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還在。


    人卻已去。


    柳乘風十分感觸地打量著周圍的殘破花瓣與四散的流水,揮了揮衣袖,認真地擦了擦座下的血色圓圈,隨即緩緩站起身來,腳步輕輕劃出弧形,將尚殘留著秦蒼氣息的血圓也夷去。


    “還是缺了什麽......”


    柳乘風喃喃自語,渾然沒有將注意力放到因為秦蒼的離去,而變得隨時可破的幻術上。


    他的眼神很深遠,卻似乎又有些狹窄,像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巷道,不過數人之寬的間隔中,一直從這方連接到了遙遠的彼岸。


    四周已無風。


    他那殘破不堪的衣衫卻飄拂了起來。


    他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的風,也是屬於自己的“瘋”。


    不瘋魔,不成活。


    厲飛鸞有這種堅持,他有這種堅持,包括很多魔道修行者都有過這種堅持,可將這種堅持貫徹到路的盡頭的人,卻沒有幾個。


    失去了八荒魔珠,但卻開啟了嶄新天地的他約莫會是一個。


    那個得到了八荒魔珠,卻不得不為了殘缺與完整間的轉化而奔波的琴魔,應當也會是一個。


    如若有一天他不再是那樣的人,那麽他想必也不再是魔,是個可以拋棄固有的一切,與她歸隱山林的好丈夫。


    如若那個琴魔有朝一日也不再堅持,卻不代表他已然舍棄了魔軀,反而很有可能是他帶著洗不去的魔障走到了終點。


    也許那隻是他一個人的終點。


    但也許那將是一個時代的終點!


    ......


    無風也無沙。


    柳乘風卻也還是揉了揉眼。


    筋疲力盡的他走路明顯極不穩當,東搖西晃,跌跌撞撞,但總算沒有在中途徹底摔倒在地,一路來到了那株蓍草旁,如往昔一樣,靠在比蛛網還要緊密的草葉上,不說話,靜靜地遐想,靜靜地感悟。


    與裴凝靜有關的記憶如流水般循序漸進而來。


    緩慢。


    輕柔。


    他本就很享受這樣的狀態,尤其是在過度勞累之後。


    一個人的世界裏,時間的流逝速度總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


    此時此刻,他注意的同樣不是時間,而是人影。


    一道由遠及近,近到一定距離,便不再近。


    一道由近及遠,遠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遠。


    柳乘風的嘴角倏然溢出了苦笑。


    兩道人影,一道他留戀過去,一道他期待未來。


    卻都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不管他的刀如何快,如何強,也無法一一斬破橫亙在他們之間重重時空阻隔。


    所以多年前有人離去時他不知。


    多年後有人拂衣去,他也不覺。


    之前的那人離去時留給他的是深入骨髓的痛楚,無甚外物。


    而今這人離去時倒是給他留了一件外物,卻僅僅是一片殘缺不全的橙色花瓣。


    與他親自畫出的血色圓圈一樣,那片橙色花瓣上也有秦蒼的氣息。


    並且更多。


    但他難以從這些氣息中獲知到更多有價值的東西。


    因為這些氣息並非生氣,而是死氣!


    他的刀分明未能留下秦蒼,證明其人還未死。


    未死的人為何氣已先死?


    實在是個令人傷神費腦的怪異問題。


    用那同樣令人傷神費腦,摧心斷腸的因果來解釋如何?


    柳乘風的笑容依舊充滿苦澀,其中一部分卻仿佛不為自己,而是為秦蒼產生。


    他在這一瞬間聯想到了某種可能。


    關乎因果與天道。


    既是因果,便不會拋卻循環。


    既稱天道,便不會自行虧損。


    人們總以為從天那裏收獲了什麽,甚至搶奪了什麽,殊不知那些東西多半都隻是天道的暫借,時辰一到,天便會連本帶息地討要回來。


    修士的逆天改命,說的是一種信仰,而非一種結果。


    縱觀古今,一生都在與天鬥,“逆”字貫穿所有經曆的人真的不多。


    尤其是當那為數不多的人不曾被歌功頌德,傳揚至後世,反而淪為了一段曆史一個時代的埋葬物時。


    “希望你能活到天向你討要利息的時候。”


    說不清是祝福還是詛咒。


    因為這句話實在不能單獨屬於兩者中任何一種形式。


    若將它理解為祝福,被討債偏偏又使人高興不起來。


    若將它理解為詛咒,他話中表達的意思卻是祝秦蒼活得更久。


    跟矛盾的人接觸一段時間過後,果然自己也會跟著受到影響,變得自相矛盾起來。


    靠著蓍草,在美好與悲傷中循環的柳乘風卻突然雙手高舉,腰肢扭動,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失去了一個包袱的我,總要比背上它的你,要輕鬆得多。”


    ......


