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嫣從來沒見過陳瓚這副蔫頭耷腦的模樣。


    身為陳家的嫡幼子,既沒有他大哥承襲家業的壓力,也不必像其他幾個庶子那樣戰戰兢兢過活,獨得長輩寵愛,可以說是陳家最順風順水的人。


    語嫣與陳瓚也算是青梅竹馬,在她眼裏,表哥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喜怒都張揚無畏,何曾像眼下這般鬱鬱寡歡的。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大公雞。


    “表哥,你怎麽了啊,是不是姑父罵你啦?”語嫣歪頭看他。


    陳瓚搖頭歎氣:“哪有,你別瞎猜,唉。”


    語嫣哦了一聲,拉了張小凳子要坐到院子底下去曬太陽。


    陳瓚嗔怒:“笨丫頭,我心情不好,你怎麽都不來關心關心我!”


    語嫣一臉無辜:“是你叫我別瞎猜的啊。”


    陳瓚一噎,半晌道:“那你過來陪我坐坐還不成?”


    語嫣心不甘情不願地拖著凳子過去:“台階上髒,我要坐凳子。”


    陳瓚哼哼:“矯情。”


    語嫣見他心情不好,也不和他計較,隻扯了階下一根草,拿在手裏編圓圈。


    “唉,”陳瓚歎氣,“笨丫頭,你怎麽就這麽沒心沒肺呢?”


    語嫣:“我還小嘛。”


    陳瓚:“對啊,你還小……我已經不小了,人,都是要長大的。”


    語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表哥,你能不能好好說話啊,你到底怎麽了……”


    陳瓚扭頭看她半天:“反正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語嫣想把草戒指扔他臉上,又聽他道:“罷了,其實,是那個……孩子的事。”


    “孩子怎麽啦?”


    陳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了,孩子……沒了。”


    語嫣給他這話嚇了一跳:“沒了趕緊去找呀,是不是被壞人拐走了?”她想到自己上回在院子裏被人橫空擄走的事,此時還心有餘悸。


    陳瓚扶額:“……不是那種沒了,沒了就是沒了,你……懂不懂?”


    語嫣擰眉。


    陳瓚隻好道:“孩子過世了。”


    語嫣一怔,然後臉色一點點變得雪白:“怎麽會……”


    陳瓚輕歎:“是啊,怎麽會……”


    昨兒傍晚,桃溪在院子裏散步,突然滑了一跤,不僅摔破了頭,孩子也沒了。


    陳瓚當時就在屋裏頭,他聽到外麵的驚叫慌忙趕出去,看到桃溪身下滴湧的血,心裏就涼了大半。


    更讓他透不過氣的,是桃溪的眼神,恐懼怨艾,還有一絲悲憤。


    一瞬之間,寒意侵骨。


    她不必多說什麽,隻這一個眼神,陳瓚就知道這一跤並非意外。


    至於是誰所為,簡直不言而喻。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大清,也不太想記起來。


    隻記得是,有很多盆血水進進出出,一院子的下人忙成一團。


    他連進去看桃溪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陳瓚活到十五歲,從來沒怕過什麽,如今卻害怕桃溪的一個眼神。


    對於這個丫鬟,若說有多麽喜歡,那是沒有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桃溪麵前是不一樣的,因為桃溪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半大的少年,而是在看一個男人,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她全身心地依賴著他。


    而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但是他還是搞砸了,辜負了她的信賴。


    “那怎麽辦?”語嫣輕輕道。


    陳瓚撲哧一笑,笑得有些苦澀:“你問我,我問誰去?”


    語嫣覺得有些不好受。


    她猶豫了一下,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頭發。


    陳瓚沒有像往常那樣跳起來大罵,他出奇地安靜,任由她動作。


    紫扇從裏間走出,望見綠韻垂首立在木門後麵,似乎是在聽外麵兩人說話,臉上就沉了沉:“綠韻姐,你在這兒偷偷摸摸的做什麽?”


    綠韻忙側過身,仿佛不想讓紫扇看到自己的臉。


    紫扇上前幾步,拽著她的手不由分說就往次間去。次間打著燭火,一進去就照出綠韻紅紅的眼睛。


    紫扇:“你哭什麽,死的又不是你的孩子!”


    綠韻瞪她道:“你這人真是好狠的心腸,咱們和表少爺認識這麽久了,他如今丟了頭一個孩子,還不許我傷心一會子?”


    紫扇冷笑:“小姐和表少爺才是認識,咱們和表少爺算哪門子認識?”


