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謂咬牙埋首疾行,已是滿頭大汗,先前他們來不及給劉信卸甲,數十斤的甲胄再加上劉信體重,讓山路走進來倍加艱難。上得又一個山頭,身旁傳來一聲驚呼,“郭將軍,快看營壘!”


    郭廷謂回首,看得營地大火蔓延。他沒有停下腳步,營中景象如何,他早已顧不得了。


    趙弘殷帶人沿著山線追殺而來,速度快得很,擋在他們麵前的吳軍潰卒,接連慘叫著被砍殺——更多人被迫俯衝向山體兩側,滑倒、摔倒者不計其數。


    郭廷謂早已料到會是這等結果,然則這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大軍一旦開始潰逃,就再無反擊之力。


    “讓路者不殺!”在郭廷謂心亂如麻的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唐軍此起彼伏的呼喝,這讓他心頭震顫。


    山線上的吳軍將士,或者跪倒在地,或者趴向山體兩側,紛紛為唐軍讓開道路。一些將士見唐軍殺來,周圍同伴還在倉惶逃竄,為免自己被亂刀砍死,連忙將同伴推下山,為唐軍讓開道路。


    郭廷謂咬牙前奔,麵前的山包一個接一個,好似沒有盡頭一般,他從未覺得山道如此難走,也從未覺得兵敗是如此恥辱。


    更現實的問題是,若是任由唐軍一路追殺而來,他們絕對會被追上,到時候隻怕誰也走不了。


    “郭將軍,你們先走!”


    陡然間,劉信的親兵都頭對郭廷謂喊了一聲,就和部眾停下腳步。


    郭廷謂愕然轉身,望著這些身上帶著血汙、眼神決絕的漢子,雙目頓時變得通紅。


    “劉將軍就拜托郭將軍了!”身為劉信族人的親兵都頭微一抱拳,悶聲說了一聲,就再無言語,帶著部眾轉身,向唐軍衝過去。


    “劉都頭!”郭廷謂心如刀絞,卻也知曉此時耽誤不得,隻能帶領餘眾繼續奔逃。


    行至半途,就看到塗山前的吳軍已經敗退,大部分被百戰軍精騎兜住,被百戰軍步卒追殺,隻有小部分衝了出來。


    “郭將軍,唐軍奔著樓船去了!”一名親兵指著西方大喊,彼處,一部百戰軍正衝上停靠在岸邊的樓船。


    郭廷謂在回首遠望樓船的時候,正好看到劉信的親兵都頭與百戰軍追兵死戰,對方人多勢眾,他們接連被殺倒,沿著山坡滾下,卻沒有一人後退。


    “多好的兒郎啊!”郭廷謂雙眼朦朧,背著人事不省的劉信,繼續趕路。


    山下的戰場很混亂,吳軍將士跑的跑、戰的戰,百戰軍的追殺卻極有章法,將吳軍衝散成一塊一塊的,讓吳軍無法聚集。


    好不容易下山後,郭廷謂等人混入潰卒中,沿著淮水向東方逃去。途中碰到有吳軍將士騎著馬,奪了過來,郭廷謂騎上戰馬,將劉信綁在背後,由親兵護衛著,在慌亂的兵群中撤退。


    這一走,直到天黑,身後的百戰軍才少了。半夜的時候,身後幾乎已經沒有追兵,郭廷謂下了馬,與眾人將劉信攙扶下來,暫行歇息。


    劉信麵無血色,嘴唇發黑,意識很是模糊,對方這等模樣,讓本就敬重他的郭廷謂心如刀割,他對圍攏的士卒吼道:“水,拿水來!”


    士卒們一陣噪雜,好不容易找到水囊遞了過來,郭廷謂小心翼翼給劉信喂下,對方沒咽下兩口,忽然吐出一股血來,然後就咳嗽不停。


    好一陣折騰,劉信悠悠轉醒,睜眼看到郭廷謂,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的問:“戰況如何?我軍可擊潰百戰軍主陣了?唐軍退了不曾?大軍斬獲幾何?”


    眾人愧然低頭,周圍都安靜下來。劉信見此狀況,掙紮起身,待看清左右潰卒模樣,弄清自己身處何地,他愣在那裏,眼中的悲哀、絕望、自責之色,濃得要溢出來。


    “劉將軍,大軍固然失利,然則唐軍傷亡亦是不小,還望將軍保重身體,再圖長遠之計......”郭廷謂含淚道。


    “兩萬將士,占盡有利形勢,擊敵一萬而一敗塗地!”劉信捂著凹陷的胸甲,腳步晃了晃,抬頭望天,“天不佑我大吳乎?!”一口鮮血噴出。


    “將軍!”


    “將軍......”


    “將軍,萬莫於如此啊!”郭廷謂扶住郭廷謂,涕泗橫流。


    劉信站穩身體,左右相顧,“劉晟騫何在?”


    “劉都頭......為給大軍斷後,戰死了......”郭廷謂心懷歉疚,聲若蚊蠅。


    劉信張了張嘴,臉上一片灰白之色,眼中也似失去了焦距,“戰死了......他本有大將之才,來日未必不能成為國之棟梁,可惜......可恨呐!”


    本已神色萎靡的劉信,突然一把抽出郭廷謂的佩刀,橫在喉前,這一下立即驚住眾人,場麵一片混亂。


    “事已至此,無顏麵君,劉信去也!”劉信麵向南麵,老淚縱橫,說完這悲愴的十二個字,隨即橫刀自刎!


