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瀲灩,芳草繞階,清風拂過,滿院花瓣飄零,苔痕斑駁的石階前一地亂紅。


    十五歲的羅雲瑾頭戴紗帽,身著青色圓領袍,手裏托著一隻空了的茶盞,拾級而上,走進長廊。


    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名頭發花白、身材肥胖的老宦官急匆匆走過,看到羅雲瑾,臉上現出幾分喜色“你總算回來了,快點”二話不說,拽住他的袖子就走。


    羅雲瑾眉頭緊皺。


    老宦官拉著他鑽進一間破落的小院子,推開西邊那間廂房的門,吱嘎一聲,房裏床上躺著的人哆嗦了一下,拿被子蒙住自己的頭,縮成小小的一團,渾身發抖。


    “你趕緊勸她吃藥”老宦官關上門,接過羅雲瑾手裏的茶盞放到一邊,遞了一碗藥給他,推他往床邊走。


    羅雲瑾眉頭仍然皺著,麵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瑟縮成一團的金蘭,冷冷地道“吃藥。”


    金蘭抬起頭,麵色蒼白,眼睛微微有些紅腫,認出他來,“雲瑾哥”像是剛剛哭過,聲音有些沙啞,說不出的委屈。


    羅雲瑾手中的藥碗往前一遞“喝了。”


    金蘭神情淒苦,顫抖著接過他手裏的藥碗,喝了一口,雙眉微蹙,像是要吐出來似的,眼簾抬起,偷偷看一眼羅雲瑾,知道他不會慣著她,沒敢撒嬌,低著頭繼續喝,小臉皺成一團。


    老宦官嘴裏直念佛“吃了藥就好你被狗咬傷了,這幾天就不要去當差了,我去那邊說一聲就好。好好歇著你腳上的傷還沒好,別出門,吹著風了不好。”絮絮叨叨囑咐了一大堆話,看金蘭喝完了藥,從袖子裏摸出幾片瓜珀糖塞進她手心裏。


    “好好歇著,我還要去前頭當差,等我回來帶虎眼糖給你吃。”


    金蘭點點頭,乖巧地答應一聲“忠叔,我曉得,我不出門。你好好當差,別惦記著我。”嘴裏含著瓜珀糖,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的。


    李忠愛憐地摸摸她的發頂,“好好歇著。”回頭看一眼羅雲瑾,“你今天就別出去了,就在屋裏看書,正好看著她。她要是發熱了,你記得給她換藥。”


    他起身出去。


    羅雲瑾一聲不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等李忠走了,拿了本書坐在窗下看。剛翻了兩頁,袖角被人輕輕扯了兩下。


    他皺眉看過去。


    金蘭趴在床沿邊,探出半邊身子,手臂努力地往前伸,終於夠到他的袖子,見他回頭,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


    羅雲瑾輕輕甩了一下手臂。


    袖子無情地從手指間滑走,金蘭麵露失望之色,自己笑了一笑,手腕一翻,手掌朝上攤開,掌心躺著幾枚雪白的瓜珀糖。


    “雲瑾哥,給你吃,這是福建那邊進貢的糖,用蔗糖醃漬的。”


    羅雲瑾捏緊手裏的書,掃一眼那幾枚沾滿糖霜的瓜糖,淡漠地挪開視線“我不愛吃糖。”


    金蘭的手還朝他伸著“這個不是很甜,你嚐一塊就知道了。”


    等了一會兒,又道“雲瑾哥,昨天謝謝你救了我,我不知道他們居然在東宮養了狗下次我會小心點那隻狗差點咬穿我的腿,太疼了”


    羅雲瑾沒有搭理她,回頭繼續看書。


    金蘭等了半天,大概是手酸了,悻悻地收回了手臂,躺回枕上。她很安靜,明明眼睛睜著卻一句話都不說,時不時一手托腮盯著羅雲瑾看一會兒。


    羅雲瑾知道她在看自己,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覺得很不自在,有點窘迫,有點惱怒,可是李忠叮囑他留下照看她,他不能丟下她不管。


    他定定神,繼續看書。


    不知不覺看完小半本書,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羅雲瑾放下書,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轉頭看向床上,雙眉略皺。


    金蘭一動不動地躺在枕上。


    這麽安靜睡著了


    他起身走過去,愣了一下,腳步陡然加快,拍拍金蘭的臉“醒醒。”手摸到她的額頭,滾燙。


    金蘭發熱了,滿頭是汗,臉上燒得通紅。


    羅雲瑾拍拍她的臉“醒醒。”


