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向北而遁,李從璟等人並未如何深追。繼君子都入草原之後,李紹城領五千精騎二進草原,風聲之大足以震動契丹南部草原,此時倘若不見好就收,一旦草原各部認真對待起來,李從璟無法從容應對。於當日夜,李從璟集結大軍,快速南歸。


    再度南下並未出現太大挫折,然則半道卻也發現數支契丹大軍在各處遊弋,想來是君子都和李紹城所部的動靜引起了反彈,草原上的大小部落開始主動出擊,因有軍情處和嚴密的斥候係統,大軍並未遭遇險境。


    直到進入邊境線,倒是碰到一個大-麻煩,一支三四千的契丹騎兵隊伍橫亙在大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上,阻塞了通道,若是大軍繞行需繞一個幾百裏的大圈。當日夜,李從璟用杜千書之計,采取引蛇出洞之法,以一部在夜半裝作強行突圍進攻契丹大營,再佯裝敗退,誘使契丹大軍來追,致使其防線破裂,主力趁機破之,大軍遂得成功進入唐鏡。


    返程大軍自檀州進入唐境,隨即下令陳兵邊境的各部依次撤離邊線,開始集結。李從璟在草原折騰近月,好不容易方才南歸,就在眾人以為李從璟定會下令大軍歸去幽州的時候,李從璟隨即而來的一道軍令,讓所有人大感意外。


    帥令:大軍主力佯裝南歸幽州,遣派偏師隱蔽行軍,進入營州,向平州逼近。


    平州,原本歸幽州所轄,是大唐土地,後為契丹所奪。初,新州防禦使盧文進,在李存勖征兵與梁朝大戰與莘縣時,其部殺死李存勖之弟李存矩,盧文進遂叛晉投靠契丹,被阿保機授職鎮守平州。這回李從璟要攻打的就是盧文進。


    前日北上作為大唐使節出使契丹的使臣馮道等人,此時也一道進入檀州。馮道原為河東掌書擊,在李存勖稱帝之後,官拜禮部侍郎,其人以學識淵博、性情寧靜平和著稱於大唐朝堂,時年不惑的他是大唐朝堂上的新貴。


    此番與李從璟一道出使契丹,馮道的心情可謂一波三折,最初時他看李從璟時難免重其武功,不以為其有文能,這回先是經曆西行,後有突然轉道向南,途中大戰有三,讓他心驚肉跳了多日。進入檀州之後,馮道有意跟李從璟談上一談,但當他前去李從璟下榻之所拜會時,卻被告知李從璟早已不在此處。


    “今日申時我與李將軍方才見過麵,這分別尚不足兩個使臣,李將軍竟然‘早已’去了別處?”馮道在門外對護衛此地的林英納罕道。


    林英笑言:“軍帥行事向來雷厲風行,若是侍郎大人願侯,便是兩個時辰後軍帥歸來也未可知。”


    馮道自然是不願等的,依照身價地位來論,他比李從璟尚高一等,雖然在眼下這世道武重文輕,但讀書人的驕傲任何時候都不會輕變,馮道雖然有心相會,卻還是告辭歸去。


    李從璟去的地方是芙蓉鎮,青樓。


    離開軍營時李從璟便換上常服,他著衣不喜奢華,崇尚簡潔,此時也不過一襲錦衣青衫而已,腰懸玉佩,頭發隨意束在腦後,英武之氣外平添幾分瀟灑之態。在丁黑等寥寥數人跟隨下,李從璟跨進青樓門檻,就碰上了迎麵而來的老鴇。


    因事先並未通知桃夭夭,也未令軍情處成員領路,是以李從璟進樓之後需得自己尋找軍情處藏身之所。這也正是他的目的,意欲視察軍情處的運轉細節。


    在大堂轉了一圈,左右看過之後,李從璟便將目光投向了通往後院的那張門簾。李從璟雖然衣著簡潔但卻絕不簡單,首先錦衣就不是尋常人能夠穿戴,而李從璟身上唯一配飾便是那腰間玉佩,其材質如何老鴇火眼金睛一瞟便知,再看李從璟氣度,一舉一動透露出來的大氣幹練,讓老鴇認定麵前這年輕人不簡單。這也是李從璟不發一言,而老鴇願意諂笑跟在一旁不停聒噪的緣由。


    但當老鴇眼見李從璟意圖去往後院之時,她還是毅然決然選擇了阻攔,“這位公子,青樓上下處處皆美景,定能滿足公子風流,唯獨這後院中沒什東西,公子無需贅行。”


    李從璟對老鴇笑了笑,伸手掀簾。


    老鴇色變,急忙抓住李從璟的手。她本意是為李從璟著想,卻不曾預料,她這一舉動已經過線,丁黑等人腳步一頓,他更是一手探出,將老鴇的手於半空截住。


    丁黑這一下力道不大,但他身懷百煉成鋼的武藝,隨意一動都非常人能夠消瘦,老鴇一張胭脂臉瞬間疼得通紅。


    李從璟示意丁黑不必如此,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鴇,終於開口道:“還請行個方便。”


