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字大章。寫得我不要不要的,也希望你們看得爽。)


    耶律倍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要年輕的中原人,說不上有太多凝重之色。這世上年少有為、少年老成之輩多不勝數,但真正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卻是鳳毛麟角,大才又不是桌子上的酒肉,豈是能一抓就是一個的?就更別說一個對方還隻是一個商人罷了。


    商人,重利薄情之輩,一輩子就掉在了錢眼裏,能有多大的才識?而每一個成就非凡的梟雄,哪一個沒有如藍天草原一般寬廣的胸懷和情懷?心中不能裝下天下的人,注定也無法謀取天下。視野裏隻有錢的商人,或許可以富可敵國,但在這個金戈鐵馬的時代,注定隻能淪為權勢的附庸。


    “先生來找寡人何事?寡人手裏可沒有生意和先生做,若是先生為利而來,恐怕要失望了。”耶律倍說道,他知道對方和耶律德光有些關係,這是他願意讓對方坐下的原因,但他既然可以在前一刻讓對方坐下,和對方說幾句話,也可以在因為言誌不合,在下一刻讓對方離開他的座位。


    李從璟彬彬有禮的笑了笑,“在下是個商人,有利可圖的地方就有在下,此番貿然前來打攪,自然也是為了利。隻不過,在下不是在殿下麵前謀利,而是讓利。”他掏出一個不大的錦盒,放在桌子上推到耶律倍麵前,“這是產自交趾的海珠。聽說此物生長於深海之中,隻有從小熟識水性的交趾人,才有可能入海尋得此物,不能說舉世罕有,卻也頗為難得。殿下可能不知道,每年入海尋珠的成年男子,隻有不到一成能找到此物,而又其中又隻有三成能活著從海裏回到岸上。”


    耶律倍自顧自飲酒,隻看了錦盒一眼便挪開了目光,顯得意興闌珊。


    “在下雖然是個商人,但曆來喜好結交天下英雄豪傑。素聞殿下英武非凡,是契丹國的脊梁,早就有心結識,隻是一直沒有機會罷了,今日偶遇,承蒙殿下不棄,能與殿下同桌飲酒,幸甚!”李從璟為耶律倍打開錦盒,露出裏麵一顆碩大的珍珠來,刹那間整間屋子似乎都被明亮的光芒照亮,仙氣非凡。


    耶律倍眼中有驚奇之色閃過,顯然是被這顆珍珠的品質震驚到,那是刹那過後他的眼神就恢複了平靜,李從璟竟然沒從中看到絲毫貪婪之色,這讓他很意外。


    耶律倍淡淡道:“契丹國確實不乏喜好中原稀罕物什之輩,若是你這顆珠子放到他人麵前,或許可以成為你的進身之資。但在寡人麵前,這和一顆尋常石頭沒有分別,隻不過亮眼一些而已。”說完,不耐的下了逐客令,“先生若是沒有其他事,這便離開吧。”


    李從璟並不感到氣餒,收回了錦盒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悠悠道:“天下不貴珍奇之物者鮮矣,而這樣的人往往其誌非小,其中不乏能吞吐八荒之輩,看來殿下就是這樣的人。”


    耶律倍目光銳利了些,旋即又嗤笑道:“商人也敢言天下?”


    “殿下謬矣!”李從璟正色道,“英雄不問出處,豪傑亦有生不由己,世事無常,熟知鯉魚不能躍過龍門,山雞不能羽化成鳳?當今天下,風雲際會,天機無常,一時尊卑榮辱,又何足道哉?正如我中原,昔年晉王繼位之時,梁朝何其勢大,大唐何其弱小,但一朝天地變色,也不過用了十年而已。”


    耶律倍眼中有了戒備之色,卻仍舊道:“先生這番話,初聽振聾發聵,細想不過尋常之語,滿大街都是。”


    “言不在標新立異,但求直抒胸臆,在下聽聞契丹勇士皆直爽之輩,難道不是如此?”李從璟笑道。


    耶律倍皺了皺眉,認真的看向李從璟,“你今日到寡人這來,與寡人說這些話,到底是想作甚?”不等李從璟開口,補充道:“你既然知道契丹勇士直爽,就不要拐彎抹角,在寡人麵前繞彎子。否則三句話之內,寡人讓你再也不能走進這間屋子!”


