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鎮上的治安官流著冷汗,盯著站在那間小雜貨店旁的七十多個外來者。


    這些人帶著槍和短劍,沒有穿戴甲胄,所以這不犯法。


    領頭的人個子不高,身體也不是很結實,看上去像是某個小店主或是小作坊家庭裏出來的,根本不是那些黑黢黢的礦工雇工之類。


    但是領頭人後麵站著的那些人的身上帶滿了常年勞作後的艱辛,露出一股窮酸相。


    這個安穩如死水的小鎮上來過很多外來者,但從沒有來過這樣一群有組織的、帶著槍劍的人。


    治安官很是害怕,不是害怕這些人的槍,而是害怕這些外來者會像是投入水潭中的石頭一樣濺起水花,亦或是更可怕的掘開這潭死水的堤壩。


    他的身邊隻有六七個人,算上汪家手裏的打手槍手,稍微組織起來就能驅散那些毫無組織的礦工,無組織無金錢的散沙,麵對組織起來的人根本不是對手。


    治安官聽過墨黨的名聲,因為這裏曾經就有一個活著的。


    但是聽得更多的就是墨黨這群人開了個慈善商社,偶爾捐錢給那群窮鬼,最開始加入的一群人都是腦袋有問題或是閑著沒事幹的。


    然而現在看起來並不是這樣。


    暗暗擦了擦汗,叫人趕緊去汪家報信,治安官走到了為首的那個人身前道:“你們是死者的什麽人?你貴姓?”


    “免貴,姓喬。我們是……嗯,是死者的親人。順帶著接管這裏的雇工協會。”


    治安官哼了一聲道:“按照《行會法令》,礦工、碼頭搬運工、梳毛工、軋花工……等七十六個行業,因年收入不足,犯罪率高,不得組織行會。無恒產則無恒心,這種人組織起來必有禍亂,而且大部分的賊、殺人犯、流氓都是從這些人中出來的。”


    領頭之人嗬了一聲,身後一人拿著厚重的一本書念道:“按照《行會法令》中對行會的規定,我們這不是行會,隻是雇工的互助協會,並沒有違反任何的法律。雇工協會不是行會。”


    “此外,治安官,根據《叛亂法》等規定,這些礦工沒有蓄意破壞,也沒有攻擊治安所,更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構不成叛亂。我不知道您對他們叛亂的定義並且聲稱抓住之後即刻絞死的判決是依據什麽?”


    治安官心裏暗罵了一句,冷聲道:“你們算老幾?管這裏的事?”


    領頭之人淡淡道:“不算老幾,吃飽了撐得,你管得著嗎?”


    “我隻是嚇唬嚇唬他們,一群刁民總想著不勞而獲。”


    “嚇唬?那就好。你有嚇唬他們的權利,我也有讓他們知道真相的權利。”


    說完這句話,看似無意地擺弄了一下腰間的火藥袋和短槍,其實他隻是個醬油鋪老板的兒子,並不怎麽會用,但卻知道這東西可以決定有沒有資格說話。


    管不管得著,不再是否有理,而在於是否有人有錢有槍。


    治安官看著他身後的那些人,決定退讓一步,警告他們不要在鎮上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否則一定嚴懲。


    既然對方還講道理,那就好說。道理這東西始終都站在自己這一邊,要是敢做什麽出格的事,那就是叛亂,到時候郡裏就會收拾這群人。


    這七十多人大部分都很強壯,又帶著武器,真要起了衝突也不好對付,警告之後治安官就返回了住處。


    夜裏,汪家的宅院中,治安官喝的微醉。


    “老汪,這事怕是不好辦了。墨黨這些人真的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幹,跑到這裏來,這是想幹什麽?”