    老鴇沒有伸手接錢,捂著手警言相告,“小人知公子非常人,公子要行小人攔也攔不住,然則小人還是要告訴公子,前日馬幫小刀爺就是進了這座院子,便再沒來過青樓!”她搬出馬小刀的,就是要李從璟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李從璟笑了笑,彎身進入後院。


    老鴇心中暗歎,老臉苦成黃蓮,勉強跟上。她想起那日馬小刀進入後院後,沒片刻便頭破血流的模樣,心頭不免為李從璟感到可憐,想到:這位年輕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衣著穿戴又是如此整齊,待會兒若是變成頭破血流的模樣,不知該多可憐。


    李從璟行至半路,後院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那位在老鴇眼中無異於小無常的紅衣小娘,從門內露出那張俏生生的小臉。


    老鴇已不忍再看,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惜,她這回錯了。


    紅衣小娘看見老鴇眼中的英俊公子時,烏黑的眸子中寫滿驚訝,隨即開心的笑容在她臉上蕩漾開來,她飛奔出小院至年輕公子麵前,卻沒有一拳揮過來將對方打飛,而是規規矩矩在對方麵前下拜,溫順恭敬的行禮,“第五見過軍帥!”


    李從璟笑著將第五拉起來,拍拍她的小臉蛋,“又胖了。”


    第五姑娘頓時尷尬的手足無措,強自辯解道:“哪有哪有,還是那麽瘦的啦!”


    說完,第五姑娘見老鴇一副快被震驚至死的模樣站在那裏不動,擺手道:“大娘,您回去吧。”


    老鴇呆呆點頭,失魂落魄一般挪出後院。


    在屋中李從璟見到桃夭夭。不同於第五的歡呼雀躍,桃夭夭看起來平靜無瀾,在案牘後抬頭瞧了李從璟一眼,連身子都沒起,在李從璟坐下後,簡簡單單問了一句,“這回欲打何處?”


    “平州。”


    桃夭夭點頭“嗯”了一聲,就再沒下文,繼續看手上的情報。


    李從璟接過第五遞來的茶碗,酌了一口清茶,“你跟我同行。”


    桃夭夭將手頭線報看完,隨手收起,對站在一旁的第五姑娘道:“收拾東西。”


    李從璟帶領軍情處撤離芙蓉鎮時,芙蓉鎮鎮將才被軍情處人員通知到,鎮將急急忙忙欲要出門送行之時,李從璟已到軍營門口。眼見李從璟人影,鎮將馬懷遠激動異常,行完軍禮之後便不知所措,猶如孩童麵對師長。


    李從璟邁步走進軍營,望了一眼這位恭敬跟隨在身側邊軍男子。如今正當壯年的馬懷遠入伍已然十數年,從軍生涯中屢立功勳,便是李存審都嘉獎過,升任中低層將官之後,如魚得水,常率麾下士卒在契丹入境時主動出擊,出手多有斬獲,少則十來人多則數十人的軍功並不驚人,但這也是相對而言,放在邊軍,這樣的軍功次數多了也很是嚇人。


    然則馬懷遠打仗雖是一把好手,但論起為官覺悟來便一文不值,且不言奉承巴結上峰,在軍議時更是橫眉冷眼相對,如此沒少得罪人。年前耶律阿保機率軍南侵時,當時已是折衝校尉的馬懷遠率兩百騎主動出擊其一部遊騎,本是穩紮穩打的順風仗,卻因為檀州刺史不予以配合不發援兵及時接應,致使馬懷遠其部在撤退途中,被契丹大隊人馬追擊。之後事不言而喻,兩百騎數次被圍,當馬懷遠渾身是傷回到檀州時,兩百騎已隻剩下三十八騎,其中更有三人重傷不治,在檀州城前咽了氣。


    那次之後馬懷遠被貶為馬夫,喂了接近一年的馬。這回李從璟出任大唐幽雲防禦使,並將在日後與李存審交接,去出任盧龍節度使,他對邊軍的了解在還在大梁時,就已經入木三分。北上時,因軍情處要將總部設立在芙蓉鎮,李從璟便點了馬懷遠的將,將其從馬廄放出,帶著百餘人出鎮芙蓉鎮。


    李從璟輕笑道:“馬校尉從軍十六年來-經曆大小戰事多不勝數,立功卓立邊軍,為契丹所寒。若論資曆,本帥還是晚輩,馬校尉不必拘謹。”


    馬懷遠搓著手道:“軍帥此言何其折煞卑職,卑職十數年軍功,不及軍帥一戰斬獲,軍帥麵前豈容卑職放肆?不瞞軍帥,自聽聞您出任幽雲防禦使,邊軍上下誰人不豎起大拇指讚一聲好?弟兄們都言,有軍帥坐鎮幽雲,契丹蠻賊往後必不能踏足幽雲一步!”


