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騫接到詔書的時候,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麽好差事啊!嘉平帝心裏未必樂意別人挖通錢太後的墓穴,眼下群臣威逼,他才會稍作妥協,過幾天周太後再鬧一鬧,嘉平帝肯定又會反複。


    奈何他祖父捅出這麽一個大簍子,不管是工部還是吏部都認為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聯名舉薦他,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謝太傅這次得罪了三法司,文官們固然佩服謝太傅的勇氣,佩服之餘隻有忌憚和恐懼,生怕一不小心被這老頑固給盯上,丟了官位。


    現在朝中為官十年以上的都把謝太傅當瘟神,隻有年輕官員對謝太傅敬佩有加,天天在謝家門前轉悠。


    薛景的案子重審之後,謝騫發現謝太傅寫好了辭呈。


    “我愧對老友……”謝太傅感慨了一句,看著謝騫,欲言又止。


    謝騫歎口氣:“您辭官也好,皇上心裏不舒服,太後更是恨您入骨,我也正準備勸您回鄉去避一避,您年紀也大了,回家好好幫我帶兒子……”


    話還沒說完,謝太傅隨手抄起白瓷盤裏清供的綠橙,砸到孫子身上。


    謝騫抬手接住綠橙,一臉莫名其妙。


    謝太傅嘴唇哆嗦了幾下,道:“臨走之前,我想見他一麵。”


    謝騫愣了一下,滿臉錯愕神色。


    謝太傅神情有些狼狽,轉過臉去,甕聲甕氣地道:“你去問問他,肯不肯見我。”


    謝騫不知道說什麽,幹巴巴地喔了一聲。


    ……


    周太後癱倒在床,不能下地。第二天嘉平帝也犯了舊疾,不過群臣這回不相信他是真病了,都認為他隻是羞於見人才推說自己病倒,以此來躲避大臣。


    羅雲瑾重新回到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非他莫屬。


    嘉平帝心力交瘁,見他辦事麻利又沉穩謹慎,不像其他秉筆太監那樣敷衍塞責、急功好利,幹脆將善後之事全部交給他料理。


    他謹慎從容,之前身兼數職也能把各監事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如今重回司禮監,錢興的黨羽已經被鏟除,他的心腹陸陸續續補充了空缺,少了錢興的牽製,他處理政務更加得心應手,如臂使指,再無掣肘。


    掌印太監的辦事處單獨設一座偏院,守衛森嚴。


    身著圓領袍的內官捧著一摞摞厚厚的文書進進出出,長廊人來人往,卻一聲咳嗽不聞。這裏是司禮監權力中樞,能來往於此的內官都是內書堂出身,個個熟讀書本,舉止有度,規矩嚴明,氣質明顯和其他宦官不同。


    謝騫站在廊房門前,看著廊前兩排凶神惡煞、氣勢霸道的帶刀緹騎,心中感慨萬分。


    少年的時候,人人都說季和將來會大有作為,那時候誰能想到季和將來會經曆那麽多的苦楚?


    他最終成為一個權勢滔天的內宦。


    掌印太監堪比“內相”,等同前朝首輔,風光自然是風光的,然而他是季和啊!


    那個橫空出世、讓不可一世的謝家子弟顏麵掃地、放下倨傲輕慢的季和,本應該和自己並肩踏進保和殿。


    如果說以前他隻是沉痛身世,不甘心浪費自己的才華,薛家雪冤以後,他發現薛家的不幸全是由皇家造成的,還能繼續侍奉嘉平帝嗎?


    謝騫站著出了一會兒神。


    門裏傳出說話聲,幾名內官躬身打起簾子,緹騎先走下長廊開道,身著大紅蟒衣的羅雲瑾在數名內官的簇擁中走了出來。


    他頭戴紗帽,一襲織金蟒袍,挺拔高挑,邊步下長廊,邊吩咐身後的隨從,氣勢沉著,一舉一動帶著雍容威嚴,側臉一如既往的俊朗英挺。


    謝騫咳嗽了一聲。


    羅雲瑾眼風都沒掃他一下,徑自從他眼前走過去。


    謝騫摸摸胡子,拔步跟上他們。


    羅雲瑾繼續吩咐隨從,隨從們恭恭敬敬地聽他指示,他吩咐完,揮揮手。


    隨從們領命而去。


    謝騫走上前,直接道:“我祖父過幾天離京回鄉,他想見見你。”


    他現在摸清楚羅雲瑾的脾氣了,和羅雲瑾說話的時候不能彎彎繞繞,最好開門見山,不然羅雲瑾根本不會搭理他。


    羅雲瑾的回答很幹脆:“不見。”


