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夜,江陵城。


    自南平王府出來,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眼見殘月東垂,月暗星稠,梁震不由得長長吐出一口氣,然而心頭的沉重,卻並未隨這口濁氣呼出而稍有減輕。


    王府內,世子高從誨坐在書案前,怔然出神。東邊的窗戶開著,殘月在樹梢處若行若停,槐樹的新芽在星月前輪廓黑暗而單調。房中燭火通明,火苗在晚風中搖曳不定,單薄的線條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興許是坐的久了,高從誨忽而感到一陣寒意,他緊了緊衣裳,從書案後站起身來,這才驚覺腿腳已頗為麻木,刹那間潮水般湧來的不適感、麻痹般的刺痛,讓他差些叫出聲來。


    扶著書架站穩,高從誨並未出聲驚動屋外的仆役,他索性依靠在書架上,頭著不知哪一本古籍,目光透過窗台望向屋外,神色複雜。


    與梁震緊鑼密鼓謀劃、安排數日,高從誨令高季興前些時日秘調出征忠、萬的兵馬暫停行軍,就地駐紮,而將各部馬軍悉數召回,以求實現梁震先前之策:以絕對壓製性兵力,圍攻君子都,不迫使李從璟解甲,至少放歸高季興。


    這是荊南救主之計,也是高從誨救父之策。


    傳令信使今日回報,王府軍令已下達各部,各部皆已接令。若是諸事皆順,至多三日,超過四千馬軍便能回抵江陵。


    江陵現有駐軍之所以不能奈何君子都,非因人手不夠,實是馬軍太少,困不住君子都,若是逼急了李從璟,不能保證李從璟不突圍而去。


    “秦王啊秦王,恕從誨愚鈍,實不知你為何滯留江陵不走。以君子都之力,要護你回襄州,實在輕而易舉,屆時你再領大軍,堂堂正正南下,荊南能奈你何?可偏偏你要在江陵停留,這就怪不得從誨了。子不救父,天理難容,自古忠孝難兩全,從誨這回怕是要得罪了。”高從誨對月呢喃,這番言語,注定隻有他自己能夠聽到。


    梁震方進府門,即被告知,有故友來訪。在偏◇◇◇◇,<div style="margin:p 0 p 0">廳見到齊己,梁震甚為驚訝。


    “大師自何處來?”兩相見禮,梁震招呼齊己落座。


    “貧僧自城外來。”齊己微笑。


    “城外?”梁震怔了怔,“如今江陵城門緊閉,大師何以能夠入城?”


    “貧僧自有入城之法。”齊己笑意祥和,讓人如沐春風,佛門超脫之意仿佛要溢出來,“士高且不急言其他,貧僧此來,卻是有一件要緊事。”


    士高,便是梁震的字了。


    “何事要勞煩大師此時親至?”梁震端起茶碗,自飲了一口,他心中疑惑,腦海中一時閃過許多疑問,皆百思不得其解。


    “別無他事,唯勸士高即刻致仕。”齊己言語直接,讓梁震吃了一驚。


    “大師莫要戲弄於震。”梁震道。


    齊己長歎一聲,“士高不致仕,數日內江陵必定生靈塗炭,千百人命就此休矣,士高罪莫大焉。”


    “大師何出此言?”梁震訝然詢問。


    齊己娓娓道來:“今秦王擒南平王,而士高欲救之,救之不可為,徒增殺戮,平造殺孽,士高亦必自食惡果,性命不保,墜入阿鼻。若是士高就此致仕歸隱,貧僧自當勸世子獻城於秦王,如此,江陵方不至於再有罪孽,士高也可全身而退。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貧僧不願故友造罪孽、遭橫禍,故來相勸,望士高知難而退,立地成佛。”


    梁震神色有異,卻堅決道:“南平王如何救不得?秦王自居險地,震隻需四千馬軍,輔以城中將士,圍之易如反掌,屆時秦王豈能不乖乖就範?”


    齊己雙目如電,直視梁震雙眼,“秦王有君子都,便是貧僧這等方外之人,也知秦王若是要走,易如反掌,士高豈能不知?如此逞強之言,便縱能誆騙貧僧,可能誆騙得了士高自身?”


    梁震不願與齊己對視,挪開目光,道:“身為人臣,忠心事主,豈能見死不救?便是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士高此言得好。”齊己並不逼迫梁震,頷首斂眉,“然而貧僧要問士高,若是秦王攜南平王北上,匯合襄州軍,以王師堂堂正正南下,荊州可守得住?士高不必回答,因為答案顯而易見,屆時,秦王一手南平王,一手萬千大軍,荊州之地,不傳檄可定,平之易如反掌!如此,士高今日所為,意義何在?不過徒增戰事,以一己之私,而害荊州無辜軍民,此豈士高所願!而到那時,休南平王,便是世子,怕也難免大禍!”


    梁震咬牙道:“吳國水師將至,荊南之局如何,尚未可知,隻要荊南尚存,南平王便有生機!”


    齊己淡然一笑,“老友終究是出了心中所想。老友之所以願作困獸之鬥,而妄想南平王能得保全者,皆因吳國水師乎?然則,士高可知,秦王分明可以北上匯合大軍,再揮師南下,卻為何滯留江陵,不肯離去?”