    馬懷遠身邊跟著一員小將,滿臉絡腮胡,一張刀疤臉,雙目亮如燈,身板硬如鐵。他耳聞目睹馬懷遠言行舉止,不甘其自辱,氣得嘴角抽動。


    對馬懷遠的阿諛之詞李從璟並未放於心上,進入軍營之後,他看見數十將士正於校場操練,揮汗如雨,其狀奮威,若非其甲胄稍顯破舊,必然令見者膽顫。


    見李從璟駐足不前,饒有興致觀察士卒操練,馬懷遠立即上前嗬嗬笑道:“軍帥入營不及稍作歇息,便巡視士卒操練,卑職佩服!上行下效,軍帥此等勇奮之心必當激勵我等幽雲將士!”


    李從璟離開校場,往馬懷遠辦公之所而行,路上道:“嚐聞馬校尉剛正堅毅,從不諂媚奉承,如今也學會了這等阿諛之態麽?”


    馬懷遠被噎得一窘,說不出話來,他旁邊那員小將憤然向前一步,正要開口,被馬懷遠一把拉回,朝他一瞪眼,在對方忍氣收斂之後,才滿臉堆笑對李從璟道:“軍帥英明,卑職這都是俱實而言,當今天下誰人不知軍帥名將之威,百戰軍善戰之名?軍帥及冠之齡而威震天下,當時當世有如軍帥這般者,也沒有幾人呐!”


    進入馬懷遠軍帳,李從璟在將位落座,對站在廳中的馬懷遠道:“本帥至芙蓉鎮不到一日,先見城防工事修繕一新,後見城中秩序井然,眼下再見你營中士卒操練奮苦,可見你不乏領兵之能,而你這帳中布置,一案一榻而已,由是知你與士卒同甘共苦。馬校尉,本帥至此豈用你阿諛奉承?你雖言辭諂媚,舉止謙卑,然本帥既至,卻沒有全營將士列陣待閱,這不是你不知該當如此,而是你不願如此,如此諂媚便是我這等不喜此道之人尚能識破,你若真要媚上,功夫還得再修煉幾年。”


    一席話說得馬懷遠既喜且驚,不知李從璟意欲如何。


    “馬校尉,當日本帥之所以免你馬夫之罪,令你領軍出鎮芙蓉鎮,想看到的卻不是你這等三流的阿諛奉承功夫。”李從璟看著馬懷遠,“你可知本帥之意?”


    馬懷遠和他身邊的小將雙雙震驚,“是軍帥提拔卑職為芙蓉鎮鎮將?”


    李從璟口吻淡然道:“忝為大唐幽雲防禦使,選賢任能是職中之事,邊軍中需得敢戰能戰之士奮發擊賊,幽雲方能阻擋契丹蠻賊南下,護衛百姓安寧。馬校尉,本帥今日巡營已畢,該言之語至此而盡,望你等不要讓本帥失望。”


    李從璟離營之前,原先在校場操練而對他“視而不見”的數十軍士,列陣森嚴,隨著馬懷遠一聲令下而整齊致禮。


    馬懷遠愴然道:“當日出擊兩百騎中生還的三十八騎皆在此營,他們都是卑職一手帶出來的兵,跟卑職一樣的臭脾氣。卑職喂馬之時他們也難受待見,之前不知是軍帥提拔,卑職原本就想這輩子就帶著他們好好活下去。。。當日兩百精騎啊,皆盡勇武敢戰之士,哪個不能以一當十,其中最小的不過十五歲。。。是卑職對不住他們!”


    李從璟向眾將士回禮,沉聲道:“你們都是大唐的勇士,是大唐的脊梁,大唐因有你們而能屹立不倒!本帥不能保證你們往後是否一定能活著,但便是死,本帥也會讓你們死得頂天立地!”


    數十軍士聳然動容,紛紛以拳擊胸,齊道:“願隨軍帥赴死!”


    離開轅門之時,李從璟看見馬懷遠欲言又止,問他可有話說,馬懷遠這才眼神炙熱而又不好意思的問:“葫蘆口之戰,是否出自軍帥手筆?這回軍帥北上契丹,是否對契丹用兵了?”


    李從璟笑了笑,留下一句話,便離開了芙蓉鎮。


    直到李從璟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馬懷遠身邊的小將才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大表哥,‘不日你等當如此’,軍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馬懷遠賞了他腦袋一巴掌,“馬小刀,這種事不是你這個新兵蛋-子可以問的,乖乖滾回去給我操練!”


    馬小刀抱頭嘟囔著小跑逃開,回身一望時,看見馬懷遠呆在原地笑得格外開心,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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