    李從璟不驕不躁,緩緩說出三句話,“其一,在下對殿下並無惡意,不僅無惡意,還有善意;其二,相信殿下心中也有了譜,在下不僅僅是個商人;其三,殿下以為,三五年之後,殿下還是今日的殿下嗎?”


    耶律倍已到嘴邊的酒杯放了下來,李從璟的話裏透露出太多隱含信息,需要他思索一番。李從璟這幾句話仍舊說得不是十分直白,但有些話如果真說穿了,便會涉及更深層次的東西,那時候就沒有回旋的餘地,無論是李從璟還是耶律倍到時候就麵臨零和選擇,這是兩人初見無論如何不能深入的層麵。而李從璟實際上已經表達了足夠的誠意。


    耶律倍盯著李從璟,目如虎狼,一字字道:“你信不信,現在寡人就能拿下你,將你的頭顱取下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從璟也不再刻意裝腔,他需要改變一種談話策略,遂冷笑道:“在下身份低微,死不足惜。然而死並非天下間最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對於有些人來說,還有更多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他沒說出口的那兩個字,就是權勢,“在下今日既然敢來,就已經將這條性命交在殿下手上,殿下想要,但取便是。隻不過,在下的腦袋隻有一顆,可不比這顆珍珠,在此地絕無僅有,在中原也別無分號。殿下今日取了,日後想起來時,卻再也無法碰到!”


    “你在威脅寡人?!”


    “在下就算再閑,也沒有興趣跑來威脅一個皇太子。”


    耶律倍微微眯著眼,上身稍稍後傾,冷哼道:“你是想讓寡人和你謀國?還是謀寡人的國?!你未免太癡心妄想了,寡人可是契丹人!”


    李從璟絲毫不給耶律倍留臉麵,反唇相譏道:“殿下錯了!這契丹國,還不是你的國。眼下不是,將來也未必是!既然如此,談何謀你的國?”冷笑一聲,繼續道:“再者,殿下可要想想清楚,契丹國的皇子,可不止你一個人!”


    耶律倍表情變幻的很劇烈,眼神也極度複雜。半響,他逼近李從璟,沉聲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


    明安接過李四平遞來的信報瀏覽了一遍之後,臉色變得比李四平更加嚴肅,也更加難看。他木然的放下信報,心頭像是被壓下一塊大石頭,沉重的站起身,再也沒有心情去顧及那盤棋。他負著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李從璟……這個李從璟,不是說隻是個不學無術的家夥,完全是仗著有一個英雄父親,這才蒙陰坐上了幽州節度使的位置的嗎?既然如此,一個如此沒有本事的人,為何會將我們派去幽州打探消息的人,幾乎一個不拉的全抓了起來?”明安魂不守舍的複述完信報上的內容,首先自己被自己震驚到,他有些惱羞成怒,“我們派出去那麽多人,他怎麽可能將我們的人悉數抓獲?這怎麽可能!便是李存審將軍坐鎮幽州這麽多年來,這也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難道這回南下的人都是飯桶,一個個都沒有偽裝,在滿大街叫嚷自己是探子嗎?”


    李四平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回南下的人都是精銳,偽裝得很好,而且臣事先也特別交代過,本以為會萬無一失……”


    明安深呼吸了好一陣,勉強說服自己平靜下來,“那是怎麽一回事?”