    謝騫苦笑了一下,小聲說:“羅統領,你利用我祖父彈劾老太後,我不瞞你,祖父這次徹底得罪皇上,他回鄉以後,你就真的見不著他了。我不是為我祖父開脫,我不認可他的做法,更不會原諒他這麽多年對你不聞不問……我隻是怕你將來後悔,你恨他也好,原諒他也罷,我都能理解,我不是求你見他,就是想和你說一聲。”


    謝太傅絕沒有那個為薛家雪冤的本事。得知謝太傅捧劍入宮的那一刻,謝騫就知道祖父一定又被人利用了。


    薛景的案子時三法司來回審核過的,沒有一絲紕漏。謝太傅居然能找到全部人證物證,還把他們全部召回京城,在嘉平帝毫無準備、司禮監毫不知情的時候公之於眾,六部六科官員群起響應,短短半天時間就有數百名官員前去聲援,京師百姓自發前去宮門前支持年輕官員,錢太後的家人跪於宮門前大哭,貴戚、勳臣陸陸續續趕到宮中,當年的顧命大臣不顧老邁之身上疏,要求嘉平帝徹查當年之事……這麽□□無縫的計劃,這麽大的聲勢,背後必定經過縝密的計劃和安排。


    誰會煞費苦心為薛家翻案?


    隻有羅雲瑾可能最大。


    他了解謝太傅,謝太傅認死理,不能容忍嘉平帝和周太後堂而皇之哄騙朝臣,而且當年謝太傅誤以為薛景真的是出於羞慚才畏罪自盡,知道真相以後必定對薛景抱有愧疚之心,隻要把證據送到謝太傅手上,謝太傅拚死也會鬧出點動靜。


    謝騫並不在意羅雲瑾的利用,他祖父就是這麽一個人。


    羅雲瑾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重複了一遍:“不見。”


    謝太傅曾經對跌落塵埃的他置之不理,認為他不該苟活於世,在那一刻,他已經和老師恩斷義絕。


    或許老師覺得愧疚了,或許老師想再見他最後一麵,勸他回頭,又或許老師隻是想和他說說他祖父的事情……不管謝太傅為什麽想見他,他不在乎了。


    他不會去見謝太傅,哪怕謝太傅馬上就要咽氣。


    謝騫心裏微歎,點點頭,說起另外一件事:“官府張榜尋找薛家後人,來認親的不少,一個月內有幾百人說是薛侍郎這一支的後人。”


    羅雲瑾冷笑了一聲。


    他們這一房落難的時候,族人袖手旁觀,薛府門庭冷落,隻剩下幾個老仆。現在薛家雪冤,朝廷恩賞,他們又一窩蜂地湧過來認親。


    謝騫接著道:“我親自選的人。當年薛家出事的時候,遠房一位老夫人拿出幾千錢請押送的官差好好待薛家女眷,後來還常常去祭拜薛侍郎……還有衣冠塚,老夫人家中並不富裕,膝下有兩個孫子,一家幾口俱是知禮之人,我讓她的一個孫子過繼到薛侍郎這一支名下,朝廷的封賞都給了他,他可以繼續奉養自己的祖母親人。我看過他寫的字,雖然筆法還稚嫩,不過是個好苗子,他祖母頗有見識,他讀書刻苦,日後一定能光耀門楣。”


    朝廷為薛家雪冤,賜下恩賞,歸還薛家祖宅和田產,族人蜂擁而上,急著瓜分薛家祖產。


    羅雲瑾早就料到會如此,托謝騫幫忙為薛家尋一個嗣子,繼承薛家祖產,承繼薛家香煙。


    “光耀門楣?”羅雲瑾嘴角扯了一下,“不必了。”


    他不在乎這些,隻是想給地底下的親人一個安慰而已。


    ……


    謝太傅離京的那一天,在城外官驛等了很久。


    金烏西墜,暮色沉沉,歸巢的鳥群拍打著翅膀飛向密林,夕暉噴薄而出,翻湧的晚霞邊染了一層金邊。


    謝太傅身披鶴氅,站在馬車旁,凝望官道宮城的方向。


    家人再三催促,他長歎一口氣,回頭看謝騫。


    謝騫搖搖頭:羅雲瑾不肯來,他也沒有辦法,換做是他,他也不會來。


    謝太傅花白的頭發在金燦燦的夕光中熠熠閃光,轉過身,踩著腳凳上了馬車,掀開車簾:“騫兒,祖父得罪太後和聖上,得罪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你以後在京為官前路艱險,你恨不恨祖父?”


