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貴妃也覺得自己很冤。


    她的獅子犬被兩隻細犬咬得奄奄一息,脖子上好幾道深深的咬痕。為了敷藥,宮女隻好剪去獅子犬脖子上卷曲的長毛,好好一隻肥美圓潤的獅子犬眨眼間變成身子滾圓、脖子光禿禿的醜八怪,她還沒抱怨什麽呢,她放狗咬傷太子妃的流言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連宮外的鄭氏兄弟都急急忙忙進宮求見鄭貴妃,劈頭就問“姐姐,你怎麽能對太子妃下手你忘了咱們家和皇太子的約定了”


    鄭貴妃怒不可遏,當著滿殿宮人的麵掀翻一盤禦膳房剛剛送來的南爐鴨。


    鄭家弟弟嚇得一個哆嗦,看著翻滾到自己腳下的金黃油亮的燜鴨,咽了口口水,畏畏縮縮地道“姐姐我知道您心裏不痛快,可是太子妃是皇太子的眼中珠、掌上寶,您動誰都行,別動太子妃呀”


    鄭貴妃唰啦一下隨手抄起一隻堆放佛手、綠橙清供的果盤,擲到鄭家兄弟跟前。


    果盤是香木製的,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個滾兒,繞著鄭家兄弟轉了一圈,啪嗒一聲倒在珠簾下。


    鄭家兄弟知道姐姐動了真火,抖如篩糠,跪倒在織錦地毯上。


    鄭貴妃站起身,走到兩個弟弟麵前,冷笑“你們還知道鄭家和皇太子的約定那我倒要好好問問你們,你們兄弟倆整日吊兒郎當,吃喝嫖賭,養鷹鬥狗,一件正事沒幹過,最近怎麽和趙王走得那麽近還把你們的人手借給趙王”


    鄭家兄弟對視一眼,心虛地道“姐姐,六哥是您教養長大的,我們是六哥的舅舅,平日裏免不了來往”


    鄭貴妃呸了一聲,柳眉倒豎,一巴掌拍向兩個已經人到中年的弟弟“誰把你當舅舅你以為趙王一口一個舅舅叫得情真意切的,心裏就真把你們當舅舅了我隻是個貴妃趙王的親舅舅也沒你們這麽上趕著給趙王搭台子”


    鄭家兄弟熟練地躲開鄭貴妃的巴掌,兄弟倆一起往前撲,一邊一個抱住鄭貴妃的腿,擠出幾滴眼淚“姐姐您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皇上一天都離不開您,宮裏宮外誰不知道啊王皇後雖然沒被廢,可是宮裏做主的人一直是您,您在宮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連太後娘娘都得避著您,您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鄭貴妃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甩開兩個不成器的弟弟“別說這些沒用的話了,你們都給我老實點趙王的心思我知道,他有那個野心,我卻不敢把鄭家搭上去,你們倆以後再敢和趙王眉來眼去,我親自收拾你們”


    她和朱瑄作對、攛掇嘉平帝廢太子是一回事,把整個鄭家搭進去是另一回事。


    鄭貴妃低頭看一眼兩個不中用的弟弟,想起這些年為了鄭家苦心孤詣的辛酸,怒火更盛,一人給了一巴掌“不成器的孽障我活一天,你們風光一天,等我死了,誰給你們當靠山鄭家一沒顯赫的家世,二沒有出息的子弟,不過是被人瞧不起的外戚罷了朝中大臣不敢得罪你們,可你們看誰肯和鄭家結親他們就等著我死呢到時候我翹腿走了,也照管不了你們了,你們一個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怎麽支應門戶當年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我是女兒家,爹娘賣了我,我進宮當宮女,煎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出頭,咱們家還是家徒四壁的破落戶你們兄弟倆一點本事都沒有,小的時候家裏賣了我換糧食喂養你們,長大了又靠著我錦衣玉食享了這麽多年的福,現在你們也是當爹的人了,就不知道給子孫留一條退路全都來指望我,我指望誰去”


    鄭家兄弟痛哭流涕,狠狠地抽自己幾巴掌“姐姐,我們知道你的苦,家裏都是靠著你才能有今天。我們一點本事都沒有,不能為姐姐分憂,也不能為姐姐爭光,隻能賴著老臉求姐姐給碗飯吃,姐姐疼我們,疼侄兒侄女,我們都知道”


    鄭貴妃罵夠了,甩開兩個弟弟,走回內室“現在做這個樣子有什麽用你們但凡老實一點,本分一點,我也用不著操這麽多心。”