    李四平不得不麵對事實,他道:“可能我們一開始就小瞧了這個李從璟……”


    “那也不可能!”明安手一揮,“就算他有真本事,可一個還未及冠的家夥,本能又能如何通天?哨探這樣的角色,每個國家都有,根本不可能盡數抓捕,那是一件人力幾乎無法辦到的事情!”說到最後,已經像是在慪氣。他在生氣什麽,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許,人所有的憤怒,都是源於對自己無能的痛恨?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李四平手一攤,“我們對這個李從璟,其實了解得少的可憐。不過他既然能接替李存審,出任幽州盧龍節度使,如果大唐皇帝李存勖沒有被燒壞腦子,就不可能用一個沒有本事的人!問題是……”


    “是什麽?”


    李四平歎了口氣,“現在看來,問題是他好像太有本事了些!”


    明安臉上一陣陰晴變幻,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遂坐回棋盤前,壓低聲音對李四平道:“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李從璟出任盧龍節度使,本身就是大唐朝廷內部鬥爭的結果。先生應該知道,那麽大的國家,內部利益必定也十分複雜,要是李從璟本身就是因為內部鬥爭,被有心人算計後派來幽州的,那麽……”


    “那麽看似李從璟出鎮幽州,是提拔重用,而抓捕我們的探子,是其本事通天,但如果這背後有另一層含義的話,不妨設想,我們的探子是李從璟的對手,花了大代價蓄謀已久抓捕的,而他們實際上想要抓捕的是契丹探子,因為那樣的話,說不得契丹就會對幽州出兵報複,那李從璟就極有可能死於借刀殺人之計!”李四平推理分析了一番,最後越說越心驚!


    明安顯然也被震驚道,他失聲道:“原本我們還指望盧龍軍在必要時候救援渤海,若是李從璟自身難保,那我們怎麽辦?”


    房間中一時陷入沉默。


    好大一會兒之後,李四平堅決道:“若果真如此,我們必須要幫李從璟一把!”


    明安點點頭,“至少,不能讓他死這麽早!我們還等著他屆時救援你我呢!”


    “可這件事如何入手?”


    “先想辦法聯係上在幽州的李從璟再說!”


    說到這,兩人麵色都分外沉重,雙雙沒了繼續對弈的性質。


    眼前的局勢,似乎極度不利啊!


    ……


    在遠離葫蘆口幾百裏之外的北方某處草原上,聚居著一個擁有幾百名戰士,人數大約在千人的契丹部落,契合。與草原上那些幾萬人十幾萬人的大部落相比,這個部落明顯顯得不入流,但與更多隻有百人聚居的部落相比,契合部無疑又要有實力得多。


    耶律阿保機正式稱帝,建立契丹國之後,蒼茫的大草原上興起了數座規模不小的城池,那些城池無疑是一方統治的中樞,聚集著數量眾多的人口,管轄著廣袤大地上的草原部眾,但那也不過是一部分罷了。對於許多契丹國人來說,他們仍舊散居在草原上,以祖上傳下的部落單位聚居。契合部就是這樣一個部落。


    今日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部落的老酋長契合執力靠在自己的帳篷外,悠閑的曬著太陽,他有一張滄桑的臉龐,額頭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刀疤,那是他年輕時候跟隨阿保機出征幽雲時留下的印記。而現在,他老了,已不能跟隨他心中的神明阿保機四處征戰,隻能在帳篷外曬曬太陽,緬懷過去的崢嶸歲月。


    “我初次跟隨皇上出征薊州的時候,就砍下了三個唐軍的人頭,還搶了一個漢人女人。嘖嘖,漢人家的女人就是水嫩,生得那叫一個好看,渾身滑溜溜的,可不是我們草原人能比。隻不過可惜,這個女人後來叫我當時的千夫長看中,給奪了過去。就為這事,我還跑到了皇上麵前訴苦,我們偉大而英明的皇上,就賜給了我三個女人作為補償,可把我高興壞了。”契合執力為蹲在他身旁,已經十幾歲的孫子講述著過去。


    他繼續道:“從那之後,但凡每次皇上召集軍力南征,我必定親隨,十年征戰,我指揮我的部眾斬殺了成百上千個唐軍,也搶了數不清的漢人獻給皇上,以報答他當年的恩情。所以說,隻要跟著我們偉大的皇上,就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就像我能當上契合部的酋長,那也是皇上親下的命令!”


