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木哥華前來幽州拜會,於李從璟而言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在對其起居妥善安排後,李從璟又投身到建設幽州的工作當中。他雖有意重用木哥華,但一來欲速則不達,這件事急不得,二來木哥華是否可以用,尚有待觀瞻,不說其他,其待大唐之心如何,就需得時日去觀察。


    李從璟若是要用木哥華,不可能是用狼驅虎之計,木哥華若是願意臣服大唐,李從璟自然樂得幫他複仇,用他來對付契丹,但若是木哥華對大唐缺乏敬意,或者不願意臣服大唐,李從璟當下或許仍舊會用他,但怎麽用定然是有區別的。


    幽州邊軍一場雷厲風行的都試已經接近尾聲,百戰軍裁員比例不大,但絕對數目卻也很多,達到了三千人左右,這主要是因為攻克懷州後的數次大戰,百戰軍人員膨脹過快,使得將士素質不齊整。


    空缺出來的兵額需要補充,不僅如此,李從璟尚有擴軍的打算。隻不過擴軍之事,需得糧食、軍械足夠之後,才會大規模進行,前期最多招募一些“預備役”人員罷了。因有李從璟去年收複平州、屢敗契丹的事跡在前,募兵之事進行得很順利,各鎮尤其是幽州募兵現場,聞訊而來的熱血兒郎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在這種情況下,要募得精壯兒郎自然不難。


    募兵之後便是練兵,此間事百戰軍早已輕車熟路,李從璟依舊讓彭祖山統領全局。彭祖山訓練新卒的本事毋庸置疑,這在之前已經得到充分證明。除此之外,李從璟讓孟平、郭威兩人為輔,助彭祖山統率幽州節度下九州各鎮的練兵事宜。


    練兵之外,農事的各項工作也進行的有條不紊,大規模開荒、整地已經結束,因時間緊迫,不能錯過春種,興修水利、灌溉設施的工作,隻能和春耕同時進行。衛行明等李從璟故吏,和費高章等本地各州文官,此時都忙得不可開交。


    時至初夏,王不器向李從璟匯報,他帶領九州各級官吏,於平州、薊州、幽州、滄州沿海一帶已興建了大小漁場十幾座,更為可喜的是,新建了兩個大型的海鹽製造地。幽雲的漁鹽之利自然無法與江淮相比,但在王不器的挖掘下,以他老氣橫秋的說法,今年的產量可以是往年的三倍往上,這個數量就相當可觀了。


    有了這些,李從璟就不愁來年無錢練兵、擴軍,增加幽雲軍力。


    同光元年,李從璟北上後,曾立誌要“變幽雲之天”,如今無論是軍事還是農事,都已經走上了正軌,他的這個誌向,也終於不再是空談,而是實實在在要實現了!


    無論是幽雲,還是大唐朝廷,對李從璟的所作所為基本都持樂見其成的態度,因為諸方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謀求一地、一國的強大,所以各方都很配合李從璟。但也有的人不願意見李從璟做成這些事,特別是在李從璟將各項事務都處理的有條不紊,眼看就要成勢的時候,有些人坐不住了。


    李從璟原本就很關注草原形勢,從未停止過對草原的滲透,力求有朝一日能從內部給契丹找些麻煩,甚至是給予其重創。特別是在木哥華到幽州之後,李從璟更加加緊了這種步伐。然而,有這種心思的並不隻是他一個人。


    幽、薊、檀三州邊界,順天鎮。


    作為幽雲之地一個普通縣城,順天軍鎮隻有鎮軍不到五百人,鎮將名叫趙天河,同光元年剛過四十,如今已在不惑的年紀上走過了近一年的時間。然而對趙天河而言,年齡上的不惑,並未真正給他帶來不困惑,相反,他前些時候的日子就充滿困惑。


    前些時日,新上任的幽州節度使下令在九州開展都試,要求軍中裁汰都試不合格者,順天鎮軍被裁汰者達十之三四,都試過後,整個軍營為之一空,在周邊軍鎮中淪為笑柄。


    “論殺蠻子,老子順天鎮何時比誰差過,老子兩個隊的殺敵數,就能抵得上那些龜孫子兩百人,媽了個巴子的!論軍功,老子順天鎮軍功赫赫,憑什麽是老子被裁的人最多?!”


