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墨反應敏捷,二話不說,先護著金蘭踏出陸府,不管陸府宴席上出了什麽事,他的首要任務是護送金蘭回東宮。


    陸老夫人也怕金蘭留下來再生波折,沒有挽留,也顧不上客氣了,一麵打發人去正廳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一麵示意親兵護衛趕緊送金蘭離開。


    金蘭怕陸老夫人尷尬,上轎輦之前笑了笑:“一定是哪家吃醉了在鬧呢。”


    陸老夫人鎮定地道:“可不是!白天的時候就喝得醉醺醺的,老身也管不住那幾個潑皮混賬!”


    她身披絨衣,站在府門前高懸的羊角燈籠下,看著金蘭乘坐的轎輦轉過街角漸漸沒入暗沉的暮色中,輕輕吐了口氣,臉色立刻緊繃起來,叫來管家問:“前頭怎麽回事?哪家混賬小子撒酒瘋了?”


    管家滿頭是汗,垂著手道:“老夫人,都督吃醉酒了!”


    陸老夫人一驚,陸瑛從小懂事,不好杯中之物,怎麽會吃醉?他以前就算喝多了也安安靜靜的,今天是他娶親的好日子,怎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管家抹了把汗,急得團團轉:“老夫人,都督吃醉了酒,和羅統領打起來了!打翻了好幾張桌子……兵部尚書和內閣舒老先生親自勸都沒勸開他們,都督的武藝您是知道的,羅統領那也是上過戰場的人,別人拉都拉不住啊!”


    陸老夫人心驚肉跳,顧不得滿地積雪,急急趕往正廳:“羅雲瑾怎麽會來陸家?”


    他們陸家從來不和乾清宮近侍往來,羅雲瑾又是聲名狼藉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陸家根本沒給羅雲瑾下帖子,他怎麽會登門道賀?還和陸瑛打起來了?他們倆一個是堂堂大都督,一個是秉筆太監,居然在婚宴上不顧身份、當著所有人的麵大打出手,陸瑛吃醉了,難道羅雲瑾也吃醉了?


    灌了幾口黃湯,一個個都不要臉麵了!


    管家急得聲音都變了調,頓足道:“羅統領是奉旨來給都督賀喜的,陛下病中親自給都督寫了賀詞,還賞賜了一把寶刀給都督,羅統領剛剛上門,念了賀詞,賓客們都在誇,都督說了句謝主隆恩,請羅統領吃酒,說得好好的,都督不知道怎麽突然就一杯酒潑在羅統領臉上,大家都沒反應過來,他們已經打起來了!”


    陸老夫人額前青筋暴跳:提心吊膽了一整天,陸瑛沒有見到太子妃,兩邊相安無事,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前麵正廳鬧得人仰馬翻,陸瑛忽然和前來宣旨的羅雲瑾動手,眾人呆愣了片刻後上前拉架。奈何這兩人一個是久經風沙的沙場驍將,拳拳帶風,一個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招式淩厲陰狠,兩人纏鬥在一處,一個出手霸道凶猛,一個身形鬼魅快如閃電,眾人隻覺眼花繚亂,滿場都是湧動的殺氣,看都看不過來,怎麽勸架?


    眼看桌椅傾倒一片,不會功夫的賓客早已經尖叫著四散奔逃,陸府親兵、陸瑛的同僚和羅雲瑾的屬下站在廊前,一邊觀望,一邊警惕地瞪視著對方,以防對方突然背後下黑手。


    陸老夫人趕到正廳,手中銅拐狠狠地敲在地磚上,怒喝:“給我住手!”


    這一聲蒼老的清喝喊出,連兵部尚書都變了臉色,躲在廊柱後麵看熱鬧的眾人臉上訕訕,紛紛走到雪地裏,喊住陸瑛和羅雲瑾:“老夫人在此,兩位還是先停手罷!”


    空氣裏仿佛有金鐵之聲響起,殺氣陡然一滯,陸瑛和羅雲瑾同時停手,身影分開。


    兩人臉上都帶了傷。陸瑛麵色沉凝,雙手緊緊握拳,眸中怒氣翻湧。羅雲瑾神色淡漠,鳳眸微垂,棱角分明的臉孔上籠了幾分陰鷙之氣。


    兵部尚書輕咳兩聲,笑著道:“今天是陸都督大喜之日,有話好好說,何必動手?你們二位都是陛下倚重的俊才,別傷了和氣。”


    示意陸家親兵端來兩杯酒,送到兩人手邊。


    “老夫今天倚老賣老一回,你們二人賣我一個薄麵,喝了這杯酒,剛才的事以後誰也別提了。”


