白情況,已被衝上來的胡客兩腳踹翻,更別提阻攔了。


    胡客割斷套馬索,讓馬與車分離開來,隨即翻身上馬,駕馬狂奔。


    沐人白飛步趕到,長臂一探,已抓住了揚起的馬尾。他雙腳蹬地,借勢躍起,人在空中,雁翅已向胡客的背心砍落。


    這一擊居高臨下,有雷霆萬鈞之勢!


    胡客跨坐馬背,無從避讓,不得不擰過腰身,以問天正麵迎擊。


    “錚”的一聲響,兩件兵器撞在一處!


    與此同時,沐人白的左手從腰間一抹,趁勢一送,拍髀刺向胡客的肋部。


    一物不能二用,問天抵擋住雁翅,便抵擋不住拍髀!


    匆忙中,胡客手臂下夾,肋部猛地傳來了刺痛感,拍髀已經刺入體內。但好在他千鈞一發之際用腋下夾住了沐人白的左手,這一刺才沒有深入到傷及內髒,不會致命。


    在拍髀刺入肋部的同時,胡客手中的問天也已反削了出去。沐人白的左手被胡客腋下夾住,同樣無從避讓,他雖然極力仰頭一縮,但仍然被問天結結實實地抹過了麵部!


    這是你死我活、兩敗俱傷的鬥法!


    電光石火之間,胡客的肋部遭受重創,沐人白卻是眼前一黑,雙目盡瞎!


    驟然失明所帶來的劇痛和恐慌,讓素以硬朗著稱的沐人白也禁不住慘哼了一聲。他不由自主地撒開了握住拍髀的左手,身子向地麵墜去。他的左手在空中下意識地亂抓,竟一下子又抓住了馬尾。他當即毫不猶豫地揚起右臂,雁翅砍向身前。這一刀不可能傷到胡客,沐人白意在砍傷胡客的坐騎。隻要沒了坐騎,胡客無論如何也逃不了多遠。


    胡客瞧得真切,急忙探出身子,問天從繃直的馬尾上劃過!


    馬尾一斷,沐人白失去了支撐,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因慣性翻滾了五六圈才止住。他這一刀雖然砍空大半,但還是從馬股上劃過,胡客的坐騎頓時癲狂起來。


    拍髀還插在胡客的肋部,這一陣劇烈的顛簸加劇了他的疼痛。他奮起臂力,拽緊套馬索,好不容易才控製住坐騎,駕馬來到了江南製造局的側門前。


    側門已關,門麵上扣著一把黑沉沉的鐵鎖。


    “開門!”胡客忍著疼痛,厲喝一聲。


    一個血淋淋的人忽然騎馬出現在眼前,連那馬也是血淋淋的,來人的肋部還插著一柄短刀,且凶神惡煞地大吼大叫,坐在門衛房裏的門衛,此時一動不動,仿佛被嚇傻了一般。


    胡客又吼了一聲,猛然間發現,那門衛並非被嚇得一動不動,而是已經死去多時,所以歪斜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門衛已死,胡客隻有自己開門。


    他打算下馬,拿問天削斷門鎖。


    可就在這時,背後卻傳來了轔轔的車轍聲。


    胡客被沐人白拖延了片刻,又在側門處耽擱了片刻,那女人已趁機趕著馬車追趕上來。除了她以外,賀謙和幾個捕者也乘坐在馬車上。


    想削斷門鎖奪門而出,已經來不及了。


    胡客現在絕不能下馬,下馬就是死路一條。


    出不了側門,這地方便如被封死的胡同,馬車一旦趕到,那女人和賀謙等人下了馬車,擺開陣勢,胡客就等於被逼進了死路。他的肋部遭受重創,想再次突圍,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為了不陷入絕境,胡客立即撥轉馬頭,想占馬車掉頭不方便的便宜,從馬車旁衝過,衝回江南製造局內。


    但那女人已讓胡客從身邊逃走過一次,豈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在胡客的坐騎與馬車錯身而過的瞬間,那女人的鎖鏈刀已瞄準目標,準確地掃出。


    胡客早料到那女人會趁機攻擊,急忙低頭讓過。


    那女人手腕急擰,鎖鏈刀向下一兜,斜著拉回,一條馬腿頓時被斬斷成兩截!