    “幹什麽?什麽也幹不成。他們不可能一直在這的,早晚要走。窮鬼們明白應該聽誰的話。等這些人一走,還不是你我說的算。翻不了天的。”


    “可是在這群人出現之前,哪有過窮鬼們不幹活都跑了的事發生?我總覺得這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治安官回憶著白天見到的那些人,心裏有些不安。


    “不幹活?他們的老婆孩子都在這裏,不幹活吃屎?被那群吃飽了撐得蠱惑著不幹活,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耗吧,耗下去用不了多久這些窮鬼就知道跟著墨黨這些人在一起,沒有好下場的。”


    治安官歎了口氣道:“今天那些人可是真有懂法的,嚇唬他們未必嚇唬的住,真要是抓住了怎麽辦?以往可以直接弄死殺雞儆猴,現在他們在這咱們也不好出手啊。”


    “那就等這些人走了再弄死。必須得讓這些窮鬼長點記性,否則還真以為能翻了天。他們這次來,估計也是為了死的那個人,想要訛點錢。我也是沒想到,這些人能有這麽大的勢力,以前也聽說過一些,聽說領頭的幾個在郡裏也算是個人物,不過我看之前鬧事的那個以前也就是個窮鬼,實在是沒想到能引來這麽大的麻煩。”


    “訛錢?你說他們就是為了訛錢?”


    “除了這個之外,可能也真有想什麽伸張正義之類的吃飽了撐得的想法,和他們靠下去吧。男人跑了,老婆孩子還在,早晚得回來,我就算這錢不賺了,也非得治治這群窮鬼,要不然以後一有事就這樣那可不行。這些天,你也多費點心。”


    “我就怕他們不是為了訛錢來的。這群人,不太像是那樣的人。”


    “沒什麽可怕的,難道還真敢動手不成?敢動手,那就是反叛,怎麽說你也是這裏的治安官。就算這些人有點勢力,真要是扣上反叛的帽子,那也是頃刻間就被鎮壓吊死的貨色。這樣吧,我派人去和他們談談,看看他們到底想要什麽。”


    “也隻能這樣了。”


    …………


    幾天後,多少年來向來從容不迫的治安官和汪家的人臉色變了。


    派去談談的人說了半天,拿出來讓人心動的四百個銀幣的大價錢作為勞頓費用,請這些人回去。


    但這些人絲毫不為所動,看著那四百個銀幣冷笑數聲,連同人和錢一起送到了外麵。


    從這些人駐紮到鎮上的小雜貨鋪開始,一切都變了。


    這些人似乎根本不缺錢,從外麵源源不斷地運進來各種食物,準時地發到那些男人逃到山林裏的家中。


    與那些蹲守的打手和槍手起了幾次衝突,但是新來的這些帶著紅袖標的人很克製自己的行為,既不動槍也不動匕首,隻是用棍子把這些在街道上逡巡監視的人趕散。


    更為可怕的是在某一天的傍晚,那些逃散在山林中的礦工們回來了,聚集在了雜貨店的外麵。


    不久之後,雜貨店外傳來了一陣陣歌聲。


    兩個吹著笛子的人伴奏,其餘的人扯著粗啞的、毫無優美的聲音,大聲地唱著。


    來吧所有的好工人,


    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這個大家建起的工會,


    從未離開將留在這裏。


    小夥子,你站在哪一邊?


    你站在哪一邊?


    你站在哪一邊?


    你站在哪一邊?


    你父親是個礦工,


    你是礦工的兒子,


    你應該將跟著工會,


    直到贏下這一場戰役。


    他們說在黑水鎮,


    不存在中立的人。


    你要麽是工會的人,


    要麽是汪家的惡棍。


    礦工們,你能忍受它嗎?


    哦告訴我你怎能忍受?


    你要做一個惡棍工賊?


    還是做堂堂正正的男子?


    不要給老板當工賊,


    別聽信他們的謊話。


    我們分散著毫無機會,


    除非我們組織起來。


    簡單的歌詞,簡單的旋律,被百餘個粗獷的聲音傳唱之後,爆發出了讓汪家和治安官害怕的聲音。


    這歌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沉重,加入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之前害怕的礦工、當初留守家中的女人、那些懵懂的卻知道自己的父親是礦工的孩子……


    遠遠看去,在歌聲的間隙中,之前逃走的一個礦工大聲地和這些工友們宣講著。


    “除非他答應我們的條件,否則我們絕不複工,讓他們自己去挖礦去吧。告訴大家,是他們離不開我們,不是我們離不開他們。我們不做礦工,可以去挖運河、去摘棉花……可他們除了用我們的血汗去換錢,還能幹什麽?餓死的不會是我們,而是他們!”


