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然說到這兒了,臣也把一直在心裏盤算的事情說一說吧。”李牧忽然歎了口氣,滿麵的戚容,眾人見他這樣,都不免好奇,李牧這是又怎麽了。


    李牧長歎一聲,道:“臣近些日子,夜裏常常睡不著覺,為何睡不著呢?大體上有兩個原因,其一者,臣琢磨著,總有一些刁民想害陛下,又趕上這次改製,必得有一些人啊……”他瞄了魏征一眼,悠悠道:“講道理講不過,願賭不服輸,存一些歪心眼,比方說仗著自己管理獬豸院,就想把新政的律法拖延拖延——”


    魏征又不是傻子,李牧就差指名道姓了,他豈能忍住,瞪眼道:“李牧!你少陰陽怪氣的編排老夫!”


    李牧趕緊後退兩步,叫道:“老魏,我可離你老遠呢,這回可別再想往我身上撲,我都賠給你半年俸祿了,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你再訛我一回,我孩子生出來都沒衣裳穿了!”


    這話多氣人,誰不知你李牧家財萬貫,俸祿才幾個錢,都不夠你身上那件綢緞袍子的,這樣說話,分明就是在揶揄人。


    魏征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怒道:“誰要你的錢,下朝給你送回去!”


    “你可拉倒吧,我可不想背上一個跟你沆瀣一氣的罪名,我李牧是什麽人,民間傳言:逐鹿侯李牧者,天縱英才也!他來到這個世間,是帶著使命的。四句概括之,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這等超凡絕世之人,豈能與你為伍啊!”


    “你!”


    李世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道:“住住嘴吧!你小子的臉皮怎麽這麽厚啊!什麽民間傳言,哪兒的傳言,這分明就是你自己編的!別廢話,趕緊說正事,什麽睡著睡不著的,朕沒興趣聽!”


    “好嘞!”李牧趕緊打住,清了下嗓子,道:“臣確實有惦記的事情,這個事情呢,其實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不妨開誠布公。此番改革,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比方說地方上的大族等等,他們肯定不會服氣,而且必然心存僥幸,想著‘天高皇帝遠’,糊弄糊弄,朝廷也沒法監督,一陣風似的也就過去了。”


    李牧說話的時候,不少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了起來,都是門閥背景的大臣,這話算是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裏頭,確實有這麽想的人,而且不在少數。


    “……但我李牧做事情,豈能留下這樣的空子啊?”李牧的笑容逐漸缺德,眉毛挑了三挑,氣得魏征等人臉色發靑:“為了確保新政可以實施,這段時間臣每天晚上睡不著覺——”


    李世民氣道:“你能不能別說睡不著覺了!”


    “臣真的是睡不著啊。”李牧苦笑道:“真的還不讓說啊?”


    李世民也服氣了,懶得糾正他了,道:“行,你說。”


    “臣睡不著覺就琢磨,怎麽能讓這些小人的奸計不能得逞!臣琢磨來琢磨去,忽然就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絕妙之策。陛下,諸公,上眼看!”李牧的興致來了,從懷裏掏出一份地圖,這地圖不是紙張,乃是羊皮,且是烙出來的痕跡,而不是墨汁畫的,用上十年也不會壞。李牧之前畫的地圖,不少人都見到過,其精細的程度,遠超以往所有的地圖,基本上可以這樣說,能用到地圖的人,若得到李牧畫的地圖,都會當成至寶。


    這個羊皮地圖,如此精美,顯然不是隨便可示人的。而李牧把它帶在身上,很明顯,今天的事情,全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之前起哄的眾人這才後知後覺魏征的眼色是什麽意思,個個懊悔不迭,但此時懊悔也沒辦法了,大勢已去,他們能做的就隻是看李牧的表演了。


    李牧把地圖展開,是一份關中地圖,他指著圖上的圓點,道:“這些圓點,代表著此地的大族,而旁邊的方框,則是最近的折衝府所在,大家看看,有什麽感悟沒有?”