    這一手是胡客沒有料想到的。他胯下的坐騎立時慘嘶起來。斷去一腿,自然無法再奔行,坐騎猛地一下斜撲倒地,緊貼地麵滑出丈遠,地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那女人和賀謙等人急忙下車,趕到慘嘶不止的馬前,卻早已不見了胡客的蹤影。


    “他受了傷!”借助門衛房的光,賀謙看見了地上的零星血點,往黑暗裏延伸而去。賀謙追出十來步,地上的血點忽然斷了,想來胡客棄馬逃走時,特別注意了傷口,不讓血滴落下來留下行跡。江南製造局占地麵積寬廣,廠房建築又多,想在其中找出一個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立即封鎖各處出口,通知東南辦事衙門增派人手過來!”賀謙對身後幾個捕者大聲命令道,“無論此人藏身何處,務須在今晚找他出來!”


    說完這話,賀謙才發現,剛剛還站在身旁的那女人,此時卻和胡客一樣,竟已不知去向。


    火藥廠


    東南辦事衙門能緊急調用的捕者,總共有三十來人,現在這些捕者全都連夜趕到了江南製造局,加上先前沐人白和賀謙帶來的一批捕者,總計四十餘人。這些捕者人手一支火把,分成數隊,朝各廠各房散去,好似一片浪潮翻滾的火海,朝四麵八方推湧擴散。


    江南製造局的每道門和每段圍牆均有專人看守,賀謙派捕者去問過這些看守,所有看守都確認,沒有人從自己負責的地段裏通過。賀謙知道,胡客一定還在江南製造局內,他受了傷,必然躲藏在某個隱蔽之處。


    四十多個捕者展開了細致的搜索。


    沐人白雙目失明,已被送往救治。賀謙雖然受傷,但隻是簡單止了血,繼續留在江南製造局內,等待各隊捕者搜索的結果。


    江南製造局內除翻譯館和廣方言館外,還有機器廠、鍋爐廠、鑄銅廠、鑄鐵廠、煉鋼廠、輪船廠、槍炮廠、火藥廠、洋槍樓、炮隊營、公務廳、文案房、棧房、煤房等建築。四十多個捕者足足搜了一個多時辰,才陸續返回。


    令賀謙感到失望的是,捕者們搜遍了各處廠房,竟然沒有找到任何受傷之人,也就是沒有找到胡客。不僅沒找到胡客,連那女人也沒有見到。


    “還有什麽地方沒搜?”賀謙問道。


    “槍炮廠、火藥廠和洋槍樓。”有捕者答道。


    槍炮廠、火藥廠和洋槍樓,是江南製造局內最見不得火的地方,無論白天黑夜,都有專人負責看守。有捕者搜查到這三處建築時,試圖入內,卻被看守攔住,捕者甚至出示了禦捕門腰牌,提出滅了火摸黑入內搜查也不行。看守隻認總辦的命令,沒有總辦大人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那就去總辦那裏拿命令!”賀謙一聲令下,當即有捕者領命而去。


    但要想征得江南製造局總辦的同意,必須先回東南辦事衙門開具公文,再前往總辦的住所,如此往返,太耗費時間。胡客剛剛經曆一場惡戰,耗損不少精神和體力,並且身受重傷,賀謙可不想給胡客太多喘息的機會。


    在拿命令的捕者離開後,賀謙當即率領剩餘的捕者來到了槍炮廠外。


    一見是禦捕門的捕者去而複返,兩個看守都有些不耐煩,其中一人說道:“都已經說過了,沒有總辦大人的命令,你就是道台大人親自來了也沒轍。”


    賀謙當然不會硬闖。他命令所有捕者原地待命,然後手舉火把,圍繞槍炮廠走了一圈。兩個看守怕他擅闖,留下一個看住大門,另一個跟著他走完了這一圈。


    這一圈慢悠悠地走下來,賀謙已仔仔細細地看過了槍炮廠的每一寸牆壁、每一扇窗戶和每一處通風口,沒有任何出入的痕跡。賀謙基本可以確認,胡客沒有躲藏在槍炮廠內。


    離開了槍炮廠,賀謙帶領捕者趕到了就近的洋槍樓,用同樣的方式檢查了洋槍樓的外圍,排除了胡客躲藏其內的可能。


    隻剩下火藥廠了。


    賀謙趕到火藥廠時,兩個看守正坐在地上打盹。當他圍繞火藥廠走動時,一個看守打著哈欠跟隨在他的身後。


    “這一片廠房是做什麽用的?”當走到火藥廠的背麵時,賀謙停下了腳步,指著身邊的廠房問。


    “這是庫房,”看守回應道,“廠裏造出來的火藥,全都堆在裏麵。”


