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天下,能讓一位手握大權的帝王坦誠相待的人著實是鳳毛麟角。


    薑榆罔生性便不乏猜疑之心,故能讓他相信的人就更加稀少,迄今為止,也不過堪堪兩人而已。


    一人是刑天,薑榆罔手下最為得力的臣子和大將,也是他最為信任的兄弟。


    一人是華樂兮,曾經的女媧氏聖女,如今神農氏的帝後。


    前者早已私自領兵征戰,攻打蒸蒸日上,實力勢力都愈發強大的人皇軒轅氏,與他有多日不見。


    而後者,在半個時辰之前,尚還睡在他的枕邊。


    枕邊人,麾下臣。


    一近一遠,一內一外。


    皆是他心中無法割舍的存在。


    可命運無常,許多時候人們都會被迫做出一些無法兩全其美的決定,到那時,割誰舍誰,便是無法繞開的話題,哪怕要做出這個決定的人是萬人之上的炎帝,也不例外。


    ......


    伴隨著一聲厚重的金屬聲響,薑榆罔推開了昭明殿的大門,封閉的大殿徐徐展開縫隙,一陣耀眼的白光從中滲透而入,將殿內的陰暗驅散。


    立於白光之下的薑榆罔,身上似乎又多出了一種別樣的氣息,光明宏大,極盡正道,隻是他眉宇間的陰鬱之色卻是未能減弱絲毫。


    炎帝,萬火之帝。


    他本就是火的極致代表,而火本就是這世間最古老最神聖的光明。


    擁有這樣一層身份,他其實並不需要多餘的光亮來襯托。


    他的一舉一動,往往都能成為無數人的典範和榜樣。


    豈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日出東方,光照千秋”?


    薑榆罔現在卻似乎對身上所流竄的光芒有些抵觸。


    他沒有在溫和的白光下停留多久,便徑直走入了大殿之中。


    暗色龍袍輕輕拂動,若龍起風,將背後做工精致不失古色古香的大門合上。


    開門,閉門。


    由始至終,都未曾有明顯的聲音傳開,皆是被薑榆罔以自身氣息禁錮。


    而他本人則繼續邁著寂靜而有規律的步伐,不急不緩地走入昭明殿內。


    殿門緊閉,窗扇不通,外界的光亮很少有能透射入此中的,故而殿內一片幽靜,陰暗的氛圍宛若夜色籠罩下的山林。


    隻是如此陰暗的環境下,薑榆罔卻仍自心如明鏡,目若朗星。


    他看得見很多東西,也感覺得到很多東西。


    殿內有火牛喧天,有金龍繞柱,有七彩琉璃,有九曲黃河......


    一筆一畫,一勾一勒,皆極盡圖騰紋理,大道法相。


    當這一切都以具體建築的形式呈現出來之後,那麽所有的東西仿佛都具備了靈性,不再是純粹的死物,反而活靈活現,一絲折射出的光亮,都有可能照耀錦繡山河。


    然而殿內山河,殿外山河似乎都與此刻的薑榆罔沒有多大關係。


    他隻是淡然地瞥了一眼昭明殿內的其餘圖騰建築,便將目光聚集在那高達九層離地數丈,被白虎之皮蛟龍之筋製成的長布覆蓋的玉石階梯上的寶座。


    座長三尺六,寬約一尺五,主體材料為第十六重天產出的稀有寶物離火龜背銅與第二十八重天產出的子母雲水鐵,上繡鏤空真龍圖案,並有寶塔光輪,通體閃爍著黃金之光,這正是神農氏曆任炎帝都曾坐過的炎帝寶座。


    正午之時其光芒最盛,煌煌不輸日月。


    故而那時的寶座溫度也是最高,其上分明無火,卻有焚燒萬物之勢,縱是虛無的空氣,靠近此座也會不禁生出香爐青煙,非火係道法造詣極高者不可駕馭。


    能終日坐在這等奇特寶座之上,並不為其所傷,反倒火德日漸興旺之人,除卻神農氏之主炎帝之外,還有何人?


    薑榆罔麵色平靜,踱步上前,沒有刻意留意腳下的九層階梯,因為多年累積下來的熟悉經驗往往比自己的一雙眼睛還要管用許多。


    四下無人之際,他又一次坐上了炎帝寶座,獨自望向充盈卻又空蕩的昭明殿,眉頭緊鎖,心頭複雜。


    神農氏多年積攢下來的氣運自他即位以來便在不斷削弱,時而緩慢時而快速,這一點,身為當事人的他老早便有察覺。


    察覺卻不代表能夠改變。


    氣運之說本就飄渺,雖存在卻無形,尋常的風水堪輿大師便能探測,但若說改變氣運,就是頂尖的風水堪輿大師也得花費不少功夫,且那是建立在不涉及王侯將相等因果業障深厚的人的範疇之中。


    風後能以六十四卦一舉削去刑天的氣運與命運,導致其最後的生機流散,魂歸星海,本命星破軍也是隨之隕落,除卻他在卦象氣運等玄學之道上的造詣早已達到了堪稱登峰造級的地步外,還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是趁刑天傷重時下的手,占了大便宜。


    乘虛而入,強易氣運,僅亞於強行逆轉天道所帶來的影響。


    所以風後除去刑天之後,看上去雖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但實則他早已傷及肺腑,損耗了上千年的苦修功夫不止,尤其是當刑天身隕,魂歸星海之後炎帝薑榆罔留下的神通突然爆發,走了出其不意的詭譎之道,殺了風後一個措手不及,令他傷上加傷,狀態與先前經曆連番大戰的刑天相差無幾。


    隻差有人趁此良機來送他最後一程。


    薑榆罔很想做這個人。


    可惜他真身尚在伊川,與風後所在的壘壁關相隔太遠,以預先留在刑天體內的一道大神通重創風後已是極限,不可能再趁勝追擊,一舉除掉風後。


    這自然是莫大的憾事。


    然而與此事相比,還有一件事要令他更為遺憾和懊悔。


    那便是他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與那個昔時的憨厚少年如今的悍勇大將把酒言歡,醉臥月下,不談軍國大事,隻聊閑話家常。


    神通神通,神聖而通天地,卻依舊未能保住刑天的命,隻能在他死後重創罪魁禍首。


    薑榆罔的神色忽而由平靜變得黯然,他袖袍一揮,不知從何處取來一壺美酒,對著常羊山的方向猛然敬去,沉聲低語道:“送君萬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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