    他孫子聽得雙目明亮,極為向往,躍躍欲試,忍不住問道:“那皇上什麽時候會再南征?到時候我也要跟隨皇上,去斬殺唐軍,搶奪唐朝的女人!”


    契合執力幹涸的老眼望著草原,那裏有成片的牛羊,白茫茫一片,是草原上最好看的風景,這些財富都是他憑借偌大的軍功,用唐軍的人頭和百姓換來的。此時他雖然老了,但內心裏仍然想要去南征一次,再多搶一些漢人物什回來,畢竟部落裏現在也談不上太富足,還有很多缺少的東西。


    他摸著他孫子的頭,笑道:“快了,皇上從來就沒有讓他的子民失望過。你也長大了,是時候去拿唐軍試試刀弓,也是時候去搶掠一些女人回來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模糊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條黑線。


    而在不遠處放牧的部落族人,此時或騎著馬或邁開腳步,飛快的在向部落跑回。契合執力一驚而起,在他的視野中,那條黑線擴建放大、變粗,沒多大一會兒就成了一片黑潮!


    黑袍黑甲。


    那不是潮水,而是匯集成潮水的騎兵!


    沉悶的馬蹄聲如大河後浪推前浪,漸次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契合部的族人瘋狂大喊著往回跑,像是被驅趕的綿羊。


    “那是什麽?”契合執力的孫子站在他身邊,看著前方茫然的問。


    契合執力渾身顫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於眸子裏盡是深到骨髓的恐懼。他一生征戰,可從未聽聞過,也從未想過,那支軍隊,竟然會踏足草原!他們竟然敢踏足草原?!


    沒錯,那是唐軍騎兵!


    “敵襲,敵襲!”在轟隆如雷,潮水般湧來的唐軍麵前,契合執力瘋狂的往回跑,再也顧不得回答他孫子的問題,“大軍集結,大軍集結!準備迎敵!”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喊出這些話,話出口後才意識到不妥,對麵規模龐大的騎兵,根本就不是他們這個小小部落能夠抗衡的,於是他連忙改口:“快逃,快跑!成年男子上馬斷後!”


    慌亂和尖叫聲瞬間響徹整個部落,所有人都亂成一團,更多的人則一臉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他們在這裏已經安穩生活了太多年,時間長到他們已經忘記了,戰爭其實一刻都不曾遠離他們。而他們更加不會想到,在草原這塊土地上,竟然會出現唐軍!


    當契合部的大部分人都反應過來,成年漢子們陸陸續續持刀上馬,女人孩子們驚慌逃竄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唐軍騎兵很快就衝到了部落裏,為首一員白袍白甲的年輕將軍高舉長槊,大喊一聲殺,數千騎兵就如席卷村莊的洪水,瞬間湧向了這座亂成一片部落的各個角落!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契合執力已經跨上戰馬,他手持馬刀,拚命招呼他身周的契合部男子。


    幾百名契合部男子,就如他們平常狩獵和出征那樣,喔喔叫著、揮舞著馬刀迎向他們麵前的唐軍,他們本以為他們還有一戰之力。


    但是今天,唐軍的出現,不僅意味著攻守易形,也意味著屠殺的長刀,換了手!他們衝上去,就像風沙碰到鐵板,瞬間被撞了回來,他們嗷嗷的叫聲,瞬間成了慘叫!


    契合執力費力的向那員白袍將軍迎過去,馬刀斬下,就像她無數次麵對唐軍、又斬殺唐軍時做得那樣!但這次,他的刀還沒落下,他的胸膛就被長槊穿透,他的身體就被從馬背上帶飛,然後被那員唐將隨意丟在地上!


