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氤氳,滿屋浮動著暖融融的炭火氣。


    恩怨相抵四個字如驚雷在耳邊炸響,羅雲瑾挺直了脊背,垂眸,墨黑眼睫掩住思緒。


    他把茶盞放回小幾上,淡漠地道:“殿下錯看我了,功名利祿,富貴榮華,利之所在,熙來攘往,我亦不能免俗。”


    金蘭無聲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撥動盆中發紅的木炭,輕聲說:“羅統領聰穎明智,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羅統領非池中之物,他日待勢乘時,一定能有一番作為,你若是隻為追求顯達富貴,又何須……”


    何須冒險留在京師。


    朱瑄現在不殺他,不代表以後不會對他下手,朱瑄恨他,他也知道這一點。


    有時候金蘭覺得,羅雲瑾就是在等死。


    他不求財,不求名,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寡情絕義,獨來獨往,踏著無數人的屍骨爬到現在的位子,權傾朝野,聲勢烜赫,但金蘭直覺這並不是他的追求。


    她望著明豔的炭火,一字字地道:“我已經和五哥結為夫妻,往事不可追,羅統領欠我的……一筆勾銷,你不欠我什麽了。”


    從今以後,再無瓜葛。


    不管她記不記得,她在作出決斷的時候都是這麽幹脆決絕。


    決定喜歡他的時候,火熱赤誠,不管他怎麽冷臉相對,無怨無悔。


    決定疏遠他的時候,心冷如刀,不論他如何挽回轉圜,無動於衷。


    劈啪一聲爆響,炭火裏迸出一蓬火星,恍如燃燒的銀河。


    羅雲瑾一動不動地坐著,挺拔的身影仿佛凝成一座佇立的高山。


    金蘭放下鐵鉗,拍了拍手,腕上的金鐲輕輕晃動,鐲子又闊又方,金光燦燦,手腕愈發顯得纖細:“言盡於此,羅統領珍重。”


    她站起身,珠翠閃耀,環佩叮鈴,裙琚輕輕掃過地麵,一步一步從羅雲瑾身邊走了過去。


    沒有絲毫眷戀。


    冬風吹動院中丁香樹,枝葉婆娑,發出沙沙輕響,好似落雪。


    淡淡的茉莉香氣縈繞在身邊,織金裙琚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羅雲瑾閉了閉眼睛,忽然暴起,身形翻轉,伸手扣住了金蘭的手腕。


    金蘭嚇了一跳,掙紮了幾下,滿頭珠翠輕晃,羅雲瑾緊緊扣著她的手,鳳眸斜挑,麵容冷凝,他是習武之人,手臂如鐵鉗一般橫在她身前,輕而易舉就化解了她的抵抗,微涼的手指攥著她的手腕,俯身看她。


    掃墨瞳孔猛地一縮,抽出佩刀,一刀淩空斬下:“羅雲瑾,你放肆!”


    羅雲瑾仍舊低頭看著懷中的金蘭,另一隻手隨手輕輕地一掃,袍袖飛揚,滑出一柄匕首,硬生生接下掃墨的一刀,金鐵之聲嗡嗡作響,掃墨居然被彈飛了出去,退後好幾步才勉強站穩。


    屋外護衛聞聲而起,紛紛拔出彎刀,衝進回廊。


    滿眼刀光劍影晃動,金蘭被迫倚在羅雲瑾胸膛前,心跳如鼓。羅雲瑾一直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的,就像和她離得近了就會褻瀆她一樣,除了在西苑強行帶走她和從細犬口中救下她的那兩次,這是兩人離得最近的時候。他看都不看東宮護衛們一眼,好像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單手擁著她,衣衫底下勁瘦的筋肉鼓起,渾身散發著森嚴雄渾之氣。


    一瞬間殺氣滔天,氣勢彪悍。


    掃墨捂著胸口悶哼了一聲,沉著地掃視一圈,怕傷著金蘭,沒有貿然領著護衛一擁而上,他們一起出手可能也不是羅雲瑾的對手。


    羅雲瑾低頭看金蘭,雙眸幽黑,麵孔俊美,頭一次在她麵前毫不掩飾他的淩厲陰狠:“你覺得陸瑛這樣很好?”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金蘭幾乎喘不過氣來,強自鎮定地點點頭,輕喘著道:“不錯,這樣很好!”


