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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會不會下雪?”桃夭夭仰著頭,麵對漆黑如墨的夜空。


    一連數日,天色都陰沉得緊,像是人的臉色,仿佛都要滴下水來,這讓才經曆過幾場大雪的幽州軍,都不由自主擔心往下的天氣。


    野外夜深如海,深不可測,山巒似鬼,而夜幕中的樹梢,就如同厲鬼的爪牙,似乎總在張牙舞爪,要擇人而噬。四下靜謐異常,沒有半分雜音,落針可聞,嘈雜的腳步聲就顯得格外突兀。行軍到了萬人以上的規模,所謂馬裹蹄口銜枚,不過是聊勝於無的舉措罷了。


    大軍在荒野中停下來,各部保持行軍隊列原地歇息,隻有在這一刻,人與自然才真正融為一體,這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人與荒野的呼吸節奏都是一致的。


    潛上山崗,李從璟與桃夭夭等人瞭望前方地形,這裏距離大軍奔襲的目的地,已經隻有三四十裏左右的路程。在桃夭夭說完那句話後,夜空中的黑雲竟然開始緩慢消散,皓月之畔星辰都漸漸露出臉來,像是嬌-娘的麵紗被一寸寸掀開,顯出裏麵的容貌來。


    李從璟由是微笑道:“看來今夜會是個好天氣。”


    大軍征戰,莫離王樸等人給留在西京坐鎮後方,隨行的親密人員便隻有近衛和軍情處。之前每逢這種時候,總有君子都聽候調遣,而如今君子都不在身側,怎麽都感覺差了些什麽東西。


    “為避免給契丹斥候發現行蹤,這一路來我們都沒有跟正州和通水河穀聯絡,若是此時正州已經失守,亦或是通水河穀已經落敗,契丹軍已經回援,今夜我們的行動可就成了個笑話。”清輝灑在桃夭夭順直的長發上,將她那張出塵的臉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山風微寒,卷起的發梢很寫意。


    李從璟灑然道:“不過三兩日的時間而已,哪有這麽多變故。再說,大軍上了戰場,就跟賭徒上了賭桌沒有區別,無論你技藝有多好,總不可能掌握一切變化因素,這個時候,就得有放手一搏的膽氣。”


    讓李從璟稍感意外的是,他這番話並沒有讓桃夭夭信心滿滿,她斂眉低首,“是嗎?”


    好奇的看向桃夭夭成熟的側臉,李從璟揶揄道:“桃大當家何時變得這麽沒有信心了?”


    捋了捋耳鬢的絲發,桃夭夭隨意笑了笑,遞給李從璟一封書信,聲音縹緲,“幽州來的家信,一直猶豫著是不是等到戰後再給你,免得你分心,既然你這麽有底氣,也就沒有再瞞你的必要。”


    拆看書信,李從璟臉上不明所以的神色被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完全替代,信中的內容,硬是要越來越心如止水的李從璟,怔了好半響。


    “恭喜。”桃夭夭淡淡的聲音不辨喜憂。


    好半響,李從璟收起書信,貼身放好,一言不發的站在山崗上,就這麽一直靜默了良久。


    信是任婉如所寫,內容叫李從璟措手不及:前日她已被診出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那正是李從璟出征前種下的因。


    在此之前,李從璟已經百分百確信,他已經完全融入到這個時代,眼前的世界即為真實,他就是李從璟,是李嗣源之子,是任婉如丈夫,是百戰軍主帥,是大唐盧龍節度使,並且準備改變這個世界。千年之後的那段記憶,已成虛無,再也無法觸摸,並且說不出口,也注定不會再被提起,隻能隨歲月消散,成為時空之外的東西,包括那一世自己的父母,以及那個白襯衫牛仔褲的長發女子。


    然而當“有後”這個字眼如此真實落在自己身上,李從璟心中的震動讓他自己都所料不及。


    見李從璟長時間不說話,桃夭夭露出一個真實的笑容,眼中閃過一抹調侃之色,“如何,李大將軍,還能指揮接下來的戰鬥?”


    桃夭夭近在咫尺的聲音,將李從璟從失神中拉回來,眼前的世界如此清晰,讓他不能閃避,他深吸了口氣,不知改作何言。


    放晴才須臾的臉色,此刻又如同先前一樣,給蒙上了一層無法言語薄霧,桃夭夭聲色認真起來,“此時將這個消息告訴你,是要讓你知道,你是個快做父親的人了,往後在戰陣中來往衝殺時,不能再如先前那樣,每回都像是末日到了一般,無所顧忌。你得懂得保全自己......”


    話說到一般,桃夭夭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眸子也跟著低下去,那流淌在眸底的色彩,也給她掩飾下去。


    荒野無聲,寒風未休,環境在告訴你,一切並沒有改變。李從璟沒有再沉默,他仍舊果決道:“這不能算在一處。征戰即是征戰,打不得折扣。”見桃夭夭想要說什麽,李從璟沒給她插話的機會,聲音大了幾分,“今夜之戰,事關重大,也的確危機重重,襲擊耶律阿保機大營,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但若成功,便能徹底扭轉戰局,且不說活捉耶律阿保機,最不濟也能讓契丹軍主力損失過半,一舉打掉契丹軍主動進攻的餘地,讓渤海戰場攻守易形!身為主帥,身在戰場,便隻有戰局,隻有身前路,沒有身後身。”


    桃夭夭被李從璟這番豪氣衝天的話,給衝得一愣,慵懶的眉眼頓時叫憤怒給塞滿,轉身走下山崗,罵道:“白癡!”


