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精騎廝殺激烈,交戰的地方距離禁軍大營不過四五裏地,三處戰場先後陷入混戰,交戰聲震得人耳膜不適,廝殺聲衝得人腦門發熱,縷縷煙塵匯聚成團蔓延了十數裏方圓,婉若又是三座營城。


    禁軍五萬兵馬步騎參半,迎戰河西、夏州馬軍已經近乎傾巢而出,尚且處於兵力劣勢,此時河西、夏州大營中,再度奔出數股馬軍,頓時使得局麵極為不利。而禁軍步卒大陣兩翼,已經隻有寥寥百千精騎,且多是皇宮禁衛,麵對大隊馬軍衝鋒,不過是聊勝於無。


    “賊軍又遣馬軍出營,欲往何處?”桑維翰望著奔騰出營的敵軍,眼中閃爍著思索之色,“若是增援彼方馬軍,那大可從一開始就盡數出動,如是觀之,彼之目標定是我軍步卒大陣。”


    李從璟不曾言語,對身後官員、俊彥們的議論聲也充耳不聞,隻是平靜的觀望戰場。皇帝做得久了,李從璟的習性難免有所改變,不必要說的話不說,不必要有的反應不做,這都是人主保持威嚴的基本要求而已。


    ......


    石敬瑭凝望戰場,目光隨第二股馬軍而動,眼中漸有笑意,“所謂朝廷禁軍,兵強馬壯軍備精良,若是雙方硬碰硬較量,我雖有兵力優勢,實則並不能占到半分便宜。眼下我軍要得勝,就得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軍精騎驍勇善戰,且數量多於敵軍,當此之際,最好的戰法,莫過於先遣一部,誘敵馬軍出戰。待纏住敵方馬軍後,彼之步卒便再無防護,而我精騎便能擊之。”


    藥羅葛狄銀冷笑道:“聽聞唐朝禁軍二十萬,眼前靈州城的兵馬,不過五萬上下,唐皇帝如此輕敵,真當我河西驍勇都是飯桶不成?”


    杜論祿加則陰笑道:“聽聞唐皇帝統軍征戰時,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以能一統唐土。如此功業,難免助漲其囂張氣焰,以至於目中無人,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裏。此番唐皇帝率軍輕進,我等正該教訓教訓他才是。”


    三人身後的眾將聞言,俱都出聲附和,不乏揚言要滅盡唐軍、活捉唐皇帝的。


    ......


    眼見敵方後續馬軍出動,繞過三處激戰的戰場,直奔步卒大陣而來,又是過萬之眾,桑維翰卻無忌憚之色,反而哂然道:“我禁軍精銳,以一當十,步卒大陣中,更是強弓無數,賊軍馬軍想要破我之陣,無異於癡人說夢!”


    話音落下不久,夏州馬軍已至步卒大陣之前,失去精騎護衛的禁軍方陣,此刻卻沒有絲毫驚慌。


    陣中樓車上,孟平迎風而立,神色肅然目光淩厲。


    因了護衛正在搭建的營地的需要,步卒大陣也分三塊。而孟平所在的軍陣,為品字形最前的軍陣,也是將士最多的軍陣,有近萬人,陣前銅牆鐵壁,陣中槍矛如林。


    過萬夏州馬軍攜帶滾滾煙塵奔馳而來,針對的便是孟平所在的這個主陣。及至,卻沒有迎頭撞上軍陣,而是在軍陣前一分為二,向兩側迂回奔進。


    夏州馬軍分流的方位,還未到步卒大陣弓箭射程,是以前陣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此時全無用武之地。


    分流後的夏州馬軍,迂回到了步卒大陣兩翼,而後馬上騎兵紛紛引弓搭箭,向步卒大陣攢射。須臾間,利箭前後相繼,爭相飛出,如江河懸空,射入步卒大陣之中。


    箭雨如流入陣,乒乓聲不絕於耳,步卒方陣中頓時悶哼聲、慘叫聲四起,許多將士接連倒下,原本湖海般嚴整浩大的軍陣,頓時出現繁星點點的空白。


    方陣陣型,重心在前,側翼防禦薄弱,這也是方陣需要精騎護衛兩翼的原因,就更不用說後陣了,那是將士背對的方向。


    在夏州馬軍奔來時,樓車上的孟平接李從璟軍令,即已拔刀出鞘,大聲喝令:“圓陣!”


    方陣進攻,圓陣防禦,方陣重前,圓陣無縫。旗鼓聲中,步卒大陣迅速變陣,將士腳步或細碎或寬大,俱都急促,軍靴踩得煙塵四起,地麵震顫。外部將士相互靠攏,內部將士縱橫奔走,盾牌穿插上前,槍矛緊隨其後。外部將士漸成圓弧,線條最先形成,而後層層疊疊向內遞進,內部將士向外奔靠,不時便形成一道道圓圈,如湖水中淩波擴散。


    禁軍步卒變陣之時,夏州馬軍依舊在奔馳中放箭,他們繞陣而行,馬蹄聲轟隆不停,箭雨連續不休,奔跑移動中的禁軍步卒,間或有人中箭,若是利箭穿甲亦或是射中要害,便慘叫倒地。


    馬軍對步軍,倘若不衝陣,便多是繞陣環奔,以弓箭射殺步軍。步軍進,則馬軍退,步軍退,則馬軍進,步軍停,則馬軍放箭不止。步軍機動性不如馬軍,隻能被動挨打。


    但世事無絕對,倘若步軍弓箭強,則馬軍也要遭殃。昔年李陵以五千步卒,大戰匈奴八萬兵馬,而能予敵莫大殺傷,靠得便是強弓勁弩。


    眼下禁軍方至,列陣倉促,強弓勁弩未及就位,無法形成壓倒性優勢,但將士隨身攜帶之弓弩,亦不可小覷。


    變陣完成,孟平持刀喝令:“弓弩就位!”