    柳乘風的確更輕鬆。


    被刀光正麵擊中,不得不溝通幽冥虛界,借用不同空間的位麵之力來大幅抵消這一刀威能的秦蒼,沉重得宛如拖著一座巍峨大山行走。


    他的反應速度其實已夠快。


    快到非但及時溝通了幽冥虛界,還借助留存在柳乘風體內的劫力,臨時施展了一次千劫鎖天殺。


    可關鍵在於柳乘風這一刀比他想象的要強。


    出乎意料地強!


    他在這一刀中感受到的不隻有時間大道、空間大道,也不隻有魔道與霸道,還有自琴道與劍道演化而來的力量。


    他在身中此刀的瞬間,腦海中閃過了一種錯覺。


    那便是他與柳乘風的根本區別就在於一者有琴心,有劍魄,一者無琴心,無劍魄,唯有假借其他大道來施展它們的力量的手段。


    在他脫離生命危險後,這種想法自然被否定,但柳乘風卻是一度被他肯定起來。


    先前柳乘風說出除了風醉塵與雲浮生外,現如今青雲劍閣中的其他人,他統統不放在眼裏的話時,他隻當作助長氣勢的豪言看待,並未當真,而今卻不得不有所改觀。


    當然,有改觀的不止他一個。


    柳乘風的想法也會改變,雖然他未必知道琴魔秦一劍其實就是風醉塵的弟子,但經此一戰,他已然知曉青雲劍閣之中又多出了一位自己須得正眼看待的非凡人物。


    ......


    光明透過黑暗的時候,秦蒼留在天魔門的幻術也已被破。


    此後柳乘風是任由他去,對此事秘而不宣,還是效仿當年的厲飛鸞,將八荒魔珠的下落公之於眾,他不知道,也不關心。


    斬斷了一條流水,不代表所有流水都將倒卷。


    分割了一道江麵,不代表所有江麵都將破碎。


    天涯蓑衣客,海角紅燭翁。


    柳乘風的刀那時去到了所謂的天涯。


    他的劍那時則來到了所謂的海角。


    遠在天涯海角的人不少,所以即便是身處同一片地域,互相碰麵的機會也不會太大。


    可他有靈魂契約。


    將他、蓑衣客以及紅燭翁都囊括在內的靈魂契約。


    迄今為止,秦蒼還不知道紅燭翁通過這份契約,有無撈到好處,撈到的又有多少,他可以肯定的是,簽訂了那份契約後,他探查蓑衣客與紅燭翁的氣息與位置已變得更加容易。


    反之其實也亦然。


    但他可以改變這種亦然。


    因為此時的他不再是一人一劍,還多出了一魂一魄。


    燃我神農血,附我神農魂!


    不知不覺,薑榆罔對他的意義已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陪伴,似乎真的與兩人之間習慣性的稱呼一般,他們不是朋友,卻是道友!


    “秦道友,我很虛弱啊!”


    “嗯......看得出來。”


    “你也很虛弱啊!”


    “不用你說。”


    “我們兩個都這麽虛弱,接下來怎麽辦?”


    “當然是想辦法不再虛弱。”


    “......可有良策?”


    “你沒看見我手中握著的是從柳乘風那裏奪過的八荒魔珠嗎?”


    “看見了,但那不完整,一雄一雌,你隻得了雄的而已,況且,我還沒有肉身,它對我起不到作用。”


    “錯了,多少都會有些作用,別忘了,你我剛才還魂魄一體並肩作戰過,等回到紅燭閣中,我再讓紅燭翁拿些滋補靈魂的藥物出來,他那些暗地裏的傑作,也該見見光了,順便補上我一花一命的損失。”


    “這副狀態去見他,你就不怕他像上次那樣?”


    “不怕。”


    “這麽肯定?”


    “除了天生的瘋子外,其他人不管有多麽瘋狂的一麵,也不會時時刻刻都瘋狂,否則蓑衣客就不會是他的老友,而是他的老收藏品了。”


    “貌似有幾分道理......那你回到紅燭閣,煉化了這顆雄的八荒魔珠之後,是即刻動身去找那顆雌的,還是帶我去你常提起的青雲劍閣看看?”


    “這兩件事情難道就不能同時進行?”


    “難道你推測雌的那顆在青雲劍閣?”


    “不,我說的同時進行,是正道魔道同時提升。”


    “為何你總喜歡做些將兩個矛盾的事物融為一體的事情?”


    “天地被開辟之前都尚是混沌一體,我這麽做,不過是返璞歸真罷了。”


    “......”


    似乎每每交談到最後,都要以薑榆罔的無言沉默告終。


    偏偏發起者也是他。


    世上總有這麽多令人啼笑皆非,卻也耐人尋味的事情。


    一如他們此刻由黑暗走向光明,卻不知能把握得了這些光明幾時。


    人,依舊行。


    路,依舊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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