    陸老夫人看著陸瑛,眼神嚴厲。


    陸瑛閉了閉眼睛,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轉身拂袖而去。


    羅雲瑾沒接那杯酒,抹去唇邊血跡,轉身離開。


    眾人麵麵相覷。


    陸老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沒有派人去追羅雲瑾。羅雲瑾惡貫滿盈,他們陸家用不著費力去討好他,而且不管兩人今天動手的起因是什麽,這個梁子早在多年前就結下了,以前兩人就在宮裏打過架,羅雲瑾肯定早就對陸瑛懷恨在心,陸家用不著在他身上白費功夫。


    管家吩咐家仆打掃庭院,重新安設席麵,請賓客們繼續吃酒。眾人看陸老夫人親自出來了,總得給老夫人一個麵子,重新落座。


    陸老夫人緩和了臉色,笑著向賓客們賠罪,眾人忙稱不敢。


    她安撫好賓客,找到陸瑛,發現他居然一個人躲在屋裏喝酒,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到底是怎麽回事?羅雲瑾是陛下跟前的人!別說他是權傾朝野的秉筆太監,哪怕他是陛下養的一條狗,隻會對著你狂吠,你也得恭恭敬敬的!你竟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出手傷他!明天整個京師的人都會知道你對傳旨太監不恭敬!消息傳到陛下耳朵裏,陛下會怎麽想你?”


    陸瑛捏著酒杯,苦澀地道:“兒子今晚就寫封謝罪的折子,兒子今天娶妻,想來陛下會體諒我一二。”


    陸老夫人怒道:“你有寫折子的心,剛才為什麽不忍著點?羅雲瑾是你能打的人嗎?你和他到底有什麽仇?這麽多年也該過去了!你如今也是娶了妻的人了,你媳婦還在新房等著你呢!你今天這麽大鬧一場,叫她以後怎麽做人?”


    陸瑛喝完杯中的酒,歎口氣:“娘……我都知道,你讓兒子透口氣罷。”


    語氣竟有些祈求的意味。


    陸老夫人怔了怔,眼睛驀地酸澀起來,沉默半晌,輕聲道:“我去看看你媳婦,你別真吃醉了。”


    陸瑛沒有吭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


    羅雲瑾踉踉蹌蹌出了安遠侯府,屬下們緊緊跟著他,怒道:“大都督又有什麽了不起?統領您一封詔書下去,他還不是屁都不敢放一聲?不知死活的東西,居然敢對您動手……”


    一路罵罵咧咧,羅雲瑾擺了擺手。


    郭大看一眼其他人,其他人立刻噤聲。


    陸府門前車馬如龍,小巷子堵得結結實實的,緹騎牽來羅雲瑾的坐騎,他翻身上馬,俊朗的麵龐上映著朦朧的燈火,眼神清亮,毫無醉意。


    “你們別跟著了。”他淡淡地道,聲音嘶啞。


    緹騎們對望一眼,抱拳應是,默默退開。


    羅雲瑾騎著馬鑽進暮色中,馬蹄踏著一地亂瓊碎玉,吱嘎輕響回蕩在幽深的巷子裏。


    天色暗了下來,幽巷深處浮動著星星點點的燈火,皚皚白雪中點綴著一簇簇溫暖的光暈,年底了,各家各戶闔家團圓,這會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


    他手挽韁繩,望著夜色裏一處燈火,怔怔地出神。


    幾聲長靴踏響積雪的窸窸窣窣聲響起,一人走到他跟前,拱手道:“羅統領,我家主人請統領借幾步說話。”


    羅雲瑾一動不動,凝望沉沉夜色中搖曳的火光。


    那人抬起頭,麵皮白淨,相貌平平,眸中精光閃動,正是跟隨金蘭出門的內官掃墨:“羅統領,太子妃殿下有請。”


    羅雲瑾早已經僵冷的手指顫了顫,翻身下了馬背。


    掃墨領著他拐進曲折的小巷子,繞了幾個彎,來到一座僻靜的宅院前。院子裏沒有點燈籠,幽暗處偶爾閃過一道寒光,那是東宮護衛隨身佩戴的長刀。


    正堂沒有懸掛門簾,門是敞著的,當中底下燒了一大盆暖炭,炭火很旺,熱氣微醺。


    屋中沒有內官侍立,裝束華貴雍容的女子獨自一人坐在火盆前,伸出手對著火盆取暖,雙手白皙,手指纖長,腕上一對沉重的闊口鑲嵌花紅瑪瑙金手鐲,更襯得皓腕欺霜賽雪,衣裙間滿繡鳳紋,火光中熠熠奪目。


    聽到腳步聲,她慢慢抬起頭,雙瞳剪水,杏臉桃腮,目光隱隱含笑,如水般柔和清冽。


    羅雲瑾一瞬間覺得恍惚,她怎麽會請他過來?


