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琪的疑惑不隻是她自己的疑惑,而是船上許多人的疑惑,疑惑於文化的太多相似之處與故事的太多巧合之處。


    這樣的討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船上無聊的生活也成了陳健給水手們讀書的日子。


    從《莊子》讀到《三國》,從《史記》讀到《水滸》,隻剩下男性水手的時候也會讀讀《金瓶梅》或是以批判為名讀讀那些市井書籍。


    船上的生活就這樣變得有趣多了,一個個原本不熟悉的名字也逐漸成為了日常討論的內容之一,譬如劉關張譬如水滸英雄再比如墨子莊子這些先賢。


    很多人忙著將這些書籍翻譯成白話文,準備回去之後就印刷。文化的相近性讓船上的人更喜歡這些書籍,而很難接受歐洲的一些以基督教為核心價值觀的故事,就像是哈姆雷特的糾結是船上的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一樣。


    這些人最喜歡的還是那些先秦的書籍,即便翻譯成了白話文,其中的風韻仍舊不減,隱隱可以想象到當時那個時代變革的年代所發生的論戰、疑惑、求索。


    一旦過上這種有吃有喝、每天有人讀書就像是連載一樣期待故事的日子,這種航行也就變得有趣起來,這些故事也更能深入人心,讓人印象深刻。


    船隊就這樣慢慢地沿著不叫澳大利亞的澳大利亞繞行,從印度洋繞到了南端,再圍繞著新西蘭轉了半圈登陸。


    看到了罕見的低緯度極光,和毛利人部落交易了些小玩意,與毛利人碰了碰鼻子,觀看了一場吃人的盛宴,考察了毛利人氏族社會解體的生態結構,順便送了幾個部落幾十把鋼刀和十三副鎧甲,與一夥和船隊眾人起了衝突的部落打了一仗。


    陳健也算是做了一件可以在博物學史上留名的大事,帶著人在新西蘭親眼看到了高達三米多的恐鳥,搶走了幾隻恐鳥的幼崽,也見識到了翼展在三米多可以輕易抓碎人顱骨的哈斯特鷹。


    打死了兩隻恐鳥,嚐了嚐味道,發現肉有點柴,並不好吃,而且有濃重的腥味。恐鳥蛋足足有三十四厘米那麽長,味道也就那麽回事。有船隊有交易的毛利人教了陳健怎麽吃這種鳥蛋的辦法,打開後放置一天等蛋黃中的油脂冒出來撇清後再吃。


    領著林曦在樹林中考察了三十多天,帶走了二十多隻恐鳥的小鳥雛,還有四隻哈斯特鷹的幹標本。哈斯特鷹和恐鳥的滅絕已成定局,或許自己手中的這二十多隻恐鳥鳥雛,就會是世界上最後一批恐鳥了,如果能安全活著回到故土的話。


    其實到這裏,已經算是不虛此行了。在望北城,陳健從原住民那裏買了不少將要滅絕的台灣雲豹的毛皮;在這裏陳健看到了將要滅絕的兩種超乎人們想象的鳥類,也看到了仿佛翼手龍和梁龍之間廝殺的哈斯特鷹獵殺恐鳥的場麵,這種動輒三米多高三米多長的巨鳥給探險隊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沒有羽毛,隻有絨毛;沒有羽翼,隻有退化的幾乎看不到的肉翅……這簡直就是進化史上最為原始的鳥類,親眼看到已然不易。


    但這還不夠,從踏上新西蘭叢林的那一刻開始,陳健就開始和林曦形影不離,用各種方法或是提醒或是假裝疑惑地灌輸著進化論的各種觀點。


    這裏是返回故土的倒數第二站,下一站就是陳健送給林曦的最好的禮物——加拉帕戈斯群島的考察之行。


    從新西蘭到加拉帕戈斯,這兩處最容易找到證據的地方,將成為這場環球航行中最大的閃光點。


    從獵殺第一隻恐鳥開始,陳健帶著林曦以及探險隊去了許多原始的叢林,每一次獵殺都盡可能地與林曦探討這些恐鳥之間的區別,逐漸引發著對方的思考。


    這些巨大的鳥需要大量的食物,所以他們各自擁有各自的領地,這也造成了不同地方的恐鳥長的有許多明顯的區別。


    在又一次獵殺了一對恐鳥後,陳健和幾個人把這頭五百多斤的大鳥拖到一邊,與林曦討論起這對在叢林中的恐鳥和外麵窪地中的區別。


    “你看,這裏的,脖子明顯要比外麵窪地的脖子要長一些,這能明顯看出來。”


    林曦拿出繩尺量了一下,點頭道:“是的,要長很多。應該是樹林中需要抬高脖子觀察遠處的動靜,方便尋找食物。而且你看它的喙,也是外麵窪地中的那些完全不同的,比較適合吃樹林中的堅果。其實我猜在樹林中的這些鳥嗉子中的砂子應該也比外麵的多,外麵窪地的主要出蟲子和草籽還有那些矮灌木的漿果。”