    數千唐軍騎兵,攻入契丹馬隊和馬隊身後的部落中,長槊刺出,立即帶起一陣血雨。麵前那些在往先的征戰中,在幽雲一代不可一世的契丹騎兵,在他們麵前猶如紙糊的老虎,一戳就碎!他們輕而易舉衝散了契合部集結起來的騎兵隊伍,將他們一個接一個送進了地獄,然後他們殺入部落各處,手起刀落,冷酷而無情的收割著契丹人的生命!


    整片營地,不多時便多出滿滿一地的屍體,鮮血染紅了草地。契丹人漫山遍野逃命,卻快不過唐騎的馬蹄,被悉數斬殺在路上。


    對唐軍來說,自黃巢暴-亂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殺進草原。這是戰爭,也是複仇!他們每個人都神情冷峻,下手毫不留情,他們在用他們的行動向草原人宣告,曾今那個強橫的大唐帝國,如今又回來了!


    這是單方麵的一場屠殺,從唐軍出現在這裏開始,戰爭開始也就意味著結束。


    契丹契合部,從此被從地圖上抹去!


    不到一個時辰,戰鬥結束,唐軍騎兵開始聚攏。


    那員白袍將軍此刻下了馬,撐開地圖,和幾員小將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麽,在他們中間,還有一位文士模樣的男子。末了白袍將軍問:“衛先生,你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衛道站起身,手攏在衣袖裏,抬頭看了一眼草原的天空,“就這麽決定吧。”


    郭威點點頭,收起地圖,道:“這回軍帥命令君子出征草原,目的在於拿草原部落練兵,讓君子都熟悉並使用草原人征戰的技巧,做到知己知彼。現在看來,這項計策實行起來比想象中還要困難,但也並非不能完成,幾日下來,君子都奔襲的戰術素養明顯得到提高,對契丹騎兵不需輜重、因糧於敵、千裏奔襲的戰爭策略已大致清楚,日後就算契丹騎兵出兵幽雲,我等也不至於束手無策了。”


    “軍帥之意,不在防守,而在進攻!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軍帥真是個軍事天才,中原騎兵深入草原,用草原騎兵的戰法與之作戰,這樣的戰術深得當年衛霍戰法精髓啊。”衛道感歎一聲,“這回在葫蘆口偷襲耶律德光得手之後,本以為草原上的契丹部落會有所警惕,但我們明顯高看了這些部落的戒心。草原上的部落安逸太久了,他們也百年沒再受到中原騎兵的入境打擊,以至於他們都忘了,中原騎兵也是能縱橫萬裏大漠的!”


    郭威眸中神采奕奕,隨即又有些擔憂,“軍帥孤身入西樓,那是契丹腹地,是危境中的危境,他身邊又沒有可以調動的大力量作為應變,末將真是為軍帥擔憂。”


    “是啊,軍帥藝高人膽大,不懼風險。但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卻不能不為軍帥提心吊膽啊!軍帥的安危,關係整個幽雲大局,甚至說關係整個草原和契丹大局也不為過。軍帥不能有閃失啊!”衛道腦海中浮現那個比他還要年輕得多得家夥,短短一年時間,對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日複一日高大。他一直以為他看清了對方,但每次不用多久,他又會無力的發現,對方實在是比自己想象中要深邃得多,充滿了無法說盡的神秘,以至於有時候他忍不住問自己:難道這個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傳令下去,大軍換上契丹人的服飾,往下的戰鬥隱藏身份就特別重要了。部落裏的牛羊能宰殺的宰殺,能帶上的帶上……”郭威回過身去,對身後的軍隊下令。


    這時,從他們來的方向,急速奔來數騎,都是契丹人打扮。但郭威和衛道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軍情處銳士。


    軍情處銳士下馬之後,遞上一份李從璟的親手帥令,郭威和衛道看過之後,眼中都有訝異之色。隨後,他們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西方。