    鄭家弟弟跟著爬進裏間,仍是一邊一個,跪在鄭貴妃腳下,抱著鄭貴妃的腿“好姐姐,我們以後再也不搭理趙王了您說什麽我們就聽什麽管他趙王慶王德王,我們一個都不理會”


    鄭貴妃躺在美人榻上,閉上眼睛,揮揮手“行了,你們心裏有數就行,別哭了,幾十歲的人了,再哭都給我滾出去”


    鄭家弟弟對望一眼,抹了抹眼淚,立刻收了哭聲。


    鄭大望一眼卷起的珠簾,小聲問“姐姐,前些天送進宮的藥,你吃著怎麽樣那可是你弟妹費了一千兩銀子尋來的秘方,那大和尚說了,這個藥連吃半年,保準一胎得男你弟妹天天在家求神拜佛,給姐姐抄寫佛經,求佛祖菩薩保佑,菩薩托夢和她說了,姐姐這輩子是有福氣的人,一定能子孫滿堂”


    他不說還好,一提起求子湯的事,鄭貴妃剛剛緩和的麵色立馬又緊繃了起來,眸光冷厲“上次你們求來的秘方從哪裏尋來的”


    鄭大和鄭二麵麵相覷,小聲說“從廟裏求來的”


    鄭貴妃揮揮手“那個方子不行。”她吃了那個藥以後一直渾渾噩噩的,胃口不好,時常嘔吐,她當時還以為自己真懷孕了,白高興了一場,後來才知道是中毒,太子妃救她的那次,她已經連吃那副藥方吃了半個多月,太醫後來告訴她,如果她接著那麽吃下去,早晚吃出大症候。


    鄭家兄弟答應一聲,沒有多問。這些年他們不知道搜羅了多少求子藥方,一個不行再換一個就是了。


    姐弟幾人說了會兒家常話,鄭貴妃留下兄弟倆吃飯。兄弟倆在飯桌上大訴委屈,不是說侯府家多了什麽稀奇的寶貝,就是國公家新納了什麽嬌滴滴的小美人,說家裏侄子侄女羨慕誰家公子小姐,再要麽就是宮裏哪個妃子娘家出了什麽醜事 鄭貴妃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聽得笑哈哈的,一揮手,讓宮人拿出自己積攢的珠寶首飾、南邊金陵送來的上好的麵料綢緞、嘉平帝賞賜的珍玩古董“都拿回去吧,你們是我弟弟,不能讓你們受外人的氣。”


    鄭家弟弟千恩萬謝,一唱一和吹捧鄭貴妃,吃完了飯,陪著鄭貴妃坐了一會兒,高高興興告退出宮。


    宮人進屋收拾,鄭貴妃洗了手,看一眼沒精打采、趴在床腳昏睡的獅子犬,眉頭緊皺“事情查得怎麽樣了”


    內官跪在地上“回娘娘,羅統領辦事利落,親自帶著人審問,已經查清楚了,收買貓兒房太監的人是吳娘娘。昨天太子已經派人把那幾個狗東西扭送過來,人現在就關在後邊,等著娘娘您發落。”


    鄭貴妃挑了挑眉毛“吳娘娘哪個吳娘娘”


    宮裏的妃嬪那麽多,老了一茬,又長一茬新的,鶯歌燕舞環肥燕瘦,她記不來。


    內官遲疑了一下,小聲說“就是當年當年和馮娘娘一起有了身孕,後來小產的吳娘娘。”


    鄭貴妃還是沒想起來。


    內官心中叫苦,一手的汗“就是差點住進昭德宮的吳娘娘。”


    鄭貴妃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冷笑一聲。


    內官肉顫心驚。


    鄭貴妃站起身“我當是哪個吳娘娘,原來是吳賢妃。”


    吳賢妃嬌柔嫵媚,一身細皮嫩肉,當年也曾盛寵一時,嘉平帝一度想讓吳賢妃住昭德宮配殿,鄭貴妃心裏不大樂意,不過並沒有明著阻止。後來吳賢妃懷孕,她馬上叫人收拾偏殿,請吳賢妃來住,吳賢妃卻不敢住進來,她直接派人把吳賢妃的箱籠搬進昭德宮配殿,吳賢妃受了驚嚇,沒幾天就小產了。吳賢妃沒了孩子,哭哭啼啼求嘉平帝為她做主。嘉平帝為了安撫她,封她為妃,她還不滿足,非要嘉平帝降罪於鄭貴妃。


    鄭貴妃哪裏忍得下這口氣她讓錢興動了些手腳,不久之後吳賢妃生了場怪病,長了一身的疹子,細皮嫩肉成了芝麻燒餅,床笫間還有什麽樂趣嘉平帝看到她就惡心,再也不宣她侍寢,她徹底失了寵。


