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壽春。


    四鎮八州的鎮軍陸續趕到,壽春城外的唐軍與日劇曾,合同連營的規模也在逐日擴張,漸漸的,城防堅固但城池並不太大的壽春,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在李從璟的預計中,四鎮八州將調集將士三萬、民夫十萬左右,前者的任務自然是在壽春一線作戰,後者除卻保障壽春大軍的後勤供應,還要擔當一部分輔兵的職責。在某些時候,揀選民夫中的青壯上戰場,也不是不可能。


    人海戰術,在當下某些時候仍是適用的。


    唐軍對壽春城的攻打重新開始。


    李從璟依舊每日駕臨戰陣,他不直接指揮戰事——那由李彥超負責,隻是起監督戰事與激勵士氣的作用。隨著秋日日深,天氣在不斷變涼,他也不再站在棚車上吹風,而是於軍陣中安坐在胡床上,多有顯得有些輕鬆寫意。


    孟平在塗山擊潰劉信所部後,俘虜逾萬,大部分都給送到了壽春。對這批俘虜,李從璟當然不會吝嗇使用。無論如何,攻打壽春城池是一件傷亡很大的事,驅使俘虜衝鋒在前很有必要。


    李從璟並不在乎這些俘虜的傷亡,戰爭總要死人,要俘虜去死,總比犧牲自家部曲來得強。當然,若是有俘虜作戰英勇,立下戰功,李從璟也不會吝嗇將其收編,便是重用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於百戰軍本部,則攜塗山大勝之勢,帶一部分吳軍降卒,順江東下,去攻打濠州。郭廷謂帶潰卒退保濠州,正是士氣低迷之時,合該窮追猛打,李從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淮水東線唯濠、楚兩州,兵力被劉信抽調大半,如今防備不甚嚴密,雖有鍾離、盱眙、山陽三鎮,但其地軍事力量並不能與壽春相比,也沒有高審思這等人物去加固城防、精練士卒,攻打起來要比壽春容易得多。


    若是淮水四鎮皆如壽春,那濠、楚兩州也就不用打了。


    為了充實百戰軍戰力,加速攻略濠、楚二州之進程,李從璟分派了五千侍衛親軍東行,去支援孟平。


    隻是眼下,壽春城的戰事依舊進展緩慢。


    “淮南依為屏障的江北防線,著重在壽春、鍾離、盱眙、山陽四鎮。而要最大限度發揮這四鎮防禦作用,就必須有援軍自大江北上,與其相互呼應,利用江淮水道與城池,將江北防線由線串聯成麵,構成一張節點堅固的防禦大網。定遠李德誠,與先前的塗山劉信,就是在做這樣的事。”


    李從璟的胡床停在高九尺、長寬皆三丈的木質平台上,他身旁擺有一張小案,莫離就坐在小案後,此時出聲道:“在這張蛛網中,城池是節點,河流、官道是網線,兵馬是蜘蛛。一靜一動,動靜相合,便能顯現出江淮防線的威力。說起牢不可破也好,堅不可摧也罷,這都是輕的,更重要的是,這張蛛網彈性十足,各方唇齒相依,因有水道之便利,支援呼應都在旦夕之間。一旦入侵者舉止不慎,陷入蛛網之中,就會被束縛手腳,左右失顧,而後就要被這張大網蠶食扼殺。”


    “我軍要破解淮南這張防禦大網,首先得捕殺蛛網上的蜘蛛,使這張大網失去活力;而後攻略節點,打破蛛網上的各方支援,我軍每攻下一個節點,就能夠掣肘數方,而我軍每失去一個節點,就會四麵皆敵;在前兩者都做到一定程度之後,我軍便能與淮南爭奪這張蛛網的主導權。但無論如何,蛛網依舊是存在的,不會毀滅,改變的隻是節點的所有權,以及行走在蛛網上的蜘蛛到底是誰。”


    “由此觀之,淮水四鎮,不過是阻擋我軍進入這張蛛網的邊緣節點。奪下淮水四鎮,我軍便能進入這張蛛網,奪不下淮水四鎮,我軍連進入這張蛛網的資格都沒有。而若是不顧淮水四鎮,一頭撞進這張蛛網中,淮南主庸臣奸、兵弱將怯也就罷了,如若不然,便是有十萬大軍,在我軍不熟悉水道、沒有水師的前提下,最終也會被淮南在這張蛛網中打得稀爛,最後恐怕連退路都沒有。”


    前方戰事激烈,殺聲震天,壽春城上與攻城雲梯上,不時有軍士下餃子般掉落城下,每一刻都有無數股鮮血奔湧灑落。


    李從璟目光沉靜,“世人都說天下如棋盤,借莫哥兒此言,天下何嚐不也是一張由城池、山河構建的大網?隻是形勢不如淮泗這般明顯罷了。”


    莫離點點頭,繼續道:“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定遠戰李德誠,前者已然大勝,正向濠、楚二州而攻,是為一舉奪下淮水四鎮,後者則是與這張蛛網中最大的那支敵方蜘蛛決戰,前者關係到我軍進退之道,後者則關係我軍能否占據奪下這張蛛網的主動權,兩者皆萬分緊要,一個都不容有失。”


    “淮南經營江北防線多年,根基穩固,雖是被動防守,實則形勢於彼有利。金陵人才聚集,有如夜空繁星,隻要他們緩過氣來,有徐知誥這輪皓月率先明亮,誰知會發出怎樣奪目的光芒?”