    “曾經,我們很難和哭泣的孩子解釋,為什麽你的父親不退縮,讓這個家裏遭了秧,讓母親和孩子挨了幾天的餓,受到這樣的驚嚇。但現在,我要告訴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不退縮,是為了讓這家裏不再遭殃,不再受那些惡棍的恐嚇!”


    “工會回來了,工會一直沒走,現在不會走,將來也不會走。站起來!所有的工友們,放下你們的鎬頭,放下你們的背筐,來這裏,和我們站在一起,站到那些惡鬼答應我們的條件為止!”


    “我們要的,隻是在煤礦著火的時候不再被悶死在裏麵!我們要的,隻是不準他們動輒用皮鞭抽打用法律恐嚇!而這一切,是求不來的,得讓這些惡棍看到我們的力量。”


    ……之後的話治安官和汪家的人都沒有聽,僅僅是這些話已經讓他們冷汗涔涔。


    直到現在,他們才知道,這群人根本不是為了來訛錢的,而是真的要在這裏紮下根去,改變這一潭死水的局麵。


    這群人有槍有劍,但是卻死死控製住所有的參與者,好幾次挑釁試圖弄成叛亂都沒有成功。


    就在幾天前,治安官故意派了幾個流氓去鬧事,想辦法逼著對方動手,隻要開槍一切好說。


    然而那群人愣是被維持著沒有動手,治安官頓時心驚,知道這群人和以往真的不一樣,腦袋很清楚所能做的底線,即便許多人氣的青筋爆起那個領頭的仍舊可以控製住場麵,這就很可怕了。


    一時之勇廝打起來甚至動了刀槍,那不可怕,隻是傻瓜。治安官明白,這些人不是傻瓜,而是一群有了主心骨的可怕的礦工,明白該做什麽不能做什麽。


    這群人有錢,可以源源不斷地支撐下去,這些礦工也是鐵了心,像是著了魔一樣,跟著這群人幹下去。


    這天夜裏,工會提交的複工要求被送了過來,上麵的要求不過分,隻是要求工會有人參與安全管理、禁止鞭打等刑法、不準開除領頭的幾個礦工、保證以後煤礦出事必須要先救人後保礦並由礦工代表監督等等。


    僅僅這些,已是汪家所不能接受的。


    財產上的損失不是很大,可一旦開了口子,今後這些礦工就越難越難管了。


    要了一,就會要二,尤其是這些礦工嚐到了甜頭後,工會的根就會紮的更深。


    作為礦主想要維護舊製度,但卻不想當舊製度的烈士——如果不顧一切地打起來,這些礦工八成是要被算作叛亂的,自己這邊就算人不多,拚了老命造成一個百餘人死傷的大事件,到時候自有人來收拾他們,工會八成也會被強製解散。


    可問題是到時候自己肯定也被這些憤怒的礦工打死了,憑什麽用自己的死去維護舊製度的其餘受益者?


    治安官更是臉色烏黑,對麵這些人的能量遠比自己想的要大,就怕這些人在郡裏搞什麽動作,真要有些想博清名的人徹查,又有工會保護著礦工讓他們說話,自己怕是要出大事。


    汪家的人考慮了許久,終於做出了決定。


    “先和這些人拖著,既不拒絕也不答應,慢慢和他們拖。我立刻去一趟閩城,找礦業行會的人一起商量出個結果,釜底抽薪。”


    治安官不解,問道:“釜底抽薪?怎麽抽?”


    “議事會立法令,工會解散,禁止墨黨活動。”


    “可是……聽說他們的勢力不小。”


    “不小?如果閩城一塊煤都運不進去呢?那些繅絲的、染布的、燒瓷的……他們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郡裏……會不會有意見?”


    “我們就是郡,郡就是我們。難道那些作坊主會和窮鬼站在一起?大家都是一起的,怎麽會有意見?我們總會勝利,一直如此。少了我們,郡守就是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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