    賀謙不作聲色,盯著一扇通氣窗看了幾眼,繼續往前走。


    回到火藥廠的大門外,所有捕者都持著火把在原地等候著。賀謙手一招,眾捕者跟隨他離開了火藥廠。


    走出一段距離後,賀謙忽然停住了。


    “你們先回去,等總辦的命令一下來,就立刻趕來火藥廠,把火藥廠四周圍住。”他從一個捕者那裏拿過一柄刀,返身朝火藥廠走去。


    他這一次沒有去大門,而是避開了兩個看守的視線,繞道來到了火藥廠的背麵。


    “左起第二扇。”他抬起頭來,心裏默道。


    賀謙沒有拿火把,所以黑暗中視線不太好,但能依稀看出第二扇通氣窗的位置。他剛才繞廠檢查時,發現第二扇通氣窗上掛著一張已破的蛛網,正隨著夜風左右飄擺,另外三扇通氣窗上懸掛的蛛網則是完整的。這一片廠房用於囤積火藥,不是生產廠區,平時沒什麽人進出,進出也隻是搬運火藥,不太可能打開通氣窗,就算打開通氣窗,也不太可能隻打開一扇。左起第二扇通氣窗雖然是關閉的,但窗口的蛛網卻是新破的,不久前一定有人打開過窗戶。


    胡客一定在裏麵,賀謙暗自篤定。


    通氣窗不大,約三尺見方,位置也不高,賀謙踮起腳就能夠到。他撥開了窗戶,屈膝一躍,快速地翻了進去。


    一進入通氣窗,一股濃烈的火藥所特有的刺鼻味兒便撲鼻而來。


    火藥庫房裏一片漆黑。緊挨著通氣窗堆放了不少裝滿火藥的木桶。賀謙踩著一隻隻木桶往下走,走了幾丈,下到了地麵。


    庫房裏沒有任何聲響。賀謙摸黑穿過了連接門,進入了第二間庫房。


    在這裏,他隱隱約約聽見了窸窣的說話聲。


    聲音是從正前方傳來的。


    當賀謙走到通往第三間庫房的連接門前時,說話聲已經能夠聽清了。


    “……我會擰斷她的脖子,砍去她的手腳。你知道‘藏血’是怎麽死的嗎?就是我說的這個樣子。你有沒有聽說過蝴蝶刑?豎著一刀下去,割開後背上的皮,再用刀尖緊貼皮膚切進去,讓皮肉分離開來,就像蝴蝶展翅一樣。你沒聽說過不要緊,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見識到……”


    賀謙認得這聲音,是那女人在說話。


    “我會割掉她的舌頭,讓她有痛喊不出,”那女人繼續說道,“還要挖走她的眼珠子,讓她有路看不見……”


    她說到此處,忽地戛然而止,隨即一股勁風,朝剛走入連接門的賀謙撲麵而至。


    “是我。”賀謙急忙低頭。他的腦袋上方傳來磚頭碎裂的響聲。若非他反應足夠及時,碎裂的可就不是牆磚,而是他的腦袋了。


    “你怎麽來了?”那女人聽出是賀謙的聲音,收回了鎖鏈刀。聽她的語氣,似乎賀謙的出現,倒讓她鬆了一口氣。


    “其他人都在等總辦的命令,我就先進來了。”賀謙問道,“胡客呢?”


    “姓胡的小子躲起來了,不敢出來。”那女人冷笑道,“刺客道的人都是一路貨色,全是不敢見光的鼠輩。你上麵十幾代祖宗能藏上三百年,可你卻連三個時辰都藏不了。等到天一亮,我看你還能藏到什麽地方去?”


    那女人很早就發現了胡客的蹤跡,並一路追進了火藥廠的庫房裏。但庫房裏漆黑一片,而這種沒有任何光線的漆黑,恰好是刺客最熟悉的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胡客自然而然地幹起了老本行。那女人本以為胡客受傷之後,絕非自己的對手,但她顯然低估了胡客的能力。在沒有半點光的環境裏,胡客的聽覺、辨識力、判斷力、潛伏力及行動的能力會提高數倍。而那女人因腿傷移動不便,如此一來更為吃虧。


    在胡客的偷襲下,那女人渾身上下竟接連被問天傷了五處,這還是在她瘋狂揮舞鎖鏈刀、逼迫黑暗中的胡客難以近身的情況下發生的。


    在她第五次受傷後,胡客忽然沒有了動靜,不著形跡地潛伏了起來。


    胡客乍然停止,可那女人卻不敢停。


    她繼續揮動鎖鏈刀,一圈緊接著一圈,以防備胡客的下一次偷襲。


    時間長了,她自然不想一直處於如此被動的局麵。她想尋找到胡客潛伏的位置。原本胡客受傷後流了血,她能通過血腥氣來判斷胡客潛伏的方位。可這庫房裏到處都充斥著濃烈的火藥味兒,她的嗅覺再怎麽靈敏,置身在火藥庫房裏也是毫無用武之地。於是她開始說話,說要用哪些殘忍的法子來折磨姻嬋。她想用這些言語來刺激胡客,不說讓胡客變得多麽憤怒,至少讓他在情緒上出現波動,最終在氣息上出現變化。一旦胡客的氣息聲被她聽到,暴露了方位,她就有了反擊製勝的機會。


