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了, 搜尋的範圍在不斷地擴大, 卻始終沒有熙兒下落的半點消息。


    慕扶蘭跟著人,進入馬場外那片一望無際的廣袤荒野, 尋到第三天的傍晚,終於得知了一個消息, 說另一隊派出搜尋的士兵,在距離這裏幾十裏外的一片泥澤地旁, 找到了一隻孩童的鞋子。


    她趕過去時, 看到那幅場景的一刻, 身體裏的血液, 瞬間停止了流動。


    地上掉著一隻小小的鞋子, 邊上是幹涸了的一灘血跡。


    幾個士兵正低聲議論著附近看到的動物蹄印。說除了馬蹄,還有狼的足印。


    “……必是凶多吉少了……”


    他們說話的聲音, 隨風隱隱傳入慕扶蘭的耳中。


    熙兒被帶走時,是赤著腳的。謝長庚在路上給他弄來過一雙鞋。他從士兵手中接過那隻鞋,低頭看了一眼, 便認了出來。


    “這是熙兒的鞋?”


    他的耳畔, 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


    他抬頭, 見她盯著自己, 慢慢地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發問。


    對著麵前這雙嵌在慘白麵容上的通紅的眼睛,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她。


    他沉默著。


    “你給我說!”


    她猛地睜大眼睛,厲聲逼問。


    聲音驚動了附近的人。眾人循聲紛紛看了過來, 見狀,無不暗自詫異。


    謝長庚的五指,慢慢地捏緊手中那隻沾滿汙泥的小鞋子,低低地道:“是。”


    從熙兒被帶走的那一天起,她的心便不曾有過片刻的安寧,一路舟車勞頓,終於趕到了這裏,等著她的,卻又是這樣的消息。


    過去的幾天裏,她不知饑渴為何,更無法睡覺。隻要閉上眼睛,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熙兒的模樣。他兩隻小手抱著自己脖頸,笑著叫她娘親時的模樣。


    她的精神,早已繃得如同一根被拉得筆直的弓弦。隨著熙兒失蹤的時間越來越久,人更是到了近乎崩潰的邊緣。


    她隻是不去想,也拒絕去想任何壞的可能性。


    她憋著一口氣,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熙兒很平安,他現在隻是在一個別人還不知道的地方,迷了路而已。他還好好的。


    就是憑著這一口氣,她一直撐到了現在。


    而就在這一刻,聽到那一句“是”從他的嘴裏說出來,耳邊仿佛發出一聲弓弦驟然崩斷的嗡聲。


    她一頭栽了下去。


    謝長庚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將軟倒的身子接在臂中,喚她。


    她的頭軟軟地耷在他的胸膛上,雙目緊閉,毫無反應。


    他將她抱了起來,抬頭,看了眼將黑的天色。


    這裏出去馬場已經很遠,趕不回去。他命手下收隊,尋高地搭設帳篷,就地臨時過夜。


    帳篷很快搭設完畢,謝長庚抱人入帳,放躺在氈床上,隨即召入隨行的軍醫。


    軍醫替她診過,低聲說:“翁主應是勞累過度,神焦思慮,方才又驟聞噩耗,閉氣暈厥。歇息了,便能醒來,節度使不必擔心。”


    軍醫退了出去,謝長庚低頭,望著燈下這張帶著濃重黑眼圈的慘淡麵容,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掖了掖氈被的被角。


    第二天清早,天方蒙蒙亮,劉安來尋他,問接下來的安排。


    謝長庚站在帳外,眺望著晨霧迷茫的無垠荒野,微微蹙眉,一時沒有應答。


    劉安望了眼他身後的帳篷,小聲道:“已經找了多日,地方實在太大了,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況昨日見到了鞋子,邊上還有狼印。十有八九,小公子已是凶多吉少。非末將妄言,就算找到,恐怕也隻剩下屍骨了……”


    他正說著,忽然聽到身後帳內發出一聲異響,急忙閉上嘴,轉頭看去。


    謝長庚叫他稍候,立刻轉身往帳篷走去。


    慕扶蘭倏然睜開眼睛。


    她躺在一隻光線昏暗的帳篷裏,身上蓋著氈被。氈被上,還覆了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的目光落在帳頂上,五指死死地抓著身下的氈墊,停了片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撩開蓋在身上的氈被和衣服,便朝外走去。


    才走了幾步,腳步一個踉蹌,身子晃了一下。


    謝長庚掀開帳簾,正彎腰而入,撞到了,伸臂,將她一把扶住了。


    “你再去休息!”