    謝騫笑了笑,逆光而立,麵容模糊,唇上精心保養的胡須一翹一翹的:“祖父生來如此,孫兒沒什麽好恨的,在您眼中清名更重要,孫兒早就看明白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鄭重地道,“祖父,孫兒不會成為您這樣的人。”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他首先要愛護自己和家人,才能善待其他人。


    謝太傅沉默了片刻,蒼老的麵孔上浮起一絲苦澀的笑:“祖父執著了一輩子……比不上你啊……”


    車輪軲轆軲轆軋過石板,謝太傅放下車簾,靠在車壁上,緩緩閉上眼睛。


    謝騫目送祖父的馬車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


    羅雲瑾沒有來,祖父心裏會一直掛念著這個遺憾,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


    廷議過後,新的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禦史的人選最終確定下來,內閣中空出一個空缺,徐甫順利晉升,成為次輔。


    司禮監傳出加蓋印信的駕帖,錦衣衛奉駕帖登門,抓了周家公子,消息傳出,京師百姓歡呼鼓舞。


    周家人仰馬翻,慶寧侯求到東宮,帖子一封封送到朱瑄案頭。


    他道:“不見,以後周家的帖子不必送過來。”


    近侍忙應是,收走周家和為周家公子求情的帖子。


    大理寺重新整理了一份薛景勒索一案的卷宗,和刑部、都察院以及刑科再三勘核,蓋上簽印,送到東宮。朱瑄名義上主持了重審,這份案卷需要由他簽名之後再留存原件和副本存檔,以備將來查驗。


    朱瑄瀏覽一遍,加蓋畫押,讓內侍收好,眼簾抬起,看著書案前那尊象牙雕縷的摩睺羅。


    圓圓,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他拿起摩睺羅,手指輕輕摩挲。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宮人站在屏風外通稟,羅雲瑾來了。


    朱瑄籠著寬大的袖擺,珍而重之地放好摩睺羅,站起身,道:“讓他去琴室等著。備茶。”


    宮人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羅雲瑾在內侍的引導下轉過屏風,走進琴室。


    琴室陳設簡單,珠簾高卷,花幾上的黑漆螺鈿山中訪賢圖銅瓶裏供了幾把綠油油的菖蒲、半夏和竹枝,粉牆下設矮榻,榻前長案上一對高足瓷盤,盤中綠橙堆磊。


    朱瑄麵色蒼白,斜倚在榻上,沒有戴紗帽,隻戴了燕居冠,錦衣繡袍,氣度優雅雍容。


    宮人跪坐在地坪扇爐子煮茶,茶葉過了兩遍沸水,一屋子濃鬱的馥鬱茶香。


    羅雲瑾走上前。


    朱瑄示意他坐下,指指匣子:“這是薛侍郎的案卷,你拿去收著罷。”


    羅雲瑾坐到他對麵,打開匣子,掃一眼案卷,唇邊浮起譏諷的笑。


    多麽的可笑,他的祖父半生清廉,兢兢業業,最後卻死在太監和深宮婦人之手。


    他合上匣子,一盞茶送到他手邊,茶水青綠,正是鬆蘿茶。


    朱瑄喝了口茶,輕聲問:“你若不是掌印太監,而是位列朝官,會怎麽看司禮監?”


    羅雲瑾手指微微攥緊茶杯。


    朱瑄平靜地道:“羅雲瑾,內書堂的內宦讀的大多是典章製度相關的書籍,以備將來隨侍時顧問,你不一樣,你自小聰穎,讀了所有文官需要讀的書,我問你,假如你是朝官,你怎麽看司禮監?”


    他眼簾抬起,直視羅雲瑾。


    “如果我將來要裁撤司禮監,你又會怎麽看?”


    爐火靜靜燃燒,一室茶香氤氳。


    羅雲瑾垂眸,脊背挺起:“司禮監和內閣共理朝政,已成定局。”


    朱瑄淡淡一笑:“不錯,你看得很明白。”


    宦官專權是一大弊政,但是司禮監已然成為和內閣並駕齊驅的權力機構,不能輕易廢除,司禮監能夠牢牢壓製住內閣,倘若貿然裁撤司禮監,文官失去掣肘,必定陷入黨爭之中。


    朱瑄抬手,倒了滿滿一盞茶,送到羅雲瑾麵前。


    “羅雲瑾,孤問你這個問題,不是把你當成司禮監的內應,也不是當成其他人,孤問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權傾二十四衙門的羅統領。”


    “內臣也是臣子,你畢生所學並非無用,即使身在司禮監,也可以施展抱負。”


    羅雲瑾靜靜地看著朱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子妃她有點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青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青梅並收藏太子妃她有點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