    “有火嗎?”那女人問賀謙。


    “這裏全都是火藥。”賀謙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他的確隨身攜帶著洋火。但這庫房裏堆滿了一桶桶的火藥,點燃火後,一旦有所閃失,火藥廠難逃被炸毀的命運,他必定有死無生,就算僥幸在爆炸中存活下來,他也擔不起江南製造局火藥廠被炸的重責,朝廷一旦追究下來,輕則牢獄之災,重則難免一死。


    “我們先出去,派人圍住四周,”賀謙提議道,“待天一亮,總辦的命令也拿到手後,我們再動手不遲。”


    那女人連續被胡客偷襲得手,卻一直不肯退出庫房,一來是移動不便,二來是怕退離時出現破綻,遭遇胡客致命的襲殺。如今有賀謙在身邊,兩人相互照應,情況便不一樣了。


    那女人在這間庫房裏吃足了苦頭,也對胡客的能力有了嶄新的認識。她認可了賀謙的提議。兩個人背抵著背,一邊警惕四周隨時可能出現的偷襲,一邊小心翼翼地穿過連接門,退入第二間庫房,緊接著退入第一間庫房,最終鑽出了通氣窗。


    胡客潛伏在黑暗深處,一直不敢弄出任何動靜,連呼吸也壓到了最輕最細。


    待到四周寂靜無聲時,料想賀謙和那女人真的退出火藥廠後,胡客才算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他早就是強弩之末了。


    拍髀還插在他的肋部,從始至終沒有拔出來。在逃遁的路上,他不敢拔,生怕大量流血,因而留下痕跡,暴露行蹤。他穿過大半個江南製造局後,悄無聲息地躲進了火藥廠的庫房。庫房裏全是火藥的氣味,這有助於掩蓋他身上血的氣味。


    但那女人不愧是讓眾多刺客道青者望而生畏的刺客獵人。她很快便追進了火藥廠內,並一步步逼近第三間庫房。


    胡客沒有繼續躲避。他也沒辦法再躲避。


    當那女人走進第三間庫房時,他選擇了主動出擊。


    在完全漆黑的庫房裏,胡客用上了在刺客道所學到的一切。銷聲匿跡的潛伏,變幻莫測的走位,神出鬼沒的襲殺,並接連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了五道傷。他拚盡全身的力氣,用最迅猛的偷襲,讓女人心生忌憚,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一輪偷襲,徹底透支了胡客的體力。他長時間讓拍髀插在體內,導致肋部的傷勢越發嚴重。他潛伏在暗處靜止不動,不是為了準備下一輪偷襲,而是實在有心無力了。如果他沒有受傷,體力也足夠,就不僅僅隻是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五道皮外傷那麽簡單了。如果賀謙真的甘冒大險燃起了洋火,胡客恐怕真的隻有閉目待死。


    待賀謙和那女人退出火藥廠後,胡客握住了拍髀,猛地一下拔了出來。


    傷口一陣劇痛,鮮血泉湧而出。


    在這漆黑的火藥庫房裏,胡客沒有別的能夠快速止血的辦法,唯有用問天在身邊的木桶上戳一個洞,讓火藥如流水般沙沙地溢出。他用手接了一些火藥,抹在了傷口上,然後掏出隨身攜帶的一盒洋火,擦燃其中的一根,引燃了附在傷口上的火藥。


    嗤嗤的聲音響起,一股火藥味和焦肉味也翻騰了起來。劇烈的灼痛令胡客渾身肌肉緊繃,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這種止血方法雖然會帶來嚴重的感染,但身陷這等境地,胡客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胡客休息了許久,恢複了些許力氣後,便撐著火藥桶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一扇通氣窗前,從窗縫裏望出去。


    火藥廠外,四十多個捕者已經圍成內外兩層,外層捕者舉火照明,內層捕者握刀執劍,雖然站立的間距較寬,但也算將火藥廠圍了個水泄不通。胡客重傷之後,別說四十多個捕者,就是十個捕者,他也無力突圍。


    不過好在眼下是黑夜,隻要天還沒亮,這些捕者就不敢貿然闖進火藥廠來。


    胡客靠著一隻火藥桶坐了下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隻是片刻時間,他需要恢複體力,哪怕隻是一星半點。世上沒有絕對的困局,總能找到突圍的辦法。他嚐試集中精神,思維飛快地活動起來。