    金蘭朝跟在羅雲瑾身後的掃墨使了個眼色,掃墨會意,束手站在門邊等著。


    剛才他們從陸府出來,金蘭派人回去打聽陸家出了什麽事,內官回來通報說陸都督突然和羅統領打了起來,賓客怎麽拉都拉不住。掃墨心裏一跳,不知道該不該管這事,金蘭沉吟了片刻,道:“找個地方歇歇腳,你去陸府走一趟,請羅統領過來,我找他說幾句話。”


    掃墨心念電轉,眨眼間想出了無數個理由反駁此事,真讓太子妃和羅雲瑾見了麵,皇太子會剮了他的!


    金蘭抬起手,纖指撥開簾子,黑亮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眸光沉靜,含笑說:“你不必多心,回宮以後我會親口告訴太子這件事,我要問羅統領幾句話,你去請羅統領罷。”


    她頭戴鳳冠,端坐在轎輦中,麵龐圓潤白淨,俏麗高貴如廟中觀音,含笑看過來,眼波流轉,令人不敢逼視。掃墨臉上掠過一陣燥熱,不敢多說什麽,帶著她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落腳,轉身去請羅雲瑾,剛回到陸府,正好看到羅雲瑾從陸府出來。


    金蘭指指火盆對麵的椅子,示意羅雲瑾坐下。


    羅雲瑾自認鐵石心腸,經曆了太多磨難,又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可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刻卻渾身緊繃,手腳僵硬,像個十幾歲的少年郎,看到她對自己揚起笑臉,心口怦怦直跳。


    他垂眸,走過去坐下,長袖拂起煙塵。


    金蘭指指火盆旁小幾上的青瓷茶盞:“天這麽冷,羅統領吃杯茶。”


    羅雲瑾不覺得冷,不過手還是伸了出去,端起一盞茶,茶水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瓷壁溫暖著他冰涼的手指,掌心酥麻。


    屋外寒風呼嘯,屋中炭火融融,空氣裏彌散著淡淡的茶香。


    金蘭坐在火盆前,垂眸看著燒得泛白的木炭,輕聲問:“敢問羅統領……你和陸都督大打出手,是因為我嗎?”


    羅雲瑾手中的茶盞微顫,茶水泛起淡青色漣漪。他差點忘了她有多直接坦誠。


    金蘭接著道:“事過境遷,陸都督已經娶妻生子,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麽,他現在兒女雙全,又娶了門當戶對的齊家小姐為妻,羅統領不該再因為舊事和他爭執。”


    羅雲瑾握著茶盞的手指收緊,嗤笑了一聲:“舊事?”


    金蘭抬起眼簾,直視著羅雲瑾,目光柔和而又堅定:“對,就是舊事,逝者如斯夫的舊事。”


    羅雲瑾聽明白她話中的深意,心中隱痛,挪開了視線。


    “這幾年五哥過得很艱苦,我聽五哥說,羅統領幫了他幾次。”金蘭神色平靜,語氣嬌柔,輕聲道,“五哥告訴我,那是因為羅統領欠我一樣東西,所以不會做對他不利的事情。五哥沒有說羅統領到底欠我什麽,今天我想從羅統領口裏知道答案。”


    她看著羅雲瑾,“你到底欠我什麽?”


    冰冷的寒氣仿佛凝結成一把刀,狠狠剜進羅雲瑾的心髒,他痛得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


    屋外黑魆魆的,夜風蕭蕭。


    羅雲瑾緊緊握著茶盞,啞聲道:“我欠你一條命,圓圓。”


    他叫她圓圓的語調格外輕柔,粗噶的嗓音仿佛沒那麽難聽刺耳了。


    金蘭怔了怔,目光落到他受傷的那隻胳膊上,定定神,道:“上次羅統領救了我一命,這些年你還暗中照應五哥,恩怨相抵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羅統領該放下了。”


    羅雲瑾鳳眸抬起,眼底湧動著冷冷的寒光。


    金蘭已經醞釀了很久,不想半途而廢,迎著他的視線,繼續道:“羅統領才學廣博,胸有丘壑,想來應該不是貪戀司禮監風光祿位之人。”


    跑馬走解那天他一騎絕塵,橫刀立馬的一瞬間那種睥睨天下的孤高氣勢讓整個廣場的人噤聲不語,他高傲倔強,不該和錢興那樣的人沆瀣一氣。


    羅雲瑾緩緩閉上眼睛。


    她想勸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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