    這是趙天河在裁軍之後,經常牢騷的一句話。每當他說這話的時候,作為趙天河最親信隊正的趙武,都會一言不發。


    趙天河的領兵之法與尋常將領不同,他麾下雖然有三百人,但實際上,每逢契丹入境,轄境有戰事,他都隻帶六十人出戰,去獵殺契丹遊騎、離開大隊的小股騎兵。每每出戰,其必有斬獲,而己身傷亡卻很小。這並非趙天河個人武力如何出眾,全賴其領兵之法。


    趙天河用三百鎮軍的資源,去訓練了六十名精騎。於他而言,那六十騎才是戰力,至於另外兩百多人,趙天河隻不過順手帶帶而已。


    “與契丹蠻賊作戰,步卒無用,唯有用騎兵,而尋常騎兵又無用,必須用精騎!邊軍窮,軍費就那麽點,與其平攤到三百人頭上,結果練不出一個精銳,在契丹蠻賊麵前白白送死,不如全用來訓練精騎,這才是領兵之道!”這是趙天河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此法曾為趙天河創造過震驚李存審的戰績,但是同樣,因為他疏於訓練其他士卒,又曾被李存審訓斥,是以他雖屢有戰功,卻升遷緩慢。


    同光元年秋,本已升任檀州折衝校尉的趙天河,在離開順天鎮的前幾日,因部下強搶民女,被恰好路過的李從璟撞見,由是被剝奪了升遷的機會。那份嶄新的任命書,在他手中還沒捂熱,就成了一張廢紙。


    對此,趙天河曾憤然道:“老子的弟兄提著腦袋與契丹蠻賊玩命,立下無數軍功,護得一方安寧,強娶一個女子怎麽了?難道邊軍注定連個婆娘都討不起?”


    那件事正是趙武做下的,因是趙武無法對此發表言論。而實際上,他也不願提起。


    這一日,趙天河叫來趙武,麵色肅然對他道:“帶上兩隊精騎,隨我出城。”


    趙武心頭微凜,本有話想問,但見趙天河臉黑眼沉,識趣的沒有多言。走出門,趙武心中的疑惑揮之不去:順天鎮戰力全在兩隊精騎和趙天河一隊親兵上,眼下“傾巢而出”,必有十分重要的事,但眼下未聞契丹寇邊、入境,之前也未聽說要去剿滅哪股賊寇,縣中亦無大事,此時召集如此之多精兵出營,所為何事?


    少時之後,趙天河、趙武在六十餘精騎扈從下,策馬出城。


    上午出城,及至黃昏,眾人奔馳近百裏,這才停下來。


    此處位置偏遠,周圍荒無人煙,甚至連農田都稀少,山林一派寂靜景色,有小河從山腳潺潺流過,小河邊有一亭,年歲古老,痕跡斑駁。


    對此處能有這樣一座小亭,趙武甚覺奇怪,不等他說什麽,趙天河向小亭行去。至亭前,他留下精騎,隻帶兩名護衛和趙武進亭。趙天河在亭中石凳前坐下,解下橫刀放在石案上,就此舉目望向河麵。


    趙武更覺奇怪,終是忍不住問趙天河,“將軍,我們遠行至此,所為何事?”


    趙天河目光深遠,他沒有立即回答趙武的問題,而是問起另外一事,“去年,你看上劉文漢的孫女,欲娶之,再三禮敬,其不準,後你在軍營擺下宴席,自去強帶那女子歸營,臨行時豪言,此去若不能得佳人,甘願一生為馬夫,可是如此?”


    “是。”


    “後來如何?”


    趙武不知趙天河此時說起此事,意欲如何,但還是實話實說道:“當日恰逢軍帥北上,被其撞見,此事遂不成。”說到這,自嘲一笑,“當日軍帥還狠狠將卑職腦袋踩在腳下,讓卑職好生體會了一次軍帥的軍法!”


    趙天河接過趙武的話,“當日本將接到信使傳信,便知你闖了大禍,軍帥本欲將你逐出軍營,是本將向李存審大帥求情,這才讓你沒被奪了軍籍。”


    “將軍本已升任折衝校尉,卑職無用,連累將軍被貶,將軍恩德,卑職沒齒難忘!”平心而論,對此事趙武很是過意不去。


    “你我兄弟,何必說這些?”趙天河擺擺手,歎息道:“從那之後,你便再不碰女子,自責過甚,何必如此?這些年來,本將該升而沒升的時候,難道還少了?對此,本將早已心灰意冷。”


    “將軍……”趙武心情複雜,不知該作何言。


    趙天河喟然一歎,“這些姑且不論,這些年來,你們跟從在本將身邊,為大唐出生入死,立下無數汗血功勞,那百餘顆契丹蠻賊的人頭,都是你我兄弟以命換來……多年以來,多少熱血兒郎,賠上性命,卻得不到該有的對待,我心常恨之,夜不能寐!”


    “將軍……”


    趙天河擺擺手,示意趙武不必寬慰他,轉頭相視,目光炯炯的問:“趙武,你且告訴本將,去年你被軍帥羞辱,更被迫向劉文漢負荊請罪,你心中可有怨恨?”