    片刻後,他睜開了眼睛。


    為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脫身。但這辦法太過冒險,稍有不慎,連他自己也會灰飛煙滅。


    但他已沒得選擇,如果不這樣做,他就隻有死路一條。


    胡客下定了決心。


    他的右手伸出去,按在了一隻裝滿火藥的木桶上。


    兩個時辰後,黑暗漸去,天空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重雲如蓋,不見日出,上海迎來了一個暗沉沉的陰天。


    站在火藥廠背麵的賀謙,仰起頭來,看了一眼雲幕冥冥的天空。總辦的命令已經拿到,如今天色已亮,是時候行動了。


    他左手一揮,所有捕者得到命令,陸續進入火藥廠。他和那女人分別站在火藥廠的背麵和大門前,耐心地等待著。


    很快,從火藥廠的側麵傳來了嗚鳴聲。


    賀謙知道負責那一片區域的捕者有所發現,當即鑽入通氣窗,打算穿過三間庫房,朝火藥廠的側麵趕去。


    但他剛進入第一間庫房,便一下子刹住了腳步。因為這嗚鳴聲響完一聲後,並沒有結束,而是又接連響了三聲,尤其是最後一聲,拖得極長。


    三短一長,在禦捕門的信號裏,代表迅速撤離的意思。


    賀謙低頭一看,庫房的地麵上有一條寸寬的黑線。黑線的一端是堆積在庫房裏的幾十桶火藥,另一端則穿過了連接門,延伸進了第二間庫房裏,看不到頭。


    賀謙猛地擰起了眉頭。他已經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事。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飛快地跳出了通氣窗,一個滾身翻爬起來,拔足狂奔。在他的兩側,有不少捕者從其他窗戶裏躍了出來,和他一樣,也用盡全力狂奔,試圖盡可能地遠離火藥廠。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這聲爆炸隻是一個開始,後續的爆炸聲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


    巨大的氣浪從背麵衝來,將賀謙擊翻在地。這一下倒地,竟讓他清晰地感覺到,連地麵也在不停地顫抖,好似地震一般。


    賀謙回頭望去,方才還完好無損的火藥廠,此刻已經烈焰滔天,滾滾濃煙翻湧而起,似要將這陰雲密布的天空衝破一般。


    爆炸還在繼續,各種破碎物件飛上了天空,又從天而降,有的砸中躲避不及的人,有的墜入其他的廠房,甚至有火藥桶直接被炸飛起來,如巨型煙花般在空中炸裂,星火四濺。


    爆炸停止後,繼之而來的是熊熊大火。風助火勢,火藥廠很快被烈火吞噬,並引燃了相鄰的廠房。


    火藥廠四周,殘肢斷臂落了一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僥幸逃過一劫的捕者,大多都受了傷,此刻呼喊聲、痛罵聲、哀號聲響成一片。那些天亮後趕來江南製造局做活的工人,此刻一個個目瞪口呆,有反應快的,慌忙大喊“救火”,紛紛向附近的水井跑去。


    賀謙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耳朵裏嗡鳴不斷,眼睛裏火焰翻騰,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


    江南製造局的大小官員很快趕來,連上海道台也趕來了現場。官員們一個個都呆若木雞,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急忙組織人員救火,搶救各種物資。


    江南製造局的總辦在人群中找到了賀謙。他驚怒交加地說道:“你們幹的是什麽事?這可是大清的火藥庫啊!”他越說越急,氣喘似牛,連連咳嗽,“若非……若非看在索大人的臉麵上,我如何……如何會同意你們進廠搜查?你們倒好,給我胡來一氣,捅出這麽大的婁子,叫我怎生是好?我……我定向朝廷奏明原委,你們禦捕門……就全都等著掉腦袋吧!”


    賀謙臉色鐵青,一聲不吭,任由總辦數落。江南製造局是國內最重要的軍工廠,毀了這裏的火藥廠,罪責非同小可,非但他擔不起,就是索克魯親自出麵,恐怕也壓不下來。


    可那女人卻不管這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圍,盯著燃燒的大火,臉上竟露出了冷笑。她知道自己身上那麽多道傷,算是白挨了,一整晚的努力,終究等同於白費,如此混亂不堪的場麵,是極好的脫身機會,胡客是斷不會放過的。


    “你逃了又有何用?”那女人繼續著冷笑,連心裏也冷笑了起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又能逃到何處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暗殺1905·第2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巫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巫童並收藏暗殺1905·第2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