    “昔年朱溫挾天子令諸侯,在中原勢力大成,群雄低首、四方歸附,何等不可一世!可在與楊行密一戰而敗之後,終其一生與其子嗣兩代,都不敢再向淮南用一兵一卒,是其不願乎?是其知其不可為也!”


    “如今,我軍進軍淮南,要奪下江北,用兵之法首重一個‘快’字,唯有快,方能不給江北各州縣從容布置之機,方能不給金陵人物發光發亮之機,方能不給淮南調兵遣將之機,方能讓我軍避免被這張大網束縛手腳,陷入泥潭。”


    最後,莫離沉聲道:“壽春未克,濠、楚二州未平,而潞王在定遠縣,與李德誠已有三戰,卻三戰皆平,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李從璟沉吟不語。在定遠縣,李從珂三戰李德誠,戰績為兩平一勝,因為勝僅小勝的關係,所以莫離說他三戰皆平,倒也無可厚非。


    “侍衛親軍新編,戰力雖有,整合之後到底未經大戰,還不能稱精銳;李德誠在淮南素有半壁長城之美譽,與周本合稱淮南雙壁,所帶將士也是淮南精兵,三戰三平雖然讓人頗難接受,細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李從璟如是說了一句,態度上不置可否,又補充道:“以戰練兵。李從珂先有兩平,後有小勝,可見侍衛親軍正在成長,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與殿前軍相媲美。”


    侍衛親軍暫且無法與尋常殿前軍相比,就更不必說百戰軍;李從珂的才能與李德誠孰優孰劣,一時也不好言說。但李從璟不惜暫停壽春戰事,也給李從珂湊齊了與李德誠相當的兵力,當然不會隻希望他與李德誠戰平。


    整編後的六萬侍衛親軍,兩萬留在洛陽,在大唐削藩時坐鎮中央,有定海神針之效,四萬出征壽春,李從珂拉去三萬,支援孟平五千,又分兵一部去盛唐,眼前剩下的,就夠在壽春城外做救火隊員。此時李從珂在定遠縣不勝,於大局極為不利,而李從璟也無兵可調作支援——總不能調四鎮八州的鎮軍,少了沒用,多了影響壽春戰事。


    但李從璟身邊也不是就沒有機動兵馬了。


    三千君子都。


    但不可輕動。


    莫離望著激戰的壽春城,感歎道:“高審思真是一員良將,塗山俘虜,至今仍是吳軍衣甲,我軍驅之攻城,令其與壽春吳軍同袍相殘,這等時候,城上吳軍竟然不曾軍心崩潰,真是難得。”


    原本這些塗山吳軍,要來相助壽春吳軍,與他們並肩殺敵,抗擊唐軍。不曾想,轉眼之間就成了敵人,來到城頭與己生死相鬥。雙方都是吳軍衣甲,在城頭拚殺得你死我活,這種落差與心理衝擊,足以令人崩潰,而壽春吳軍竟然還能力戰。


    同袍同袍,同一件衣袍,同樣的衣袍。


    李從璟忽然抬頭。


    他聽到了哭喊聲,夾雜在吳軍將士的喊殺聲中。


    壽春城頭的吳軍,將手中利刃送進同袍身體,再將他們推下城頭送上黃泉,這樣的戰鬥足以讓有些人淚水奪眶,嘶聲哭喊。


    是內疚,是悲哀,還是憤怒?


    哭聲、殺聲,誰又分得清?


    一名城頭壽春軍,將躍上城頭的“吳軍”逼到女牆上,橫刀掠過對方的咽喉,溫熱的鮮血濺在他臉上,衝散了兩行悲憤的熱淚,在將對方的身體從城頭推下時,他啞著咽喉對這名熟人嘶喊道:“吳郎,走好!”


    亦有一名受傷的壽春軍,在身旁同伴被衝上來的“吳軍”砍倒之後,嘶喊著衝向對方,抱著那人從城頭摔出去,“國賊受死!”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負手站起身,麵向眼前的人間煉獄。


    他心頭響起一陣悲壯渾厚的旋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何謂戰爭?滅殺人性而已。”他李從璟身後,不知是誰低估了一聲。


    大爭之世,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禮崩樂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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