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簡單。若是隻為護邊自保,麵對契丹遊騎拔軍堡,軍帥就無需多做什麽,隻需要讓薊州軍自行應變便可,若是其後再有契丹大軍動靜,軍帥再針對應對之。”衛道氣定神閑,“而若是軍帥意欲吃掉這支契丹大軍,卻也簡單,四個字足以開闊之,謂之曰‘將計就計’。”


    衛道說著“將計就計”四個字的時候,李從璟眼前一亮,心中尚存的一團迷霧,猶如被燈光點亮。他看著衛道,漸漸露出笑意。


    李從璟道:“臨戰對敵,所謂廟算,無非是揣摩對手的心思,揣摩的準了,就有機會得知通過對方的行動,得知對手的意圖,從而能針對性破之。‘將計就計’,此言甚合我意,然要‘將計就計’,首先得對對手的打算了然於胸。我等意欲增援渤海,這個不難被耶律阿保機預料到,今番耶律阿保機遣數萬大軍在雁南、營州,原因也在於此,這是眾所周知之事。然則,這卻還不夠,至為關鍵的一點,耶律阿保機以雁南、營州之軍,如何防備我們?眼下看來,這個防備,無非兩種方法。”


    “哪兩種方法?”有人問。


    “主動出擊,或者被動防禦。”李從璟對這人說道,忽而笑了笑,“至於耶律阿保機如何選擇,以參謀處對耶律阿保機過往征戰、事跡的分析,得出的耶律阿保機這個人的性格、行事習慣,不難得知。有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此言放在耶律阿保機身上,正合適不過。”


    “耶律阿保機意欲兩線作戰?”有人驚訝起來。


    李從璟道:“有何不可?常理不能兩線作戰,那是兵少將寡,實力容易被牽製。但以契丹目下情況來看,數十萬大軍,足以同時應對盧龍、渤海。”


    眾人聞言都默然下來,的確,契丹發展到如今,的確累積出了這樣的實力。


    “進一步言之,便是雁南、營州契丹軍,不能勝我盧龍,但隻要拖住我們夠久,讓我們無法及時增援渤海國,以耶律阿保機的雄才大略和他麾下精銳的戰力,就有充足力氣將渤海國拿下。”李從璟繼續說道。


    孟平尋思著問:“既然如此,公子預備如何‘將計就計’?”


    李從璟微微一笑,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眾人聞之,皆以為大妙。


    當下,布置行動,姑且不提。


    又說薊州,馬懷遠在將薊州北境的變故詳細報知給李從璟,並且詢問應對之策後,不久,幽州的指令就下達到了他手中。而這個時候,在刺史府養傷的周小全,恢複得很快,已能下地走路。


    對於文人雅士而言,秋日是個好時節,在這個豐收和蕭瑟並存的季節,無論文人騷客們心中有什麽感慨,都能很輕易找到訴之筆端的景致,找到可以詠唱的對象,借景抒情,借物言誌,天地為他們打開了一扇大門。


    但是周小全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君子,他寫不出來讓世人見之驚豔的詞句,哪怕他心中有翻滾洶湧的巨浪,有厚重的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過往。他站在院子中,對著一棵飄散著落葉的大樹出神。


    良久之後,周小全攀上屋頂,站在磚瓦頂端,負手望著北方。北風卷動他的衣袍,他並不如何雄壯的身姿,在這一刻瀟灑而又落寞。他靜靜站在屋頂,不言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小全輕聲呢喃道:“老爹,大哥,二哥,你們且在那邊安息吧,你們雖然走了,但這裏還有我,我會繼續做你們沒有做完的事。老爹,你用性命救下了我,我會倍加珍惜這條性命,我會照顧好老娘,會給咱們老周家傳宗接代,會讓你知道,你沒有白生白養我這個兒子。”


    負於背後的雙手握起,周小全最終還是狠狠的說道:“你們沒殺完的蠻子,我代你們去殺,你們留下的仇恨,我還替你們去報!你們的,加上我的,我定會讓蠻子付出他們該付出的代價!”


    馬小刀從府中走向周小全所在院落,顯得有些心事,一直在低頭看著地上,他沒有注意到屋頂的周小全。周小全看著馬小刀從遠處走進來,在小道上七拐八拐,最終在他的注視下走進院落。


    馬小刀察覺到異樣,抬起頭,看到佇立在屋頂的周小全,有些訝異對方怎麽跑到了那麽高的地方。他向周小全招手,“小全,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全沒有從屋頂徑直躍下,他從屋頂下到院牆,又從院牆下到院中,走到馬小刀麵前,抱拳,“馬兄,何事?”