    圓陣之中,除卻邊緣的盾、槍,其後便是持弓弩之將士。


    眼見弓弩到位,孟平再度喝令:“攢射,弓弩齊發!”


    弓弩之布置,自有安排,不用贅言,在軍校的具體帶領下,步卒軍陣開始反擊。層層箭雨從軍陣飛射而出,待其升空,亦成一道道圓弧,接連射向陣外奔走放箭的夏州馬軍。


    禁軍弓弩,銳不可當,馬軍防禦不及步卒,被箭雨襲擊,頓時慘叫疊起,人仰馬翻者前後相繼。


    由是,兩軍對射,箭雨往來,將士接連倒下,弦聲震天,血染疆土。


    桑維翰眼見此景,對李從璟說道:“我軍強弩雖未就位,然禁軍改良軍備十多年,弓弩之強已非賊軍能比,又且甲胄堅厚,賊軍想要占到便宜,無異於癡人說夢,兩軍對射,勢必是我軍勝出。而我軍精騎雖然不及賊軍多,卻個個精銳,尤其五千重騎更是破陣奇兵,不消多久,便能擊潰賊之馬軍,屆時返身殺回,倒要看看那賊軍如何應對!”


    說到這,桑維翰不禁拱手而讚,“天下間,唯有禁軍方能有如此戰力,這都是陛下高瞻遠矚!”


    李從璟擺擺手,示意桑維翰不用多言。


    倒不是他故作姿態,而是精編禁軍這麽久,類似的話他早已聽得多了,也就不在意。


    李重美、趙普等人見皇帝這等雲淡風輕,愈發覺得皇帝高深莫測,心中的敬畏之情愈發濃厚。


    ......


    戰場已經殺作數團,數萬人投身沙場,聲勢之大如欲翻天。


    杜論祿加首先露出不虞之色,“賊軍精騎端得是驍勇,葛狄銀可汗的馬軍怕是要支持不住了吧?”


    雙方馬軍鏖戰在三地,位在中間的乃是禁軍重騎和回鶻馬軍,前者戰力強勁,回鶻馬軍已經露出不支之態。


    藥羅葛狄銀冷哼道:“溫池一戰,本汗已知賊軍馬軍精悍,怎會沒有應對之策?祿加可汗看好便是!”


    說話間,隻見回鶻馬軍後陣突起變化,騎兵皆左右奔馳開來,露出戰馬之間用繩索捆綁的圓木,圓木之上竟是遍插鐵刺。放眼而望,圓木不下千數,蔚為壯觀,隨著騎兵奔馳,圓木在煙塵中呼嘯向前,其勢駭人。


    “賊軍馬軍再是能戰,那馬腿馬腳難道是鐵做的不成?碰到本汗的滾木,保管叫它們腳裂腿斷!”藥羅葛狄銀眼中閃爍著餓狼般的光芒,神色倨傲,眉宇有猖狂不馴之色,“葛阿咄欲歸來時,本汗即已知曉賊軍騎兵甲堅兵利,非我所能相比,然則那又如何?沙場決勝,非隻取決於何人軍強,臨陣對敵,更重應變之道。天下間,豈有百戰百勝,而無弱點可循之師?”


    石敬瑭笑道:“古往今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多不勝數,自然不是沒有道理。”


    藥羅葛狄銀瞥了石敬瑭一眼,“我回鶻勇士大勝在即,不知石帥兵馬,是否也能如期破陣?”


    石敬瑭不急不緩道:“出擊賊軍步軍者,乃我夏州精騎,以我精騎戰法,彼若要防我,必結圓陣。賊軍方陣,若是正麵強攻,便是我軍精騎,也不敢斷言能勝,然彼若結圓陣——哼,圓陣雖然沒有薄弱之處,但將方陣前陣之防禦,平攤到整個圓陣外圍,即便多有補充,也是削弱之舉,圓陣任何地方對騎兵衝陣的防禦力,都遠不能跟方陣前陣相比,如是,我軍精騎必能破陣而入!”


    藥羅葛狄銀冷笑道:“石帥就這樣有把握?”


    石敬瑭不耐道:“賊軍方至,列陣倉促,而且李從璟托大,將步卒大陣擺成了進攻陣型,沒有在外圍擺放車輛阻礙騎兵入陣,此時拿甚麽抵擋我精騎猛攻?本帥也曾與賊軍一同征戰,對其知根知底,先前在夏州練兵時,在戰法上便多有針對,此番若是連這分把握都沒有,豈非貽笑大方?”


    藥羅葛狄銀桀桀笑道:“若能如此,你我兩部一同破敵,賊軍必敗無疑!”


    碧藍蒼穹之下,曠野浩遠,石敬瑭束手而立,不再言語,唯獨雙目愈發炯炯有神。


    忽的,杜論祿加出聲道:“聽聞賊軍多火炮之物,此番怎麽不見其用?”


    不等藥羅葛狄銀出聲,禁軍步軍大陣外,乍然一聲巨響,緊接著,隆隆雷聲接連而起,頓時泥土勃然迸發,煙塵遮天蔽日。遠觀之,如無數看不見的大石落入湖麵,朵朵巨大水花四濺飛起,將圓陣包裹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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