    宮裏人都說吳賢妃的孩子是被鄭貴妃嚇沒的,吳賢妃自那以後對鄭貴妃恨之入骨,日夜咒罵她不得好死。


    鄭貴妃早就忘了吳賢妃長什麽模樣了,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有膽量謀害她的獅子犬。


    “本宮多少年沒見過她了她是生是死,還不是本宮一句話的事”


    鄭貴妃一笑,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密布的皺紋,眼中閃過一抹凶狠厲色“去請吳賢妃過來。”


    宮人恭敬應是。


    東宮。


    金蘭午睡起來,剛吃了藥,宮人通稟說昭德宮的宮女桃仁求見。


    “殿下,寶哥已經沒大礙了,這回多虧殿下以命相救寶哥才能保住狗保住小命,娘娘本來要親自來看殿下的,不過事多纏身,娘娘正在審問吳賢妃,請殿下過去旁聽殿下差點被咬,娘娘說該怎麽處置吳賢妃還得看殿下的意思。”


    金蘭嘴角抽了抽,桃仁本來想說的是“保住狗命”


    她道“這事全看娘娘怎麽定奪,吳賢妃畢竟是我的長輩。”


    桃仁笑著說“娘娘還請了趙王妃、德王妃和慶王妃,娘娘說三位王妃年輕,她一直沒機會教導幾位王妃,正好趁著今天和幾位王妃聚一聚,請殿下務必賞臉。”


    德王妃她們和此事無關,鄭貴妃請她們去昭德宮做什麽 金蘭眉頭輕皺,讓宮人給她梳頭,披了件天水碧八寶纏枝蓮紋大絨氅衣,手裏抱了隻紫銅手爐,戴臥兔,腳下穿不怕雨雪的木屐,小滿生怕她有什麽閃失,特意多叫了幾個會功夫的護衛,簇擁著她去昭德宮。


    昭德宮典雅莊重,鬆柏森森,今天是個晴天,碧空萬裏,鬆樹枝頭凝結的冰雪折射著金色的日暉,朱紅高牆前幾叢橫斜虯曲的梅枝,清雅淡麗。


    鄭貴妃滿頭珠翠,一身華麗斑斕的織金鶴氅,也戴了臥兔,立在回廊前,濃妝豔裹,唇上的口脂厚得仿佛隨時能滴下來,精心裁剪的宮裝掩不住她發胖的體態。


    金蘭走近了幾步,行了禮,鄭貴妃冷淡地瞥她一眼,轉身往裏走。


    桃仁小聲對金蘭道“娘娘這是在等殿下”


    金蘭一笑鄭貴妃怎麽可能在等她等著奚落她倒差不多。


    一行人沉默著穿過廊廡,繼續往裏走,進了一座偏院,院子三麵回廊環繞,正東麵一間抱廈,院中鋪了卵石甬道,沒有栽種樹木鮮花,隻在牆角堆了幾座仿造名山的假山,假山上落滿積雪,白皚皚一片,連個腳印都沒有。


    回廊裏比肩繼踵站滿了人,趙王妃、德王妃和慶王妃已經到了,三人立在右邊回廊裏,趙王妃慢慢顯懷了,身邊有兩個宮人攙著她。


    金蘭飛快掃視一圈,發現左邊回廊和對麵回廊也全是人,一眼看過去烏泱泱一堆人腦袋,看那些人的裝束,顯然不隻是各宮當差的宮女和內官,還有些戴金發髻的宮嬪妃子。


    薛娘娘也在。


    金蘭腳步一頓,仔細辨別那些妃嬪,薛娘娘,李選侍各宮妃嬪不管品級高低,全都來了,她們一個個站在四處透風的回廊裏,凍得臉色發白,竟然連把坐的椅子都沒有。所有人垂手站著,不敢吱聲。


    氣氛僵硬沉重,薛娘娘幾人臉上夾雜著怒意和懼意。


    鄭貴妃寵冠後宮,不怒則已,一旦動怒,闔宮都要遭殃。


    薛娘娘注意到金蘭的凝視,朝她搖了搖頭。


    金蘭眉尖微蹙。


    鄭貴妃回頭看她一眼“磨磨蹭蹭的幹什麽呢過來坐”


    侍立的宮女內官嚇了一跳,兩腿打顫。


    金蘭已經習慣鄭貴妃這喚狗一樣頤指氣使的驕橫口氣,收回視線,跟著鄭貴妃走到院子正東麵的抱廈前。


    宮女搬來兩把檀香雕花大靠背椅,鄭貴妃大刀金馬地坐了,拍拍旁邊的靠椅“太子妃,你過來。”


    滿院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匯集到了金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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