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對於軍事,李世民顯然是一個大大的內行,李牧說的理念,雖然提早了數百年,但其中的可行性,李世民依然能夠看到,同時,他也能看到其中的難度。


    李世民端著酒杯,思忖了一會兒,道:“府兵製已經曆經了數朝,無論是南北的百姓,都已經習慣於這種製度了,忽然更改,恐怕難以實現。”


    “陛下,任何製度的改革,起初的時候,都是很難的。但若因為難就不改,最終導致的結果,也必然是重蹈覆轍。”李牧沉聲說道:“陛下總是說,要休養生息。但如何休養生息?隻要府兵製還在,百姓就不能休養生息,因為他們要準備打仗。”


    “陛下,人不是騾馬,即便人是騾馬,騾馬也需要休息不是?陛下試想一下,一個士卒,農忙的時候,要搶種糧食,農閑的時候,要操演軍械,一年下來,他有休息的時間麽?又有多少與家人相處的時間?當一個人不願意做這件事的時候,即便強迫他去做,他又能出多大的氣力呢?”


    “若朝廷富足也就罷了,靡費一點糧草,代價也不算很高。但是現在,朝廷沒這個底氣。遠了不說,就說前幾個月的事情。陛下,臣絕非危言聳聽,若真與突厥開戰了,大唐危如累卵。臣看了各地的存糧,若門閥世家不把存糧拿出來,今年打了一仗,明年就要餓死人!”


    “就算陛下能逼他們把糧食拿出來,他們會不要代價麽?陛下若不對其加以寬鬆,他們會按陛下的吩咐辦事麽?受製於人,絕非長久之計。如今大唐已與突厥修好,至少西邊,暫時無憂。北方薛延陀還不成氣候,有思摩將軍、我義父坐鎮,當保無礙。吐蕃,內亂未平,無暇他顧。如今,最棘手的敵人,隻剩下高句麗,陛下大可裁撤一部分孱弱的士卒,讓他們回鄉種地。隻留一些精銳老兵坐鎮,待休養生息幾年,再從青壯之中招募,當壯健者招募當兵後,老弱者就不可能組織起來,即便組織起來了,也不堪一擊,如此,將永遠不會出現隋末大亂的局麵,也必能大大削弱門閥在地方的勢力。”


    最後這一句,大大地觸動了李世民的心。


    一種計策,既能減少百姓暴亂的可能,又能削弱門閥勢力,一舉而兩得,似乎完美,但李世民的直覺告訴他,一定有隱患,但這隱患是什麽,他還不知道,他看著李牧,心中在想,李牧推行軍製改革,初衷到底是什麽,他真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麽?


    上次的事情發生之前,李世民毫不懷疑,但在那之後,李世民不敢肯定了。這絕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性如此,李牧再寬宏大度,他也是個人,而非聖人,將心比心,李世民不相信李牧能夠不計前嫌。


    李牧知道李世民在想什麽,確實,他也知道募兵製的隱患,但他沒打算現在就說出來。他得讓李世民自己想,他想出來的,他才會信,直接告訴他了,他仍會胡思亂想。


    或許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李世民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嚴詞拒絕,他想了一會兒,道:“朕聽了半天,還是沒完全聽明白,你說招募青壯當兵,那你是如何肯定,廢止府兵製之後,青壯會願意當兵呢?萬一朕現在下令,終止府兵製,但需要打仗的時候,又招募不來士卒,又當如何?”


    這是一個很直接的問題,但李牧已經準備好的答案。隻有四個字:“人為財死。”


    “什麽?”李世民一愣,他完全不能理解李牧的話。唐朝施行的府兵製是一種“寓農於兵”的兵役製度,直接好處,就是朝廷將不用花費一分錢,一粒米就可以擁有數十萬軍隊。而對於府兵本身來說,他們一家將得到稅賦的減免,這也是國家給他們的優待政策。當然了,既然沒有稅賦,那自然也沒有軍餉可以拿,即便是軍服也都沒有,這些完全得靠士兵們自己準備。除非打了勝仗,朝廷有上次,否則真的是一文錢都得不到。


    因此,李世民才會覺得意外,難道李牧要給士卒發錢麽?朝廷現在沒有錢,不思節省,反而要花錢,這不是扯淡麽?