    他低頭看著她依然蒼白的麵容,說道。


    慕扶蘭目光渙散,沒有焦點,根本就沒看見他似的,推開了他,繼續朝外走去。被謝長庚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箍住了她掙紮的身子。


    “再這樣下去,你自己也要倒下的!”


    他語氣嚴厲。


    慕扶蘭在他的手裏,仿佛一枝就要折斷了的柳枝條兒。


    “他有兩隻鞋子的!隻見了一隻!還有一隻,還在他的腳上!你們憑什麽說他已經沒了!”


    她紅著眼睛,拚命地掙紮,口中說道。


    “放開我。我要去找!”


    謝長庚將那柔弱的身子抱了起來,按回到氈床上,說:“等下吃點東西,你就回去!”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抗拒。


    他起身,朝外而去。


    慕扶蘭從氈床上跌了下去,盯著他的背影,咬牙,拔出頭上的一支簪子,追了上去。


    她揚起手,用盡全力,將手中那枚尖銳的簪,刺向了他的後背。


    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皮肉,紮在肩骨之上,深達寸許。


    謝長庚的身影倏然僵住。


    她拔了出來,再刺。


    又是“噗”的沉悶一聲。


    簪尖再次深深入肉。在她的手中,彎折了。


    他慢慢地回過頭,眉頭緊皺,麵容微微扭曲。


    在他驚怒的目光注視之中,她紅著眼,流下了這幾個月來從未曾流過半滴的眼淚,一字一字地道:“謝長庚,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但這是你該受的。”


    “你們可以不用找了!我自己找!”


    “滾開!”


    她推開了仍僵直著身體的那男人,朝外走去。


    血從男人受了傷的後背上冒了出來。


    起先隻是兩點暗紅,滲透在衣裳上。很快,血團變大,迅速湮染開來,連成了一片。


    衣裳之下,血柱順著他勁瘦的腰身,慢慢地流淌而下。


    謝長庚雙眼一眨不眨,盯著已經走到帳門前,彎腰就要出去的婦人,眸底仿佛突然也染上了血。


    他緊緊地抿著唇,伸出手臂,張開五指,將人一把拖了回來,摜在氈床上,沒等她能夠爬起來,單膝壓住她的雙腿,製止了她的反抗,隨即一手將她雙手反扣在身後,另手拿起自己昨夜脫下給她加蓋的那件外衣,用牙齒咬住,一扯,撕成兩截,充作繩索,將她雙手和雙腳分別牢牢地捆住。


    “我看你是瘋了!你這瘋婦!竟敢刺我!”


    謝長庚製服了她,隨即探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後,看了眼抹在掌心的血,咬牙切齒地道。


    慕扶蘭停止了掙紮,身子仿佛蝦米似的蜷成一團,臉壓在氈床上,閉著眼,眼淚不住地從眼角滾落,很快便濡濕了一片氈床。


    謝長庚盯著她,喘了一會兒的氣,怒道:“你給我老實待著!我叫人再去找就是了!人真沒了,也替你把骨頭找回來!”


    他轉過身,一把撩開帳簾,走了出去。


    劉安方才在外頭,隱隱聽到帳內發出古怪動靜,聽著有些不對,仿佛裏頭兩人打了起來,心裏不安,又不敢進去,正站在外頭張望著,忽見謝長庚走了出來,滿麵的怒色,遲疑了下,迎了上去。


    “傳我的令,紮營於此,再從最近的明威戍調兩個營的人馬過來,全部繼續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給我找到為止!”


    他厲聲喝道,說完,邁步而去,命人將自己的馬牽來。


    劉安一愣,也不敢多問,道了聲得令,正要去安排,忽然看見他的後背染了血跡,仔細看,染血的衣裳上,竟有兩個小兒指寬的洞,仿佛是被什麽小的利刃所傷,看這流血的量,傷口應該不淺。


    他吃了一驚,追上去道:“大人,你身上的傷……”


    謝長庚抓住隨從遞來的馬韁,扭頭盯了他一眼:“去傳令!”