    她不記得陸瑛,而且她也不喜歡陸瑛,這樣不是很好麽?各自安好,各得其所。


    他也該這樣。


    羅雲瑾緊緊握著金蘭的手,鳳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她仰著小臉,凜然回望,眸中浮起閃爍的水光,嬌小圓潤的身體在他掌中瑟瑟發抖,眼神卻凜冽沉靜。


    羅雲瑾目光陰鷙,看她半晌,驀地一笑,笑容蒼涼:“圓圓,你真狠心呐。”


    金蘭朱唇緊抿,彤紅的火光映在她秀麗的眉眼間,眼角微微發紅,平添幾分豔麗嫵媚。


    羅雲瑾鳳眸裏翻滾著陰冷的寒芒,低聲道:“可我覺得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當初不該放手。”


    他差一點就得到她了。


    朱瑄那時候在做什麽?一個孱弱的小皇子罷了。


    她對他太好太寬容,以至於他一麵冷漠地拒絕她,一麵又篤定她還會再湊上來。


    年少時的他太驕傲太敏感,從來設想過假如她不喜歡自己了該怎麽辦。


    怎麽辦?要他跪下來求她嗎?


    他跪過了。


    羅雲瑾捉著金蘭的手掌越來越燙,眸色暗沉,炭火靜靜燃燒,火光籠在他側臉上,輪廓分明的臉現出一種近乎獸類的猙獰。


    金蘭渾身發軟,想起羅雲瑾平日裏的凶名,下意識瑟縮著往後躲閃。


    他眸色更深,抬起胳膊,正好穩穩地接住她,冰冷的氣息拂在她頸間,她抖得更厲害了。


    掃墨忍無可忍,對著羅雲瑾的肩膀一刀劈下。


    羅雲瑾勾住金蘭的腰,半摟著她身姿騰躍,掃墨立刻扭身追上,刀光閃閃。其他人手拿彎刀,踟躇不敢上前,隻能圍在門前,擋住羅雲瑾的去路。


    金蘭暈頭轉向,隻覺一室殺氣湧動碰撞,刀劍相擊的錚響在她耳畔回蕩盤旋,她試圖去掰開羅雲瑾的胳膊,他一麵和掃墨對敵,一麵收緊手臂,不容她掙紮。


    她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之前有人說過羅雲瑾曾隻身探入敵營取對方統帥首級,如入無人之境,她還以為隻是說書式的誇張。


    護衛們目不轉睛地盯著羅雲瑾,擺出圍攻的陣勢,倏地一聲撞響,不知道是誰踢翻了炭盆。


    火盆傾覆倒地,盆中燒得赤紅的火炭滾落一地,四散開來,護衛們跳著躲開炙熱的火炭。


    幾聲嘶嘶細微聲響,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彌散開來。


    炭火飛濺而出,迸在金蘭的裙子上,蹙金繡線燒著了,火苗騰起。


    羅雲瑾餘光瞥見那一星燃燒的火光,身形頓時一僵,臉上表情凝滯了刹那,片刻之後,目中閃過一絲飽含苦澀痛楚的寒光。


    金蘭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擲出袖中匕首,渾身殺氣盡斂,放開她,峻挺身姿跪在她腳下,直接用手掌撥開她襴裙上燃燒的火炭。


    炭火燒著皮肉的嘶嘶輕響讓人頭皮發麻,他一臉麻木,仿佛完全失去了痛覺,手指飛快撣掉木炭,拍熄火苗。


    掃墨手中長刀來不及收回,雪亮刀刃裹挾著萬鈞之勢朝著他的肩背劈斬而下,氣勢洶洶,卷起冰冷腥風。


    長刀落下,便是他命絕之時。


    羅雲瑾就像沒看見那把長刀一樣,仍舊跪在金蘭腳下,用自己的手掌一點一點仔仔細細撣開火炭。


    金蘭看著掃墨手中的長刀如閃電一般落在羅雲瑾肩頭,幾乎忘了呼吸,猛地伸手推開跪著的羅雲瑾。


    他瘋了!


    手剛剛挨到羅雲瑾的肩膀,被他反手牢牢握住了,他仰起臉,掌心被熊熊燃燒的火炭燙出幾個血泡,手蓋在她的手指上,喃喃地問:“疼不疼?”


    金蘭怔住。


    看到她推開羅雲瑾,手握長刀的掃墨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臉上血色褪盡,手腕一翻,以一個詭異別扭的姿勢生生收住刀勢,刀尖險險從羅雲瑾的肩頭掠過,刺啦一聲,削下一小片羅袍。他順著刀勢滾到地上,哐當一聲扔開長刀,顧不上內傷,挺身而起,爬到金蘭麵前,確認她沒有受傷,神魂歸位,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心有餘悸,冷汗淋漓,回頭狠狠瞪視羅雲瑾,這太監真不要命了?!


    羅雲瑾緊緊按著金蘭的手,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沒有一丁點反應,鳳眸中燃燒著難以言說的驚駭、急切和痛苦:“圓圓,疼不疼?”


    金蘭渾身輕抖,目光落到他手上。


    他兩隻手都被燙紅了,指間手背滿是灼燒的痕跡,血泡猙獰。


    “沒燒著我……”金蘭緩緩而堅決地抽回自己的手,挪開視線,聲音發澀。


    羅雲瑾卻像沒聽見一樣,神情空茫而又瘋狂,緊緊攥住她的裙角,上下摸索:“你疼不疼?疼不疼?”