    ……


    耶律倍看著李從璟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情複雜。


    李從璟最後還是沒有告訴耶律倍他的真實身份,有些東西說出口跟不說出口,差別真的很大。就算此刻,耶律倍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並在他有意試探的時候,對方也沒有否認。但從始至終,對方也沒承認。耶律倍並非愚笨之人,他自然知道對方這樣做的目的。


    若是他和對方今日的會晤日後暴露了,他也大可說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隻以為對方是個商人,從而逃避掉大量罪責。而同時,對方沒有說明身份,也是在給他考慮的時間,讓他想清楚,看要不要和他更深一步接觸。


    深一步的接觸,就是謀國了。


    其實今日耶律倍與李從璟相見,看似意外,實則並非偶然。這幾日來,耶律倍身邊的人早就被對方安排人手接觸,並且向他遞了口風,試探他有沒有意願坐下來談一談。如果不是有耶律倍的首肯,多大的可能性雙方才能在這座酒肆相遇,而李從璟方才又能繞過他門外的護衛,徑直出現在他麵前?


    隻是真正接觸之後,耶律倍一時卻還是拿不定主意,他還在猶豫。有些事情他明知道對方說得對,有些事情他明明知道是謀身之需,而未來如何還要看雙方博弈,並不是說他耶律倍登上那個位置之後,就一定和大唐如何,或者對對方俯首稱臣,到時候契丹還是契丹,大唐還是大唐。


    但耶律倍還是舉棋不定。


    懷著這種矛盾的心情,耶律倍回到了王府。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已經有人在這裏等他了。


    “敏兒,你怎麽來了?”


    本名耶律敏的少女雙手勾在背後,笑嘻嘻的看著耶律倍,“怎麽,我沒事便不能來看你呀?你這個大哥怎麽當的,妹子來了也不高興,嗬,你這是什麽表情啊?”


    耶律倍拋開心事,露出一個自認為和煦的笑容,“你來我怎麽可能不高興,到是你已經多時不來了,以前那個成天黏著我的小姑娘,如今長大之後就不稀罕我這個大哥嘍!”


    “真酸,比中原人還酸!”耶律倍皺皺鼻子,過來一把抱住耶律倍的手臂,撒嬌道:“你還說我呢,分明是你整日忙著公事,每次來你都不陪我玩!都怪你,怪你啦!”


    “好好好,都怪我,那你說說,今天你想玩什麽?”耶律倍大度的一揮手。


    “我想……喝酒!”耶律敏說。


    耶律倍怔了怔,隨即眼神黯然下來,憐愛的摸著她的頭,歎息道:“你還是不想嫁過去麽?”


    “那個破地方,誰想嫁過去!”耶律倍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耶律敏瞬間被勾起傷心事,一把甩開耶律倍,淚水溢滿眼眶,指著他大叫起來:“你們這些臭男人,眼中就隻有江山隻有天下隻有權勢,全然沒有半分親情!父皇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都是臭男人!”


    “敏兒,我……”


    “別叫我敏兒,你們眼中早已沒有了敏兒,隻有耶律敏,隻有契丹國的公主!你們都騙我,你們曾今都說會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可現在呢?父皇要把我作為聯姻的工具嫁出去,來穩固他的江山,而你,堂堂皇太子,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卻不敢為自己的妹子說一句話,生怕惹惱父皇,為此還一直躲著我!我有那麽讓人討厭嗎?”多日來的苦楚,讓耶律敏情緒一下子失控,淚水模糊了原本俏麗的臉頰,“既然你們那麽討厭我,那我就走是了!我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


    說完,摸了一把淚頭也不回的跑出去。


    “敏兒……”耶律倍站在原地,卻沒有勇氣追出去,隻能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良久,他自嘲一笑,無奈而淒涼。