    眾人麵麵相覷,李世民皺眉道:“你能不能別賣關子了,直接說!”


    “臣的意思是這樣,種地嘛,是個人就能種。而大唐剛滅突厥,沒有大患,這個腹地的府兵,平時待著也是待著,不如就找點活幹,墾田吧。沒人承包的土地,多餘出來的土地,還有因隋末大亂荒廢的土地,有了貞觀犁,不用牲畜也能開荒了。種出來的糧食,可以解決府兵的吃飯問題,多出來的呢,可以製成糧磚,留作軍糧。多好?”


    “當然,朝廷也不能讓府兵白白幹活,咱們可以這樣,例如一個折衝府墾田千畝,這些地都不需要交賦稅,土地所得,除了口糧之外,可以按公糧的價格賣給常平倉,所得的錢款,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不以官職大小,豈不美哉?若日後用於分派口糧田等,則由朝廷出錢補償,又是一筆進項。”


    “若是當地大族不服,暗中搗鬼,那就更妙了。府兵還種什麽地呀,直接就猛虎出閘,就地消滅,這可都是軍功啊,軍功兌換成錢,兌換成軍功田,屬於自己,還不用交稅,不舒服嗎?”


    眾人一聽,有些人臉都白了。李牧此計,真乃是絕戶計。用府兵監視大族,若大族亂,則府兵可得軍功,軍功能換錢,還能換地,地還能父死子繼,還不要稅。這麽多利好,府兵就算是本地兒郎,也一點用都沒有啊。畢竟這種條件,族裏也給不起,隻有朝廷能給得起,隻有李牧這個卑鄙無恥的才能想得出啊!


    可以想象,若是某地大族暗中搞了一點小動作,即便不到造反的程度,當地的折衝府都有可能為了軍功‘猛虎出閘’,更不要說真想造反的了。以大唐目前的軍力,地方大族,哪個是折衝府的對手?


    更加可怕的是,這樣的安排,把府兵籠絡得死死的,而且根本不用監督,為了利益,每一個府兵都會瞪大眼睛去監督。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朝廷都是既得利益者,穩賺不賠。


    李世民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笑容也逐漸缺德,他忽然發現,他一直擔憂的門閥大族在地方上影響力不可撼動這件事,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了。這個突破口就是地,民以食為天,食從哪兒出?從地出,控製了地,就控製了飯碗,門閥大族的影響力再大,也大不過百姓的飯碗去!


    “妙極!妙極!”李世民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道:“此計大善,果真天縱奇才,天縱奇才!”


    “都是陛下的教導。”李牧適時一記馬屁拍上去,又看向了侯君集,道:“如此,侯大將軍的困擾,也可解決了一半了,今年苦一點,累一點,明年吃不完的軍糧,多出來的,或許還能賣一些,賺點小錢錢。”


    侯君集雖然沒怎麽聽明白,但他聽懂了李牧的意思,就是今年累點,明年兵部就不缺錢了!這是好事兒啊,侯君集也跟著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他的手一邊摸向了地圖,就在他的手快要碰觸到地圖的時候,李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地圖收了回去。侯君集沒有得逞,隻能悻悻地把手縮了回來。


    “這隻是一項安排而已,畢竟,兵的主要職責不是種地,所以臣還有另外兩種安排。”李牧比了個‘耶’,扣回一個手指頭,道:“頭一個安排,是‘農場’製。所謂農場,是指,若一個地方耕地過多,而人少,種不過來,那麽怎麽辦呢?就讓百姓遷徙過去耕種,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隴右——”


    長孫無忌的耳朵登時豎了起來,他一直都記得,李牧說會給好處,這不就來了?