    護衛們呆立當場。


    平時高傲冷峻的羅統領此刻就像一個失了心智的瘋子一樣,跪坐在一地燃燒的炭火間,瘋瘋癲癲地拍打著太子妃的襴裙,嘴裏顛來倒去隻有一句話:“你疼不疼?”


    掃墨也呆愣了好半晌,不明白羅雲瑾到底發的什麽瘋。


    不過發瘋也好,發瘋總比剛才突然動手搶人好對付。


    掃墨回過神,上前攙住金蘭的手臂,讓她躲到自己身後,擋在她跟前,撕開羅雲瑾傷痕累累的雙手,冷笑著道:“羅雲瑾,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麵前的是太子妃殿下。”


    他頓了一下,聲音壓低,附在羅雲瑾耳邊,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調一字字道:“羅雲瑾,你我都是閹人,別癡心妄想了。”


    冷哼一聲,推開羅雲瑾。


    羅雲瑾僵著不動,仿若如夢初醒一般,雙眸中燃燒的寒芒一點一點黯淡下去,重歸於無邊的平靜深沉。


    掃墨冷笑,扶著金蘭退開。護衛們立刻蜂擁而上,團團圍住他們,手中長刀指向羅雲瑾,以防他再次發狂。


    寒風吹進屋中,炭火明明滅滅,一地紅光閃爍。


    羅雲瑾慢慢站起身,夜風拂起他的袍袖,他眼眸低垂,衣袂翻飛,燙傷的手掌藏進寬大的袖子裏。


    掃墨雙眼微眯,警惕地盯著他,護著金蘭離開。


    金蘭心中百感交集。


    走了沒幾步,羅雲瑾忽然抬起手,攔住他們。


    掃墨橫刀上前:還來?


    羅雲瑾收回手,眼睫依舊低垂著,側對著門口,凝望長靴旁慢慢熄滅的木炭,嘶聲道:“剛才冒犯太子妃殿下,請殿下恕罪……我會去太子麵前請罪,說明緣由。”


    金蘭隔著層層護衛,看一眼羅雲瑾,平靜地道:“不勞羅統領費心,我會告訴五哥今天的事,羅統領隻是一時失態罷了,我想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


    不論前塵過往是什麽,她後來選擇了朱瑄,羅雲瑾既然甘願接受這個結果,六年之中都沒有做出傷害朱瑄的事,她嫁進東宮以後也沒有試圖奪走她,那說明朱瑄沒有騙她。


    他留下來是為了還她欠下的一條命,還完了,他也該離開了。


    繼續待在司禮監隻會讓他更痛苦。


    這些話應該由她親口說出來,他才能放得下。


    他不是什麽好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直接動手搶人,不過之後他沒有做出不利她的事情,一直在明裏暗裏保護她……然後呢?他要一輩子這樣嗎?


    金蘭抬手撫了撫發鬢。


    當斷則斷。


    她迎著寒風,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羅雲瑾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尖摁破血泡,痛徹心扉。


    護衛們簇擁著金蘭離開,扶她登上轎輦。夜色深沉,內官手提的絳紗燈籠隨風搖動。


    掃墨回頭看一眼,羅雲瑾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出來。


    金蘭掀開簾子一角,望著簷角屋瓦間潑墨般漆黑的夜空,自言自語似的,輕聲道:“不必送了,走的不是一條路,何必相送?”


    每逢宮宴,總有一道目光躲在暗處凝視她,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後來她猜測那是鄭貴妃的眼線,再後來,她想起那個倉皇躲進芭蕉叢後的男人,他挺拔高大的身影躲在幽冷暗影中,露水順著肥厚葉尖跌落,他肩頭濕了一片。


    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簾子放下,轎輦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遠去。


    羅雲瑾佇立原地。


    夜深了,他剛才突然控製不住自己,嚇著她了,本想送她回宮,看她安全返回大內,她卻說了那麽一句話。


    不是一條路,何必相送?送來送去,終究還是要分別。


    羅雲瑾在風口處站了很久,手上的血泡疼得厲害,十指連心,宛如刀割。


    風聲瑟瑟,萬千思緒在心頭滾蕩,他神色麻木地走出院子,回首看一眼,忽然一怔,唇角輕輕揚起。


    原來剛才他在馬背上凝望的那一處搖曳的燈火,竟然就是這裏。


    萬家燈火,為他燃起一簇火光的人,依舊還是她。


    可是圓圓不要他了。


    羅雲瑾閉上眼睛,胳膊上剛剛被掃墨的刀背拍了幾下的傷口一陣劇痛,踉蹌了一下,跪倒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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