    幾個人拿出刀,熟練地剖開了恐鳥的嗉子,把裏麵的各種食物都掏出來,忍者那股詭異的惡臭,找到一條小溪用水洗了洗,淘出了裏麵的砂子。


    稱重中果然比外麵窪地的那些恐鳥嗉子中的砂子多出了兩斤多,林曦記錄在本子上後,又觀察了一下這些恐鳥的簡單的找了塊破石頭的凹坑做的簡單巢穴,用石墨筆仔細地畫下來。


    “這些鳥因為在樹林或是窪地之間導致的形態、脖子、喙之間的區別,很好理解,為了生存。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這些鳥是從哪來的呢?在黑天鵝河或是北麵的那片大陸,都沒有這種古怪的鳥,而這隻是一片一郡大小的島嶼,難道從開天辟地之初這些鳥就是在這裏的?”


    陳健笑道:“你還是相信開天辟地之初這些鳥就存在?日後隻是在不斷地進化以適應各種變化?”


    “不。我才不信什麽開天辟地不過幾千年的事呢。你記得很早前我和你說過的關於在煤礦區挖到的古老動物的骨頭那件事嗎?”


    “記得。”


    “我怎麽覺得這恐鳥的模樣,和挖出的那些骨頭很相似呢?”


    陳健斜眼看了看另一隻還未剖開的恐鳥,笑道:“你不說我還忘了,真的有點像。但挖出來的那東西明顯不是鳥。”


    “是,這個我能分得清,我也去看過。礦區挖出來的那些骨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到底是那些東西滅絕了?還是那些東西變成了鳥?如果是那樣的話,究竟這個世界經曆了多少年歲月的變遷?相對於這些漫長的時代,世界其餘地方有曆史記載的歲月也不過三五千年。”


    “應該是吧。”


    “嗯,三五千年之前,我們應該就和這島上的食人部落、非洲的那些部落或是望北城的那些部落一樣。這是史書上有記載的。三五千年的時間,變化就有這麽大……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去去了。”


    “怎麽了?”


    “猩猩啊!如果三五千年人可以從部落裏那樣的人變成我們現在這樣,如果數不盡的歲月那些礦坑中的巨大骨骼的動物變成了恐鳥這樣的東西,說不準更早的幾十萬年之前我們的近親就是猩猩。這需要一個實驗……但這個實驗又明顯不太好。”


    陳健打了個激靈,問道:“人和猴子、猩猩或是猿交配?”


    林曦嘻嘻笑道:“我是不會去做的,但是我相信會有人忍不住去做的。不過既然馬和驢能生出騾子,我倒是想要嚐試下獅子和老虎能不能生出後代。其實之前我疑惑的就是這個問題:這種事肯定會有人忍不住去做的,那麽這種科學實驗的底線到底在哪裏?別的科目都好說,不管是格物、化學,哪怕是農科的圓白菜甚至於馬和驢……但一些問題涉及到人的時候,該怎麽辦?”


    “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不止。你記得當初都城天花事件的時候吧,我那時候特別信任你……”


    說著挽起了手臂,露出了手臂上用小刀割破的留下的牛痘的疤痕,說道:“但即便信任你,我仍舊是先用自己做了實驗,牛痘的病症消失後我就和一個得了天花的病人接觸了很久,確定了沒事之後才在都城做了那麽一番事。這就是一個無解的問題——為了更多的人幸福,去做一件違背道德的事,是否合理?”


    林曦眨著眼睛,臉上露出了兩個小酒窩,淡然而又悵然地說道:“這就是我疑惑的……我們是否準備好了的原因。這十年我看到了太多的改變,但是就像你們常說的物質的改變在前,意識的改變在後,我們的意識和道德馬上就要落後於時代了,尤其是在我們這一學科和離我們更近的醫學這一學科上。”


    “就像是我們已經是人了,至少看起來是了,但是卻還在做著野獸才會做的事。”


    陳健似乎明白過來了一些東西,皺眉道:“恐怕很難。就像是不要屠殺平民這種事可能都需要數百年的時間才能變為大家都接受的東西。”


    “是的,但你們不是已經開始準備了嗎?不去準備,永遠不可能。做了準備,至少有可能。回去之後,利用你在學宮的名氣還有我們的名聲,發起一場科學底線的討論會吧。至少……確定什麽是人。尊不遵守那是一回事,但總會讓更多的人去思考。”


    陳健奇道:“你怎麽忽然這麽想?”


    林曦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不是忽然這麽想,是之前看到那些食人族食人的時候,我心裏忽然湧起一陣衝動,想要做個實驗……砍下那個人的頭,問他幾句話看他能不能在頭掉了之後回答。雖然隻是那麽一瞬,隨後就被我壓下去了,可我還是覺得有些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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