    敏兒,我隻是一個朝不保夕的太子,我的話,父皇已經不聽了……


    耶律敏跑出來之後,斥退了那些在她看來,明著是跟在她身邊保護她,而實際上是監視她的護衛,一個人在大街上狂奔,一邊狂奔一邊抹淚。


    許久之後,她跑累了也哭累了,停住了,疲憊的在一個沒有人的街角蹲下來。她把頭深埋在膝蓋底下,不願去看這個讓她傷心的世道。


    她不想回家,那座金碧輝煌的府邸,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冰冷得沒有絲毫溫情的牢籠罷了。


    她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在無人的角落獨自舔-舐-著傷口。她身前一街之外就是燈火輝煌的街道,但對她而言,那裏與她相隔了一個世界的遙遠。她不屬於那些繁華,那些繁華也不屬於她,她們或許曾今彼此帶來歡樂,而現在,她們是陌路。


    也不知過了過久,耶律敏抬起因為淚水而狼狽的臉龐,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世界,一瞬間,她覺得這個曾今讓她無比熟悉的街道,已經背叛了她!不,是這個世界都背叛了她,也拋棄了她!


    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裏,有一條穿城而過的人工河。


    她忽然笑了笑。


    那裏或許就是她人生的歸宿吧。


    她木然的抬腳走過去。


    她一步一步接近她的宿命,也一步一步離開了她的曾今。


    當她站在河邊的時候,她看著冰冷的河水,忽然想,這個時候,為何就沒有人拉住自己,給自己一個擁抱呢?


    她閉上眼,準備輕輕一躍。


    “敏……那個,敏姑娘!”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耶律敏意外的回過頭,然後就看到了那個笑意溫醇的中原人。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李……李京?”耶律敏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慶幸,是驚喜,還是無奈?但是不等她想明白,她正抬起腳想要向前一步,但她低估了河邊青石板的濕滑,也高估了她早已疲倦的身體,她甚至來不及說什麽,身子就向後倒去,“哎,哎,啊……”


    李從璟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一幕,清楚的看到對方掉進河裏,怔了怔,隨後罵了一句我操,立即跟上去躍進河裏。


    “救……救命啊……啊……啊,救……”


    李從璟將耶律敏從河裏撈起來時,心中大鬆了一口氣,要是讓人知道契丹公主在他麵前淹死了,他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看了一眼對方的樣子,李從璟鼻中一癢,差點兒一條鼻血噴出來!


    初秋,微涼,耶律敏的衣衫因為被打濕,緊緊貼在她身上,不厚的布料將她的身體輪廓完美的勾勒了出來,此時她披頭散發,瑟瑟發抖抱著雙肩,一雙無辜而茫然的眸子直勾勾看著李從璟,純情而又惹火。


    真想不到,這姑娘年紀不大,倒是挺有料……草原人都是喝馬奶長大的,果然吃哪兒補哪兒。


    “這個,敏姑娘,在下送你回去?”李從璟試探著問。


    耶律敏拚命搖頭,像撥浪鼓一般,幾乎忘了說話。


    李從璟有些尷尬,“你看,這天色已晚,也不適合在大街上……”


    耶律敏這才抬起茫然的眸子,看了一眼天空,呢喃道:“是啊,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黑了呢!”


    李從璟額頭上冒出一條黑線:天早就黑了好吧?要不是他在街上熟悉契丹風情,早就回到商社了。他當然不知道耶律敏的遭遇,隻是不由得有些懷疑,這位公主莫不是被河水灌進腦子,傻掉了?這可有些難辦。心念於此,他看耶律敏的眼神就怪異了些。


    耶律敏被李從璟含義深遠的眼神嚇得一哆嗦,本能的縮了縮曲線畢露的嬌軀,目光慌亂,“你,你想做什麽?”


    李從璟知道對方誤會了自己,不得不解釋道:“你看,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在這也不是個事,而且你沾了水容易著涼,你看要不要找個地方……解決一下?”


    耶律敏想也不想,拚命點頭,“好,就去你商社解決!”