    金蘭睜開眼睛,長睫毛上盈滿淚珠,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目光空茫縹緲,神情呆滯“雲瑾哥,我好想吃肉,特別想,大塊的肉骨頭,炸的、燉的、燜的都成”


    羅雲瑾一愣“你餓了”燒成這樣了還想著吃骨頭


    金蘭神誌模糊,根本沒聽清他說話,眼淚一顫一顫的,還是掉了下來“雲瑾哥,我會不會和太醫說的那樣,變得和狗一樣喜歡吃生肉骨頭我昨晚聽見忠叔和藥房的人說話了,他們說被瘋狗咬的人也會變成瘋子怎麽辦我現在特別想吃骨頭”


    羅雲瑾聽明白了,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她以為自己會變成瘋狗


    腦子有毛病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


    金蘭越來越低沉,渾身輕抖,眼淚直往下淌“雲瑾哥,我有點想咬你一口怎麽辦我可能真的要變成瘋狗了”


    羅雲瑾無語了一會兒,掀開被子,看金蘭腿上的傷口。


    昨天她想偷偷溜進東宮去,看守太監放狗咬她,他正好路過,救下了她。她小腿被咬傷了,胳膊上也有咬痕,還好那個太監隻是拿她取樂,沒想真讓狗咬死她,萬幸沒傷到骨頭。


    他揭開紗布,重新給她上了藥,蓋好被子。


    金蘭雙眼發直,滿臉是淚,嗚嗚哭了起來“雲瑾哥,我要是真變成狗了,你們別管我,也不要告訴五哥,我會咬你們的”


    哭了一會兒,又委屈起來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不想變成狗”


    羅雲瑾坐在床沿邊,看著她眼角閃爍的淚花,心想她怎麽這麽多眼淚哭這麽久了還有淚珠不斷湧出來。


    平時那麽愛笑,盈盈望過來的視線永遠帶了幾分俏皮的笑意,原來哭起來也這麽會哭。


    他沉默了很久,無奈地道“沒事,你這是餓了,你不會變成狗。”


    金蘭呆了一呆,淚眼朦朧“真的”


    羅雲瑾點點頭,學著李忠那樣抬手拍了拍她的發頂“別胡思亂想睡醒就好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喜歡一個閹人已經很奇怪了果然是個傻子。


    金蘭望著他,漸漸鎮定下來,淚花中綻出一個笑容,虛弱地道“雲瑾哥,你真好。”


    “統領統領”


    耳畔響起輕輕的呼喚,有人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羅雲瑾從夢中醒來,鳳眸猛地睜開,眸光如電,殺意暴起。


    守在榻前的屬下們嚇得打了個寒戰,忙退後一步,躬身行禮,垂手站好。


    羅雲瑾坐起身,環顧一圈,這裏是他值房的廂房,屋中炭火燒得劈啪響,一室暖融融的火光。


    他收斂殺意,皺了皺眉,伸手想揉揉眉心,胳膊動了一下,一陣鑽心的痛楚。


    下屬忙道“統領小心,您碰著傷口了”


    羅雲瑾低頭看向自己的胳膊,太醫已經為他包紮過了,紗布纏得厚厚的,擋不住那股濃厚的藥味。


    他動了動胳膊,低聲喃喃“原來被狗咬傷這麽疼”


    所以她想找他說話分散注意力。她實在太疼了,疼得渾身發抖。可是那時的他不想理會她,拿了本書坐在那裏看了一下午,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不耐煩,隻能生生忍著疼,忍著忍著就發起高熱,燒糊塗了,以為自己會變成人不人狗不狗的怪物。他哭笑不得,心想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羅雲瑾靠回榻上,緩緩閉上眼睛。


    圓圓,真疼啊。


    下屬退出廂房,麵麵相覷,個個一臉不敢置信統領剛才好像含含糊糊說他傷口疼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身經百戰、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統領居然也有怕疼的一天白天統領就那麽拖著血淋淋的胳膊到處抓捕宦官,好像根本沒受傷一樣,太醫為他清洗傷口,他也眉頭都沒皺一下,這會兒怎麽疼起來了 他們嘀咕了一會兒,心道一定是太醫院的傷藥不好,統領才不會怕疼。


    第二天金蘭問過掃墨才知道,朱瑄昨天確實是提前趕回來的。


    宮人去前朝報信,他當時正和工部的官員商議事情,聽說她差點被咬,立刻丟下官員趕回東宮看她。


    金蘭看一眼映在槅扇上的雪光,心想難怪昨天朱瑄的發絲間有還沒融化的雪粒子,皺著眉頭說“我沒被咬著不必小題大做,下次不要驚動太子。”