    平白無故吃了罵,李從璟也怔了怔,愈發不明所以。


    王樸咳嗽了兩聲,在李從璟轉頭看向他的時候,試探著問:“軍帥,你該不會真不知道桃統率何意?”


    李從璟現在滿腦子都是接下來的戰鬥,哪裏還有心思去念及其它,聞言瞪眼道:“有屁快放!”


    王樸見轉眼間挨罵的人成了自己,偏偏身側再無人讓他去罵,隻得無奈的認命。歎了口氣,正欲開口,李從璟卻已擺了擺手,“你不用說了。”


    王樸茫然的看向李從璟,卻見李從璟已經沒有再將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負手看向遠方的身姿,又恢複了挺拔偉岸,就如每回臨場指揮戰鬥一樣。


    黑暗中奔來數騎,沒有打火把,尋常人很難想象他們在夜裏是如何視路的,到了山崗前,騎士下馬奔上來,他們是先行去探查正州戰局的斥候,此時向李從璟稟報了一份緊要萬分的軍情,“正州守軍出城夜襲契丹大營!”


    李從璟臉色微沉,他沒想到大明邢會行如此險棋,若是一著不慎,讓耶律阿保機給吃下,那正州城的戰局就會朝一個很難控製的局麵發展,事已至此,李從璟也不廢話,問了最要緊的問題:“戰況如何?”


    “契丹大營並未有什麽慌亂,正調兵遣將,似有反咬之勢!”斥候言簡意賅道,時間倉促,視野也不好,他能看出來的東西也不多。


    李從璟心中快速盤算一番,很快就想到,大明邢此行雖然有些輕率,卻能為大軍今夜奔襲吸引契丹軍的注意兵力,問題是在大軍趕到之前,大明邢不能給契丹吃掉。


    通水河穀戰事吃緊,李從璟卻沒有去支援李紹城孟平,而是率領援軍迂回奔襲正州城外的契丹大營,這是釜底抽薪之法,也是無奈之舉,契丹騎兵多,而通水河穀位置在正州西京中斷,李從璟若是僅率馬軍支援,則力量不夠,若是率步騎同行,則速度跟不上,由此他便讓李紹城孟平死戰,拖住通水河穀的契丹軍,而他自己暗度陳倉,來行“斬首”行動,直取耶律阿保機。此著若勝,則形勢徹底逆轉攻守易行,若是敗了,李從璟就隻能率幽州軍退出渤海。


    非是李從璟要孤注一擲,而是敵我兵力懸殊,如此行動是難得的取勝機會。再者,此番行動參謀處經過仔細推演,是確有勝算的。


    就如李從璟所言,這世上難遇到有十足把握的事,尤其是軍爭,有過半勝算,就值得一搏了。如若不然,這世上豈非邊地功成名就?


    走下山崗,李從璟翻身上馬。須臾,軍令下達已歇息足夠的三軍:奔襲正州契丹大營!


    ......


    幽州,節度使府邸。


    一座三層樓閣上,任婉如在數名丫鬟婆子的陪同下,憑欄北望。黑夜裏,北方隻是一片漆黑,什麽也不能看到,哪怕是白日,也隻不過視線稍遠一些,距離她要注視的地方,仍舊相隔千裏。


    然而有些注視,不在目標,而在方向;無關被守望的人,隻關注視者。


    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任婉如笑容恬淡,她本就是個婉約清淡的性子,此時的笑意讓他愈如出水芙蓉。


    她視線遙遠,聲音卻很近,輕聲呢喃:“你來到這個世界,會伴隨你父親卓越的功勳,你注定不平凡,因為你的父親是如此偉大!”


    .......


    寒風拂麵,硬如刀割,隨戰馬奔馳起伏的李從璟,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靜,此時此刻,他要奔赴的戰場,論凶險,論艱難,都是此生征戰所遇之最,與之相應,其場麵與影響,同樣冠絕今昔。


    在桃夭夭離開山崗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桃夭夭今日情緒數遍的緣由,他本是思維縝密的性子,對外界感知極為敏感,經由王樸提醒,自然知道桃夭夭麵對那封書信為何會神情黯然,哪怕是勸自己戰場上珍重一些,也要借他人的名義。


    然而,對李從璟而言,沙場決勝與驟分生死,他早就有了奮不顧身的理由。


    從決定與契丹不死不休的時候開始,這種理由就已經與生死之重同樣分量。


    現在,他能想的,不是兒女情長,也不是妻子溫情,隻有這場戰爭的勝負。


    ......


    領軍衝出荒野,星海一般燈火通明的契丹大營,就在眼前。


    握緊長槊,時隔數年,現今的李從璟,與當年亂軍中追斬張朗時並無不同。


    “向前!”長槊前引,他在馬背上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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