    李世民點點頭,肯定了李世民的心中所想,道:“陛下,招募士卒,是要給錢的。”


    見李世民要急,李牧趕緊道:“陛下先別動怒,其實這不是臣異想天開,古已有之。”


    李世民哼道:“朕也通讀史書,怎麽沒見哪一本上麵記載了這種事情?”


    “春秋吳起、”李牧脫口而出,李世民愣住,他當然知道吳起,但他對募兵沒有印象,皺眉道:“你莫誆朕!”


    李牧解釋道:“魏武卒,魏國吳起以苛刻的篩選標準招募士兵,一旦合格成為武卒,就等於是有了一份工作,而不是臨時征發打完仗就回家。一定年限之後,朝廷會給一筆安家費讓他們‘退伍’,再招募一批新的青壯進來,使軍中一直保持著青壯的士兵,魏國因此得以強盛。臣沒有一句胡謅,陛下若不信,回頭可翻閱史記,看看有沒有這一段。”


    李世民自然是讀過史記的,李牧這麽一提醒,依稀想起了一點兒,點了點頭,道:“就算是有,但如今朝廷沒錢,如之奈何?”


    “現在沒錢,不代表以後沒錢。這不是要休養生息麽,隻要安定幾年,搞錢的法子有的是。”李牧拍著胸脯,道:“若陛下點頭,錢不是問題。而且這事兒不能一蹴而就,可以徐徐圖之,從禁衛到地方,逐步的改革。如今最缺的,是領兵的將軍。”


    李世民似乎是在思考,沒有接話。


    李牧繼續說道:“如今朝廷之中,雖名將如雲。但陛下沒有發現隱患麽?得力的將帥,都逐漸老了。李靖大將軍、尉遲大將軍,都已近花甲了。年輕一些的,如我義父,也要比陛下大幾歲。這些人,能留給太子麽?”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是,培養可堪大用的年輕將帥。老一輩將帥的寶貴經驗,若是帶進墓裏,豈不太可惜麽?孫臏的一本兵法,流傳的上千年。我大唐將帥,遠邁古人,若是成立一所學校,以老帶新,可保我大唐代代都不缺少名將,如那長江之水,一浪疊一浪,綿延不絕矣。”


    聽李牧說到這裏,李世民漸漸明白過味兒了,募兵製好處多多,最大的缺點就是費錢,而朝廷需要搞錢,最擅長此事的便是李牧,李牧推行這個製度,雖說是為了江山社稷,但也必然有自己的小私心。因為一旦施行募兵製,他就會變得愈來愈重要。


    雖然看破了李牧的心思,但李世民反而放心了。做皇帝的,不怕臣子有私心。隻怕臣子沒有私心,李牧若真是這樣想,說明他求的是自保,而不是有了異心。對李牧,李世民又怕又愛,他愛李牧之才,又擔心他會反,但若李牧沒有反意,隻求做一時權臣,李世民是非常非常樂意的。


    想通了此節,李世民終於點頭,但也沒有把話說死,道:“紙上談兵,終是看不出效果來。這樣吧,軍校的事情,朕應了你了,朕會讓侯君集與你商量此事,至於軍製的改革麽,眼下是沒錢,等秋收之後,看情況再定吧。”


    李牧長出一口氣,道:“謝陛下成全。”


    “成全什麽,你也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李世民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李牧趕緊陪著,君臣幹了一杯,李世民餘光偷瞄李牧,見他一副長出了口氣的樣子,心中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這小子是為自己想自保的辦法呢,更加高興開懷,一杯接一杯喝了起來。


    李牧吆喝著喊上酒,陪著李世民喝了個盡興。直到李牧在高公公的攙扶下,搖晃上了馬車回宮,李牧兀自還在嚷嚷,要跟李世民喝到天亮雲雲。


    看著馬車走遠,李牧臉上的醉色已然不見了。


    在喝酒之前,李牧服了一顆解酒丸。解酒丸是【煉藥】技能產物,中級製藥即可製作。視效力,可抵禦一定的酒力。李牧表麵上喝了那麽多,但實則受到的酒力隻有約一半,另一半都是裝出來的。