    “將軍!”


    “劉將軍......”


    郭廷謂頹然跪地,緩緩抱起劉信的屍首,失神良久,忽的仰天一聲痛嚎,撕心裂肺。


    ......


    天明之後,百戰軍開始打掃戰場。


    趙弘殷在孟平身旁道:“劉信走的急,又有親信殊死斷後,末將沒能將其擒獲,還望將軍治罪!”


    孟平擺擺手,“將軍力戰破營,是為大功,何罪之有?至於那劉信,殺了固然好,沒殺也無關大局。”


    安重榮嘿然道:“那劉信吃了末將一記重錘,便是被救走,隻怕也難以撿回一條性命。”


    孟平頷首道:“若是劉信果真不治身亡,你有大功!”


    安重榮喜道:“多謝將軍!”


    趙弘殷走丟了劉信,孟平說那無關大局,是因他體諒趙弘殷力戰的辛勞,安重榮戰陣之中重傷劉信,孟平說該有大功,是為表彰其戰陣敢戰之勇。這兩者看似矛盾,實則並無衝突,治軍之法,能體諒士卒力戰辛勞,士卒方願再戰,能表彰敢於衝鋒陷陣、挑戰敵將者,士卒作戰才能更加英勇。


    孟平巡視完戰場,來到淮水之畔。


    唐軍水師不強、樓船稀少,有限的水師都集中在江陵,再就是大河之上有一些,淮水這裏卻是基本沒有。昨日大戰,在戰局大定的情況下,孟平讓人來奪樓船,雖說沒有全得,讓吳軍水師走了一部分、毀了一部分,不過卻也得了近半,大小有三四百艘。


    奪船的丁茂見孟平過來,連忙下船來迎,帶孟平上船檢視的時候,丁茂扶著船舷得意道:“有了這些樓船,我軍便再也無懼淮水下遊之敵軍水師,他日順江而下,下遊州縣旬日可定!”


    孟平卻沒有這樣樂觀,“得此樓船,固然有益於大軍戰局布置,但水師編練也非旬日之功,淮南水師畢竟久經訓練,我軍要勝之,談何容易。”


    他原本是有意將劉信帶來的樓船悉數截下,這樣一來大軍征戰下遊,就完全占據了主動。奈何吳軍水師將領也非庸人,在大軍潰敗的情況下,仍能穩住人心,帶了一部分樓船遁走。有這部分樓船在,淮水下遊就無法做到船至城克。


    在樓船上眺望塗山,又是一番模樣,孟平繼續道:“劉信西進,若非在塗山逗留,立營於山上,見我東至而不早遁船上,與我軍交戰,我等也奈何他不得。但他舍長就短,與我軍步騎作戰,敗北也就不足為奇。然則楊吳水師到底實力雄厚,他日南渡大江,非是易事。”


    聽了孟平這番話,諸將反應不一,有覺得孟平思慮長遠的,也有認為孟平杞人憂天的,畢竟眼下還遠沒到南渡大將的時候。


    趙弘殷這時道:“將軍見近思遠,看來胸有長卷。心中有全局,此乃為帥必備之才。今日我軍有此大勝,來日南渡大江,未必不是將軍掛帥。”


    眾將聞言,紛紛醒悟。


    入川禁軍改編為殿前軍,依照朝廷之意,各都指揮使的職權會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都虞候、副都指揮使、都指揮使、副都點檢、都點檢五個重要官職,因為李從璋部沒有歸朝的緣故,改編尚未完成。高從周、皇甫麟、王思同、孟平、李從璋等人,如何對號入座,還有待考究。


    孟平在兩川有玄武縣之勝,今日又有塗山大捷,來日論功行賞,未必不能成為那職位最是顯赫的都點檢,若是如此,在朝廷禁軍分為殿前軍、侍衛親軍兩大係統的情況下,來日王師南渡長江,便極有可能是孟平為帥。


    沙場封侯,為有誌男兒最該追尋的功業,統軍滅國,則是將帥戎馬一生最顯赫的榮耀,前者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後者青史留名,萬人稱頌!


    “為將者,心有全局是必要本事,非止本將如此,諸位亦然。”孟平沒有任何誌得意滿之色,依然內斂謙虛,“至於其它事,陛下、殿下自有打算,我等豈能妄議?”


    眾將俯首稱是。


    包括潞王李從珂,與天成年間出生的許王李從益在內,國中有五王,均要稱殿下。孟平方才並未說明是哪位殿下,但無論是他,還是眾將,卻都知道那位殿下指的是誰。


    隻有那位王,才是他們平生效忠的殿下。


    午時前後,戰果與損耗統計出來,由軍使送到孟平手中。


    昨日一戰,殺敵三千有餘,俘虜過萬,並繳獲樓船三百八十一艘,各種弓弩兵刃甲胄無數。百戰軍傷亡共計千餘,其中陣亡者不到三百。


    傷者在百戰軍有效的醫治體製下,能夠得到及時救治,便是重傷的,康複的可能性也很大。


    一言以蔽之,斬獲頗豐,付出很小。


    冷兵器陣戰就是如此,因為甲胄的關係,除卻個別慘戰,戰陣中戰死的將士其實很少,傷亡都是戰局大定之後,一方對另一方的大舉掩殺造成的。


    “此役之後,王師左翼,再無大的威脅。”孟平覽罷戰報,將其交還軍使,“快馬加鞭,將戰報呈送殿下。”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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