    禦史最重規矩,朱瑄丟下朝官回宮探望她,工部的人不會怎麽樣,禦史一定會上疏批評他。


    掃墨笑著道“殿下無須擔憂這些。千歲爺說您是他的妻子,您遇險受驚,身為您的丈夫,他理應回來探望,朝中大臣再沒有因為這個為難千歲爺的。小的們如果隱瞞不報,千歲爺動怒,小的們擔待不起。”


    金蘭笑了笑。


    她雖然沒被咬著,但黑狗撲上來的時候她真的嚇得魂飛膽戰,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那兩隻黑狗猙獰的臉,朱瑄能回來陪她,她很高興。


    掃墨從袖子裏取出一份禮單,“殿下,這些是送給羅統領養傷的藥材補品,千歲爺讓人預備的,您看看還要不要添些什麽”


    金蘭一愣,接過單子細看,哭笑不得,傷藥和尋常補藥就不說了,人參鹿茸靈芝這些罕見的藥材也是一大抬盒一大抬盒的送,羅雲瑾就算頓頓吃估計幾年之內也吃不完。


    她放下單子,道“這些夠了你派人去貓兒房那邊看著。”


    掃墨應是,問“殿下擔心貓兒房還有人居心不軌”


    羅雲瑾昨天快刀斬亂麻,直接領著錦衣衛抄了貓兒房,該審的審了,該關的關了,該看守起來的看守起來了,太監找到吳娘娘那裏的時候,吳娘娘還沒反應過來呢內官監連夜選了一批內官送到貓兒房頂空缺,那些人看到貓兒房提督太監的慘狀,嚇破了膽,誰還敢生事 金蘭搖搖頭“我不放心貓兒房的貓狗,你派人去那邊看著,半個月後如果沒有狗發狂再把人叫回來。”王女醫說如果半個月內沒有貓狗發狂,那咬傷羅雲瑾的狗應該不是帶瘋病的狗。


    掃墨點頭應喏。


    珠簾晃動,宮人進殿通稟,德王妃和慶王妃結伴探望金蘭。


    金蘭起身相迎,笑著道“我沒事,大雪天的,你們怎麽過來了”


    德王妃和慶王妃忙快步走上前,拉著她的手按她坐下,一人抬著她的一邊胳膊,圍著她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陣,齊齊鬆口氣“你就別起來了,好好歇著嚇死我們了,沒有被咬著就好”


    慶王妃擦了下眼角“我昨晚就聽說了,一夜沒睡好,今早拉著七嫂一起過來,七嫂還嚇哭了呢”


    德王妃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兩聲道“宮人說得太嚇人了,我聽著就覺得害怕。”


    金蘭站起身,晃晃胳膊抬抬腿“沒事,我真沒被咬著。”


    兩位王妃長舒一口氣,她們知道金蘭沒被咬,但是實在放心不下,必須親眼看她依舊活蹦亂跳的才能安心。


    接下來各宮陸陸續續派人來探望金蘭,宮外的命婦也往宮裏遞牌子打聽消息,各處打發到東宮傳話的人絡繹不絕,養傷壓驚的禮物不斷送往東宮,很快堆成了小山包。


    仁壽宮的宮女送來一堆積年的好藥材,道“老娘娘本想親自來看您,轎輦都備好了,胡女史說雪太大,轎夫容易腳底打滑,不敢讓老娘娘出門,老娘娘這才罷了。”


    金蘭笑著說“孫媳婦毫發無傷,哪敢勞動皇祖母來看我本該由我先去皇祖母那裏請安才對,也好讓皇祖母安心。”


    說著就要起身。


    仁壽宮的宮女忙按住她“老娘娘說了,您這次受驚不小,不必去請安,好好養著就是。”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道,“老娘娘還說讓您受委屈了。”


    說著長歎一口氣。


    金蘭不接這個話,笑盈盈地道“多謝老娘娘體恤。”


    等宮女離開,金蘭問小滿“怎麽連宮外的人都知道了”


    消息怎麽傳得那麽快


    小滿嘖嘖了幾聲,小聲說“殿下,您是不知道,昨天闔宮都在傳,說鄭娘娘故意放狗咬您,宮外的人聽說了,義憤填膺,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宮裏宮外都在罵鄭貴妃蛇蠍心腸,手段歹毒。”


    金蘭嘴角一抽怎麽成了鄭貴妃放狗咬她


    鄭貴妃好像有點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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