    梁震這才愕然,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如今得了齊己提醒,立即反應過來,“秦王不走,也是因為吳軍?是了,石首惡戰,若是秦王此時離開江陵,必然影響複州軍士氣,要想複州軍拚死力戰,阻止吳軍攪擾荊南格局,秦王就不能離開江陵,讓複州軍將士寒心!”


    齊己喟然一歎,望著梁震,“在士高看來,秦王不離江陵,是為坐鎮中樞,控製四方,激勵石首王師士氣,然在貧僧看來,秦王不離江陵,乃不願荊南千萬生靈被戰火殃及啊!”


    梁震再度愕然。


    齊己接著道:“士高何不想想,倘若秦王親提襄州軍,攻伐荊州全境,戰有幾何?士卒傷亡幾何?百姓無辜者死傷幾何?秦王攻荊州,而另有王師攻夔、歸、峽等州,又戰幾何?士卒又傷亡幾何?百姓無辜者又死傷幾何?”


    “秦王滯留江陵,每日皆令將士勸降,是不願多生戰端,而寄希望於能不造殺孽,而定江陵也!江陵城,於秦王而言,奪之不過時日長短而已,而對士高你而言,你又為何要死守不放?貧僧本方外之人,卻也聽聞,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又聞,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士高飽讀詩書,承學識於聖賢,如今身居高位,該知一衣一食,皆百姓血汗,緣何到了今日,士高心中,隻有一人生死,而無黎民蒼生?甚至為一人之生,而不惜萬人之死?!舉頭三尺有神明,貧僧若是士高,有如此言行,怕夜夜不得安眠也!”


    “今,秦王有言在先,江陵若願懸崖勒馬,獻城出降,從此忠於大唐,再無二心,朝廷可既往不咎,南平王也可免於一死!士高,事到如今,吳軍水師不能來援,王師四麵來攻,秦王仁至義盡、翹首以盼,荊南萬千軍民,生死一線之間,皆由你決之,你如何還在遲疑不定?”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江陵城外,君子都大營。


    李從璟放下手中信報,笑著對莫離等人道:“長林已克。”


    莫離欣喜挑眉,問道:“如何克之?”


    李從璟無奈搖頭,有些啞然失笑的意味,“王樸自襄州趕至長林,隻身入城,憑三寸之舌,勸降了守軍。”


    莫離也有些啞然,“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謝玉幹、朱厹兩人麵有悲憤之色,前者言道:“高季興被俘,殿下陳兵江陵城外,王師四麵攻伐荊南,荊南各方官、將但凡稍有見識,略微審時度勢,便不能不擔驚受怕,要勸降長林守將,隻需講明形勢,以利誘之,以害懾之,不需如何口綻蓮花,便能使其就範!”罷猶自捶胸頓足,大有懊惱之態。


    李從璟見這兩人模樣,便知此兩人先前所謂一日半日克城之策,打得就是這個主意,當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勸降敵方守將,來簡單,實際施為哪有那般容易,一個細節不對都可能掉了腦袋,無論是王樸還是謝玉幹、朱厹,能有這樣的念頭、舉動,都不能不是藝高人膽大。


    “奪取了長林,襄州軍席卷當陽,就很容易,如此雖來得比預計晚些,總歸是可以期望。複州軍來報,楊吳水師不下萬人,連日來鏖戰分外慘烈,能使其少堅守一日,損失也會上很多。”莫離道。


    “原本預計讓馬懷遠駐守石首十日,以石首現今戰況來看,十日太久了些。長林雖克,然要等襄州軍來此,再去支援石首,怕是會誤事。”李從璟道,他的意思很明確,複州軍隻怕堅守不了十日,那樣一來,吳國水師還是可能趕來江陵攪局。


    在江陵城外停留的這數日,雖並不能進城,李從璟並未閑著,軍情處的反間計一直在進行,隻待時機成熟好作雷霆一擊,這也是他停留江陵不走的原因。至於齊己所謂李從璟憐憫眾生,倒也不能全是假,隻是李從璟所慮的,更多的是大戰會消耗的巨大資財。


    謝玉幹、朱厹對視一眼,當即爭先恐後上前,麵紅耳赤的請命:“當陽之城,我等去之即取,請殿下恩準!”


    就在李從璟與眾人討論局勢時,忽聞君子都軍報,江陵城上射下一封書信來。


    看罷書信,李從璟起身大笑,將書信丟給莫離,意態風發,“高從誨、梁震聯名上書,請求獻城投降!”


    原來,桑維翰、齊己入了城,後者去遊梁震,前者則去聯絡事先結交的城中官、將、大戶。桑維翰也沒太巧舌如簧,便串聯了具有不俗勢力的幾家大戶,經過一夜聯絡,天明時分糾集了數百家丁,拉攏了一些流氓地痞、亡命之徒,配合一些軍中悍卒,就準備舉事。


    得知桑維翰已然成事,梁震知曉大勢已去,無可奈何,隻得聯合高從誨,來向李從璟投降。他雖受齊己一夜遊、多方感化,但要是沒有桑維翰展現出來的硬實力,怕是也不會這麽容易束手就擒。


    是日,江陵易主。


    旋即,李從璟令林雄帶領一千君子都,並選了一個早先因反間而投效的江陵軍將領,帶了兩千江陵軍,共計三千軍馬,火速支援石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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