    “嗯。”李從璟也覺得商社是個不錯的選擇,總比在客棧開房要好。不過,當李從璟站起身來之後,問題又來了,他走了幾步,卻發現耶律敏還坐在地上,壓根兒就沒動。


    李從璟納悶的問:“你怎麽還不動?”


    “我,我動不了啦!”耶律敏哭喪著小臉道。


    李從璟有些無力,他看了看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更覺尷尬,“那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你背我走啊!”耶律敏理所當然道,見李從璟還在猶豫,旋即臉色有些古怪,歪了歪頭,“你不會太弱,背不動我吧?你們中原人好像都比較不行哦!”


    “背你是不行,太難看了!”李從璟道,“抱還是行的,行得不能再行!”說完,一個公主抱抱起這位公主,不顧大街上行人異樣的目光,撒開腳丫子就開始狂奔。


    丁黑默默跟在他們身後,有意無意拉開了一些距離,臉色有些不自然。要知道,耶律敏渾身還在往下滴著水。


    “哇,你跑得好快!”燈火闌珊處,人群中傳來耶律敏驚奇的叫聲,“哇哦,好厲害好厲害!”


    “我行不行?”


    “行,簡直太行了,行得不能再行!”


    “那就閉嘴,你沒看到這麽多人都在看著我們嗎?”


    “哦……”


    ……


    西樓城皇宮,禦書房。


    耶律阿保機依舊在看奏章,他年紀大了些,所以頭埋得很低,隻有這樣他才能看得更加清楚。他似乎有處理不完的奏章,永遠都在這樣忙碌著,這不禁讓人懷疑他那把老骨頭是否吃得消。


    “這些老酋長們實在是不像話,寫了這麽久的奏章,竟然還有弄不清楚格式的,連稱呼都用不明白!更叫人難以容忍的是,竟然還有人在用羊皮紙寫奏章!”阿保機揚起手中的一卷羊皮,難掩怒容,“你說說,這些人是真不知道如何寫奏章,還是有意給朕難堪?”


    耶律德光尋思著說道:“有些老酋長,的確不太適應如今帝國的嚴密製度,他們過慣了草原上散漫的生活,有些沿用已久的習慣一時也難以放下,這樣的人雖然不多,勢力也不大,但終究是個麻煩,會起到不好的示範作用。”


    “說的不錯。既然這些老骨頭不能適應新的東西,那他們也不必再在那個位置上呆下去了!每個部落都不缺銳意進取的年輕人,年輕人也比這幫老骨頭更知道什麽叫皇命!這件事交給你去做,朕給你半年時間,全都給我落實清楚!”阿保機目光森森。


    “是,父皇。”


    阿保機聲音緩和了些,又問道:“那個李京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耶律德光沒有隱瞞,老老實實道:“還是沒有查清楚,他們藏得很深。而且我們派去幽雲的人手,都遭到了唐軍的嚴密阻截,之前暢通無阻的道路,現在都布滿了唐軍眼線,很多人折在了裏麵。”


    “那你準備如何繼續這件事?”阿保機目光銳利。


    “今日來見父皇,就是要跟父皇說這件事。”耶律德光道,氣勢逐漸攀升,慢慢有了一種霸氣,“既然我們已經懷疑了他,而且已經懷疑了這麽久,依兒臣看,也不用再查了,直接動手便是。在契丹國,我們要做什麽事,哪裏需要什麽有力的證據?隻要懷疑就夠了!既然他引起了我們的懷疑,那他們就該死!動一支商隊而已,沒理由猶豫!”


    “你終於想明白了這點,很好,沒有叫朕失望!”阿保機讚賞道,“不僅是契丹,這天下任何一個地方,隻要是你我父子想做的事,何必需要證據,何必需要理由?隻要我們有了想法,那就已經是足夠的證據和理由!”


    又問:“你打算何時動手?”


    “兒臣立即調集人手,即刻查封商社,緝拿李京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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