    “將軍,卑職……”趙武心頭一動,正欲說什麽,一名站立在亭外的軍士對趙天河道:“將軍,他們來了!”


    趙天河站起身,負手向小河上遊看去。


    趙武咽下嘴邊的話,和趙天河一起舉目遠望。


    河上遊,出現了三隻木船。每隻不大的木船上,前後都各站兩人。讓趙武眉頭一挑的是,這些人皆身姿挺拔,佩刀,一看就不是易與之輩。


    在木船出現後,岸邊的道上,奔出數十騎,向小亭而來。這隊身著尋常百姓服飾的騎兵出現後,在半道分出小半,去往各個方向。不時,其與順天鎮精騎碰麵,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住馬腳,與順天鎮精騎安靜對峙。


    “精銳!”這是趙武對突兀出現的這隊騎兵的評價,他心中的驚訝更甚。


    須臾,三隻木船靠岸,一名精壯漢子從船艙中走出,目光冷峻的掃過亭中諸人,最終落在趙天河身上,漠然開口,“閣下可是順天鎮將趙天河?”


    趙天河傲然而立,氣勢上絲毫不輸於來人,淡淡道:“在下趙天河!”說罷,對船艙大聲道:“閣下既然來了,何必藏頭藏尾,不敢出來見人?”


    船頭漢子正要發怒,他身後的艙簾被掀開,從中走出一位士子打扮的年輕男子。看到此人,趙武心頭一跳,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培養出來的敏銳感知、直覺,讓他感到此人分外危險。哪怕對方笑意溫醇,似是人畜無害,但他那雙銳利的眸子,仿佛隨時都在擇人而噬。而且對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貴氣,讓趙武更加確定,此人身份必不簡單。


    “這是何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將軍為何與他相見?”這是盤旋在趙武腦海中的三大疑問。


    “趙將軍如此著急見我,倒是好客非常,本王感佩!”年輕男子微笑開口。


    “本王?”聽到對方的自稱,趙武悚然一驚。


    年輕男子下船進亭,先前那位漢子先行一步,兩步到了趙天河麵前,伸手就朝趙天河放在石案上的橫刀抓去,動作迅捷,眼見就要被他得手。趙武眼疾手快,當即跨出一步,兩人的手同時落在了橫刀刀身上。


    兩人目光觸碰,皆是精光一閃,另一隻手同時探向自己腰間,閃電般拔出佩刀,在眼前斬在一處!


    那精壯漢子咬牙切齒,對臉色陰沉的趙武道:“麵見殿下者,必須先解兵器!”


    趙武手上勁道不減反增,此時他心中縱有千番疑問也都暫歇壓下,麵對對方喝令般的語氣,他暴怒道:“去你娘的!”


    精壯漢子大怒,“你若再不放手,老子必削下你的腦袋!”


    趙武目光陰冷,道:“你大可試試!”


    這邊兩人較勁鬥狠,那邊雙方數十騎紛紛側目視之,似乎一個不對,就會拔刀動手。


    而趙天河和他對麵的年輕男子,卻神情淡然,仿佛對近在眼前劍拔弩張渾然無覺。


    “方才讚過趙將軍的熱情,但這待客之道,卻是令本王倍感失望。”年輕男子淡淡笑道,仿佛打趣一般。


    趙天河心中很明白,對方上來就要“解刀”,無非是想在氣勢上壓倒己方,以利於之後的談話。他自是不會讓對方得逞,此時淡淡道:“我大唐邊軍,甲不離身,刀不離手,向來如此,這一點,恐怕閣下要失望了。”


    他連“殿下”二字都不稱呼,隻稱呼對方為“閣下”,就是不想在氣勢上矮對方一截。


    “大唐軍人?”年輕男子哈哈大笑,戲謔的看向趙天河,不無嘲諷道:“趙將軍還能做幾天大唐軍人?既然見了本王,日後就得以契丹規矩行事,大唐軍人這個身份,還是早忘掉的好!”


    說完,施施然走向另一座石案。


    趙天河站在原地,臉色陰沉,“契丹就是以此種咄咄逼人之態,對待盟友的?”


    年輕男子嘿然一笑,道:“盟友之間,利益為上,有利則有盟友,無利則無盟友。至於態度,那有什麽重要的?將軍想要,本王給你便是。”


    說罷,示意與趙武角力的漢子主動收手。


    趙天河沉默落座。


    趙武聽到雙方談話,腦中若有晴天霹靂,他此時得了空,不由得失聲朝年輕男子道:“你是何人?!”


    年輕男子聽了趙武的話,指了指趙天河,“我是何人,難道趙天河不曾告訴你?”說完,也不等趙天河答話,輕抖衣袍,道:“本王,大契丹國兵馬大元帥,耶律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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