    劉安十分確定,就在片刻之前,節度使進這帳篷前,從頭到腳,人還好好的,現在出來,一轉眼,背上就被紮出兩個洞。


    不用想,下手的人,必是翁主了。


    那走失的孩童,據說是翁主的義子。


    節度使和翁主為義子的走失而置氣,這原也正常。


    叫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兩夫妻打架,平日看起來弱不禁風溫柔賢淑的翁主,竟會對節度使下這樣的狠手。


    更叫他沒有想到的是,節度使不但吃了大虧,很顯然,也敗下了陣。


    見他轉頭,冷冷地看著自己,劉安趕緊收回目光道:“末將這就去!”


    ……


    謝長庚命人將捆了手腳的慕扶蘭先送回馬場,隨後叫來軍醫,隨意處置了下傷口,自己便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白天過去,夜間,輪班的士兵執著火杖,繼續尋找。


    又一夜過去了。


    清早,昨夜尋了一夜的士兵在領隊的帶領下,陸陸續續,回到營地,向他匯報情報。


    依然沒有什麽收獲。


    謝長庚站在帳外,眺望著遠處,心情沉重無比。


    昨夜他自己也是尋到深夜才回來的。


    後背被那瘋婦刺出的傷,並不算如何嚴重。但傷口也不淺,深已至骨,又酸又痛,極其難受,昨夜回來後,人雖疲倦無比,卻根本無法入眠。


    那麽小的孩童,即便沒有遇到任何外來的危險,失蹤這麽多天,恐怕光是餓,也已餓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荒僻之地。


    這一片已經徹底搜索過了,不可能再有遺漏的地方。既無果,今日便轉移,再去別的地方尋找屍骨,或者那另一隻鞋。


    他固然厭惡那瘋婦,連帶不喜這小兒。但想到確實是因為自己將這小兒強行擄來,才導致今日之事,他的心情,亦是沉重無比,心底裏,甚至有些不敢回去麵對那婦人的感覺。


    後背,又一陣脹痛襲來。


    他動了動肩膀,皺眉,正要召人,命拔營離開此刻,忽然看到遠處來了一匹快馬,很快奔到麵前。


    是他的隨從梁團。


    梁團的手裏,拎著一隻小鞋子,還沒下馬,就高聲喊道:“大人!我的人在河灘邊上,找到這隻鞋!”


    謝長庚上去,一把奪過。


    鞋子的底脫了,看起來像是沒法再穿,才被丟掉了。


    他的心跳驀然加快,喝道:“全部的人,都沿著河灘去找!”


    ……


    在這邊荒野裏,有一條河,從馬場的後麵流過,自西向東,彎彎曲曲,蜿蜒不絕。


    當天中午,謝長庚帶著人,沿著河灘逆流而上的時候,停下了馬。


    他看到前方,視線的盡頭裏,出現了一人一馬的身影。


    人是小人,馬是馬駒。


    一人一馬,步履蹣跚,正沿著河灘,往馬場的方向,逆流而上。


    “小公子!是小公子啊!”


    梁團雙目放光,高聲大吼,縱馬追了上去。


    前頭正在蹣跚行走的那孩子聽到了身後發出的陣陣喊叫之聲,停了下來,轉過身,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謝長庚縱馬奔到了他的近前,勒住了馬,看了過去。


    孩子麵容髒汙,衣衫襤褸,瘦得厲害,除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之外,臉上、身上,幾乎找不到一處幹淨的地方。


    他的一雙赤足之上,布滿了傷口和血痕,手中,還緊緊地握著一把馬場裏的鐮刀。


    和他同行的馬駒,屁股上布了幾道結著血痂的仿佛被什麽撕咬過的傷口,停在他的身後,不緊不慢地吃著河灘邊的幾蓬野草。


    那孩子正蹣跚獨行,突然看到這一行人朝著自己縱馬而來,認出了他們,臉上起先露出欣喜無比的笑容,正要朝他們飛奔過來,等發現謝長庚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臉上,神色古怪至極,他停下了腳步,那張布滿了髒汙的小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眼睛裏露出不安的神色。


    “……節度使大人……我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是迷了路……終於找到了河灘,想回馬場……”


    “大人你不要生氣……”


    他的兩隻腳丫踩在一起,腳趾不安地蜷縮著,眼睛望著謝長庚,怯怯地開口說道。


    謝長庚感到自己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熱流,慢慢地溢了出來,一時之間,連後背的傷痛都沒了感覺。


    他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那擔著心的孩子的麵前,彎腰下去,伸手叉住了他的腋,一下將他高高地舉過頭頂。


    “我沒生氣。我這就帶你回去!”


    他說道,終於將他放了下來,隨即單臂抱了那孩子,將他送到自己的馬背之上,跟著上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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