    他擔心酒氣會熏到白巧巧,所以沒回白巧巧的房間,而是到了隔壁金晨的房間。張天愛接手了錦衣衛後,一顆心都撲在了公務上,晚上也帶回了各種卷宗,每天都要看到很晚。


    金晨早熬好了醒酒湯,用燉鍋蒸著,免得入口冰涼。李牧喝得時候,溫度不涼不熱正好,她又拿來了毛巾,幫李牧擦拭額頭的汗,幫他寬衣的時候,看到李牧的後背已經浸濕了,心疼道:“夫君,這是怎麽了?”


    “伴君如伴虎啊。”李牧放下湯匙,道:“君前演戲的感覺,實在不是很好。今天我若有半分差池,露出了窺伺軍權的心思,來日陛下定不會容我。”


    金晨想不到李牧所想的那些,聞聽蹙眉道:“有那麽嚴重?”


    李牧點了點頭,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不通,為了陛下在明知我心中有嫌隙,仍對我恩寵愈隆。直到這幾天,我想明白了,陛下應當是對我起了殺心。”


    “陛下不是早就對你起了殺心麽?”


    李牧知道金晨指的是上次的事情,他搖了搖頭,道:“上次是陛下一時昏聵,把我當成了隱太子之子,為剪除後患,但陛下實際是不想殺我的,否則我也不會活到今天。”


    “但是這次,陛下是真的動了殺心。我此前一直想不通,是我自己忽略了。其實緣由就擺在眼前,太子和魏王都不如我,而我們的年歲卻相仿。如今朝中各種改革,皆出我手或與我相關。若來日陛下駕崩,沒有人能夠壓製住我,屆時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旦有不臣之心。太子和魏王都不是我的對手,陛下怎能坐視江山旁落?所以我猜測,陛下的心思定是縱容我到他駕崩之時,陛下死前,必設一個死局,讓我伴駕九泉之下。”


    金晨聽得一身冷意,抓住李牧的袖子,道:“夫君既然看出來了,那咱們走吧。咱們遠走高飛,去陛下找不到的地方去。”


    “怎麽走?”李牧歎氣道:“巧巧挺著大肚子,鷗姐姐還不知道在哪兒,知恩那邊還有事情。即便沒有這些事,我們能去哪兒呢?去西域?去海上?哪裏比得上大唐?再說,這隻是我的猜測,萬一陛下不是這麽想的,咱們卻遠遁萬裏之外了,後悔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可若是真的可怎麽辦啊?”


    李牧歎了口氣,道:“如今最好的辦法,也隻能是先周旋了。”


    李牧沒把話說透,金晨舍命救過他,他不是不相信金晨,而是這世間的秘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泄露的可能,無論是以什麽途徑泄露出去的。如非必要,自己心裏的想法,還是越少人知道約好。


    “夫君,還是及早準備才是。”金晨沒什麽主意,擔憂卻寫在了臉上。李牧把她摟入懷中,道:“也許是我自己嚇唬自己呢?就算我猜對了,咱們陛下才三十三歲,春秋鼎盛呢,再有三十年也不會有事,就算到時候要選走高飛,也不急於這一時,興許陛下到時候改了念頭呢?”


    李牧歎了口氣,道:“我最煩心的,便是以後不能隨心所欲了。以前我在朝堂敢於做個孤臣,原因是陛下心是向著我的。但現在看來,陛下的心未必會一直向著我。所以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囂張跋扈,還是得有幾個朋友才行。”


    “夫君這是要結黨?”


    李牧趕緊捂住金晨的嘴巴,責備道:“什麽結黨,說那麽難聽。你夫君我一心為公,怎麽會結黨?你當我是那些門閥世家之流了?不過就是交幾個朋友,免得出了事,連個幫說話的都沒有,我心中有數,你就別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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