    “……隴右適合耕種的土地少,但是河朔兩岸,適合耕種的土地很多,而且因為水患,死了不少的人,人力,畜力都要減少,大片的田地都要荒蕪,這時候可以組織隴右無地的百姓,黃河兩岸種地,他們過去開墾,朝廷會給予一定稅賦的減免,讓他們所得更多,不辜負背井離鄉一場。”


    又是一條絕戶計!自古以來,百姓的遷徙就是大事,若是隴右的人大批遷徙過來,他們的勢力範圍也就過來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人家來了,合法占了地,還會走嗎?


    李牧不管眾人如何感想,繼續說道:“再就是,民間墾田,朝廷也是支持的。當然,有一定的要求,不能弄虛作假,把原有的田當成是墾田,墾田嘛,得原來不是耕地,開墾出來的耕地。對於這樣從無到有的耕地,朝廷可以免收賦稅。但是為免奸詐小人占朝廷的便宜,也要進行一定的限製,例如,想要去墾田,得是自己的口糧田加上租田都滿額之後,不想承包土地,才可以去墾田。而且墾田要收一半的公糧,死後歸公。”


    聽到這兒,有人在心裏計算開了,若是一個普通的農戶,其實墾田並沒有太大的利好。因為首先每個人十畝口糧田,然後四十畝租田,這些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經足夠他種了。再多的,費勁去開墾,死後還要歸公,而且一半的產量要交公糧,想想沒多大意思。


    但在場眾人畢竟不是百姓,他們也能想明白李牧此舉的用意,他就是要限製墾田,否則大家都去墾田了,朝廷找誰收稅呢?至於公糧要五成,則是為了常平倉考慮,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難分析出來。


    事情說道這兒,已經進入了尾聲,李牧策劃如此周密,顯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反對派’就算想反對,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什麽理由來。


    就在眾人以為今天朝議就要結束的時候,又一個出其不意的人站了出來。此人,竟然是李牧的繼父,民部尚書唐儉。


    唐儉站出朝班,先向李世民行禮,然後看向李牧,問道:“李牧,老夫一直有一個擔憂,還請解惑。我朝依循前朝製度,均田製,租庸調製,府兵製,乃是環環相扣,息息相關的。有田則有租,有家則有調,有身則有庸。你改革了均田製,賦稅按你說的也算可收,但這調和庸,人頭稅等,又怎麽說?”


    眾人的目光又看向了李牧,李牧笑了笑,道:“您誤會了,我之前所說的,所謂一成,兩成等,準確地說其實都是‘調’而非‘租’。”


    眾皆嘩然,紛紛都要開口,‘調’收那麽多,還要額外的租,這還讓百姓活麽?


    “諸公先不忙怒,聽我說完,再怒不遲。”李牧安撫了一下,解釋道:“眾所周知,租是田租,庸乃力役,調則是隨鄉土所產,絹,麻,布等不一,十分的繁瑣。除此之外,還有人頭稅。而新政則簡單很多,所謂一成或兩成,我已經說過,各地種植作物不同,產出什麽,繳什麽。這本身就等同於‘調’,而人頭稅,則跟原有的‘租’合並在了一起,攤丁入畝,即每一塊土地,攤派了現有的一份人頭稅,往後再滋生人口,則不再加稅。也就是說,人頭稅和地租,合並成了新的‘地租’,人頭稅就沒有了,新生人口也不需要再交人頭稅,而隨著墾田越來越多,每一畝地的稅賦也會越來越少,給百姓的壓力也越來越輕。”


    “說完了租、調、和人頭稅,再回過頭來說一說‘庸’,朝廷原規定,每丁每年需服徭役二十天,閏年加二日,是為正役,若不需要其服役,則每丁可按每天交納絹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標準,交足二十天的數額以代役,這稱做庸。”


    “但這個規矩,我覺得十分的不妥。因為這對‘窮人’來說,十分的不公平。朝廷的徭役,每個人都有一樣的義務,但現有的製度下,富人隻需要出很少的代價,就把這份義務,攤派到了交不起‘庸’的窮人身上,讓他們幹了更多的活,十分不妥。”


    “所以,我準備了新的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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