    綠韻被這話一刺,臉色煞白。


    紫扇見她這樣失魂落魄,無聲一歎:“到底是這麽多年的姐妹,我可不想看著你走錯路。表少爺是主子,咱們是奴婢,若你是在陳家,有那份心思倒也罷了,可你不要忘了我們的主子是誰。若是你真和表少爺有了什麽,咱們小姐也會被你連累!小姐年紀還小不知事,你難道還不知事?當初蘇嬤嬤是怎麽交待我們的你還記不記得?唉,你好好地想想吧,這些話我隻說一次,下次你再這樣……我一定會稟報給老爺的,我說到做到。”說完也不再看她,轉身就出了屋子。


    綠韻跌坐在凳子上,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飛落下來。


    *******


    是日夜,城東府衙內。


    王彥立在堂簷下,遠眺天際。


    這夜無星亦無月,天色格外漆黑。雲煙濃澤,輕風微微。


    哢噠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個身披硬甲的魁梧身影扛著個麻袋大步而來。行走間,鏗鏘作響,打破了院子裏的平靜。


    “果然不出你所料,”劉明遠把麻袋扔到地上,“這小子輕功不錯,險些就給他跑了,幸虧我早有防備。”


    他看了看一動不動的麻袋:“嘖,不會是死了吧?”


    王彥:“解開看看便知。”


    麻袋一開,劉明遠長臂一伸,將人拖出來。


    此人容長臉,細長眼,生得一張天生帶笑的嘴,正是府衙看管馬廄的曹永華。


    王彥打量了一眼他臉頰邊青紫的傷痕:“疼麽?”


    曹永華瑟縮了一下,沒有吱聲。


    如果先前沒有與王彥打過交道,此刻他必然會覺得眼前這青衫長立的男子溫吞無害,但是他心裏明白得很,此人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說什麽都是錯,最好的法子就是什麽都不說。


    曹永華正鐵了心絕不開口,卻見王彥略一抬手,對劉明遠道:“連冤都不喊一聲,是他了,立馬處置了。”


    曹永華一陣失語,反應過來才急道:“我有話……要說!”


    王彥挑眉。


    曹永華咬牙:“閔家手裏有一位世出無二的絕頂殺手,大人就不怕他找上門來?”


    王彥不語。


    劉明遠神色一緊,對王彥道:“你早就知道?”


    王彥頷首:“趙澤就是被此人所傷。”


    趙澤的武功如何,劉明遠還是知道一二的,能把他重傷至此,想來曹永華所言“世出無二”並非誇大。


    曹永華:“二位大人若想知道,須放我離開,王大人是君子,隻要您給一句話,小人就信你。”


    王彥淡淡看他一眼,轉而對劉明遠道:“即刻處置。”


    劉明遠張口欲言,對上他淡冷如雪的眼神,終究是把話咽了回去。


    王彥轉身去到堂後,如墜雲霧的曹永華幡然夢醒,渾身血液倒流:“別……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劉明遠不屑:“現在知道怕了?”


    王彥步入書房,早有一人坐在其中。


    長眉入鬢,眸如寒星,是淮陽侯謝晉。


    王彥:“讓侯爺久等了。”


    “不會,”謝晉道,“快同我說說,你們是如何揪出此人的?”


    王彥落座,抿了一口熱茶潤口,將茶杯放下後,才把目光落到謝晉麵上。


    謝晉不動聲色地看著對麵之人。


    烏發俊眉,麵如冠玉,說起來也是個風姿出眾的美男子,卻總是著一身簡樸無華的青衣,話也不多,但凡開口,都是平和無波,一副不為萬物所動的樣子。


    裝模作樣,深不可測。


    謝晉在心裏默默給他披了八個大字。


    “官衙若有細作,絕不會是在我和明遠跟前當差的人,”王彥道,“如今閔家丟了賬本,方寸大亂,又自以為有棋子安插在官衙可為所欲為,我隻需放出一點與賬本有關的假消息,就能甕中捉鱉。”


    謝晉悠悠一笑:“我聽方才那人所言,是知道殺手身份的,王大人果真不怕麽?”


    王彥:“如何不怕,下官怕得很。”


    謝晉眼皮子一跳,暗道:怎麽看都不像。


    “不過,殺手是誰並不重要,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名字放走禍患。”王彥道。


    劉明遠在外麵處置完曹永華,走進屋,對著謝晉抱拳行了一禮,又看著王彥道:“這幾日我哪裏也不去,就和你一起,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王彥蹙眉:“不必如此。”


    劉明遠:“要我說,何必如此麻煩,麻利點的把賬本直接交給上頭不就完了?”


    王彥:“賬本事關重大,不除此人,不宜貿然遞呈。”


    “那眼下該如何?”


    王彥:“此人雖武功高強,到底不是真正的閔家人,他替閔氏做事不過也是受人之雇,侯爺想想,如果閔氏沒了,此人還需要繼續聽命嗎?”


    謝晉雙眸微睜:“你的意思是……”


    王彥放下茶杯,雙眸如清潭澄淨透徹:“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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