    馬小刀看著眼前這個還不滿十六歲的家夥,露出一口好牙,“軍帥有令,讓薊州軍趕赴邊境,刺史已經在集結軍隊,我過來跟你說一聲。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就不在府上了,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刺史大人讓我告訴你,你且在府上好生休養,不用擔心其他,府上自有人照顧你的衣食。”


    說完,馬小刀掏出一個錢囊,丟給周小全,“這裏麵的錢,足夠你在薊州玩好一陣子了,若是在府中悶得慌,大可出去走走,但最好不要出城,現在城外可不太平。”


    “城外不太平?”周小全敏銳的捕捉到這個信息。


    馬小刀點了點頭,“自打契丹遊騎襲擊邊境軍堡之後,薊州境內憑空多了許多行蹤可疑之人,最近城中的軍情處已經散出去不少人手,逮著了許多,正在嚴加拷問。初步可以斷定,這些人都是契丹蠻子的眼線,他們混入薊州,自然沒安什麽好心思。”他的語氣仍舊是不經意的,仿佛這樣的事情並不值得他擔心。


    “軍情處?那是誰?”周小全疑惑的問,他發現他對很多事情的了解,實在是有限得很,之前在倒水溝,整日的生活便是習武、巡邊,除此之外便隻剩下吃飯睡覺,遠離薊州的地方,實則是也是封閉的地方。


    正兒八經提及軍情處,馬小刀臉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眼中閃過一抹恐懼之色,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擾擾頭,哈哈笑著掩飾,“軍情處麽,你隻需要知道他是軍帥麾下一群很厲害的人就行了。”


    “哦。”周小全應了一聲,馬小刀不願多說,他也不好怎麽問。他的身份實在是太低了,一個普通的邊軍而已,而馬小刀和馬小刀背後的馬懷遠,對周小全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大人物身邊,總有很多東西是小人物無法觸及到的。


    馬小刀遲疑了一下,轉而神色嚴肅的對周小全道:“不過有件事你卻得牢牢謹記,千萬不要去招惹軍情處的人,若是碰到,遠遠繞道是最明智的選擇。”說這話的時候,馬小刀臉上明顯閃過揪心的神色。


    周小全沒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問:“為什麽?”在他看來,既然是軍帥麾下的人手,那就是自己人,對自己人,為何要如此逃避?


    馬小刀嘴角抽動,“因為,他們都他娘的太可怕了,你要是不想莫名其妙被教訓,最好是記住我的話。”


    周小全依言將這事認真記在心底,不過對馬小刀對他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有異議,他道:“大軍北上,我請求隨軍同行。”他沒有提及錢的事情,也沒有提及在府中享受的待遇,沒有說一個謝字,可見他對這些事,並沒有疑問。


    他隻是在心中默默記住了這些,然後默默下定決心,來日加倍償還,這個時候,卻是不需要提及,包括謝字,都顯得蒼白無力,而且虛無。


    馬小刀訝異道:“你傷勢還未穩定,隨軍風險太大,我勸你不要這樣做。”


    周小全看著馬小刀,認真而堅定的說道:“馬兄,請讓我上戰場,讓我殺蠻子,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觸及到周小全的眼神,馬小刀規勸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心中像是被什麽狠狠擊中,這樣的眼神純澈、固執、飽含期盼,讓他不能拒絕。誰能拒絕一個滿懷期望的赤子之心呢?


    馬小刀嚴肅的說道:“以你現在模樣,隨大軍上了戰場,你很有可能會死。”


    周小全笑了笑,帶有純真之色的笑容沒有任何畏懼,“我沒上過私塾,卻聽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


    “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


    和參謀處商議完應對薊州北境動亂之策後,李從璟回到書房,繼續處理盧龍各項軍政事務。在北上盧龍之前,李從璟從未有過處理政事的經驗,包括在前世時,他都沒有這方麵的經曆。但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再漫長的征途,再顯赫的功績,都有它的第一步。從第一次處理政事開始,李從璟麵對這些東西,就沒有絲毫恐懼。


    如今兩年過去,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他在處理政事上的能力已經得到很大提升,應對各項疑難雜症,都能應對的手到擒來。他不是典型的武將,不會除了治軍打仗一竅不通,相比較而言,很多時候,文事比武事更需要才能,甚至更不能容許錯誤,也更加考驗人。


    好比燒菜,武事可比之於爆炒,而文事大抵類似於燉湯,需要在文火慢燉中掌握火候。很多適應沙場轟轟烈烈的人,並不能適應書桌的寧靜枯燥,能動不能靜,這樣的人,或許在某一方麵能有成就,但絕對不會成為掌控全局的人,更不會成為真正的上位者。


    能動也能靜,才是人傑。


    處理政事是件需要耐心的事,李從璟深入其中,卻已得樂趣。身在他這個位置,一筆一劃,既能興一方也能敗一方,能叫高位者一夜變為平民,也能叫貧窮者一夜暴富,什麽叫權勢,這便是權勢。


    桃夭夭飄進屋子裏來,將自己丟進座椅的時候,騰空將一本冊子丟到李從璟桌前,她人落座的時候,冊子也穩穩停在李從璟筆下,這個身手,不能不叫人敬佩,但用在這樣的地方,難免讓人哭笑不得。


    李從璟抬起看了桃夭夭一眼,沒等他開口,桃夭夭用手梳了一把長發,出聲道:“最近契丹的探子活動日益猖獗,我們在薊州抓了很多人,但頗有種割草之感,割了一波又長一波,竟然割不完。這是匯總的那些探子口中的情報,讓我感到頭痛的是,他們的供詞竟然大相徑庭,怎麽都對不上。而且我敢肯定的是,在軍情處的刑罰下,他們都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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