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東城一帶熙熙攘攘,吹吹打打,人煙湊集,熱鬧起來。


    車馬碌碌,紅塵滾滾。


    當街搭起十幾座戲台彩棚,鑼鼓喧天,笙簧繚繞。一陣鼓聲後,先登台的是一位身穿羅衣、頭梳高髻、鬢畔翠卷朵朵,臉塗得白白的歌伎,圍觀的人群慢慢安靜下來,歌伎唱了幾首小曲,婉轉悅耳,音韻悠揚,似黃鶯出穀,嫋嫋不絕,繼而聲音陡然拔高,嘹亮高亢,穿雲裂石,直達霄漢。


    圍觀者無不鼓掌叫好。


    馬車剛好經過,金蘭掀開車簾一角側耳細聽,發現歌伎唱的是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


    一願皇恩頻降,鬆柏對龜鶴,彭祖齊肩。二願子子孫孫,盡貢三元,石崇富貴也休誇,陸地神仙。更三願,願年年佳慶,永保團圓。


    她不由笑道“果然是京師,唱的曲也和別處不同。”


    朱瑄坐在她身邊,笑問“別處唱什麽小曲”


    金蘭臉紅了,趴在車窗前,顧左右而言其他“之後是不是有雜耍看”


    朱瑄挑眉,又問了一遍“什麽小曲圓圓唱給我聽聽。”


    金蘭知道他不好糊弄,隻好道,“我背一首你聽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風常來,雨常來,書信不來。災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開悶不開。淚珠兒汪汪也,滴沒了東洋海。”背完了,笑著說,“這還是一首文雅的”


    其他的諸如什麽“情哥哥”、“親親”、“奴奴”之類的她根本不好意思背給朱瑄聽。她會唱小曲,是跟著養娘學的。民間小曲直抒胸臆,用詞大膽,偏於俗豔,而且大多是關於閨中情怨的小曲,族裏長輩們不許賀家小姐們學,不過長輩們自己也愛聽,每次宴席都會請伎人唱曲,金蘭和枝玉聽得多了,自然都會幾首。進京以後她知道小曲為貴人鄙夷,從來沒當著人唱過。


    朱瑄笑著道,“直率天真,未嚐不可。”忽然湊到金蘭背後,摟著她的腰,在她耳畔低語,“圓圓會唱麽”


    他清亮的嗓音回蕩在密閉的車廂裏,有種呢喃軟語的感覺,金蘭臉紅心跳,但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說話間,歌伎又唱了幾首新曲,圍觀的人群裏爆發出陣陣歡呼聲,原來唱的是工部郎中謝騫的新詩,緊接著戲台上開始雜藝表演,隊舞、細舞、扒竿、筒子、筋鬥、蹬壇、蹬梯,台前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


    金蘭最想看的就是雜耍,朱瑄拉著她下了馬車,護衛緊緊圍繞在他們身邊。他們倆衣飾華貴,奴仆簇擁,氣度不凡,旁人一見就知道非富即貴,紛紛讓開了些。


    朱瑄站定,把金蘭拉到自己身前,握著她的手問“老家沒有夜市”


    台上頭戴尖帽、身穿羅衣的伎人正趴在一根長竿上攀援而上,不斷淩空做出金雞獨立、玉兔搗藥的舞姿,金蘭看得目不轉睛,搖搖頭,隨口道“沒有也有可能有,隻是我不曉得,我沒逛過夜市隻有那次君山表哥帶著我和表妹逛廟會養娘說夜市的地痞閑人太多了,催我們早點回家。”


    她剛來京城的時候很好奇,盼著什麽時候能逛逛夜市,可惜沒有機會出門。過年的時候,趁著熱鬧,陳君山瞞著祝氏帶著她和妹妹逛廟會,雖然那天她和陳家表妹換了男裝,養娘還是怕她們被市集的閑漢占便宜惹出是非來,日頭剛垂下柳梢的時候就催他們趕緊家去,一路嘀嘀咕咕個不停,弄得她和陳家表妹也很緊張,看熱鬧的心思都沒了。


    再後來,好不容易出了一次門,歡歡喜喜到了西苑外,結果就遇上了羅雲瑾,緊接著見到了朱瑄那之後就更沒機會出門了。


    聽到陳君山的名字,朱瑄眉頭一皺,低頭看金蘭。


    她嫌大帽遮住視線,幹脆摘了,彩棚前明燈高懸,五色光影在她臉上流轉,她兩眼放光,雙眸像在漫天璀璨銀河裏浸過,清澈明亮,興致勃勃地盯著台上的伎人瞧,頰邊隱隱有笑渦浮動。


    現在陪在圓圓身邊的人是自己,以後也會是。


    朱瑄一笑,緊緊攥住金蘭的手。


    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雜耍精彩紛呈,逛夜市的男女老少都圍了過來。金蘭抬頭看一眼天色,鱗次櫛比的高樓間浮起一輪明月,她拉著朱瑄的手“再逛逛鋪子就回去吧。”


    朱瑄問“不看了”


    金蘭笑著搖搖頭“今天看夠了。”


    今天是夜市的日子,鋪子還開著,金蘭進店一家家逛過去,看到喜歡的就讓小滿買下,不一會兒幾名內官就抱著、摟著、背著、擔著馬車後麵的幾口箱子轉眼就裝滿了。她買的都是宮裏少見的陳設玩器,不算什麽貴重東西,勝在便宜精巧,比宮裏內官監采買的要實惠得多,她預備留著年節時送人。


    朱瑄出宮的次數不少,金蘭覺得新奇的東西他都見過,陪她逛了一會兒,笑著打趣“這幾家店都快讓你搬空了。”


    金蘭花的是自己賬上的銀子,因而理直氣壯,一邊指揮小滿搬空貨架,一邊道“五哥,我這是在為你儉省,要是讓人采買的話,一百兩銀子也就能買一塊鴉鶻。”


    “圓圓賢惠”朱瑄笑著說,留下一大半護衛守著她,自己帶著人不知道做什麽去了。


    金蘭繼續逛,平常這個時辰她早就半躺在書房榻上看書了,今天逛了一天,卻一點都不覺得累。她問小滿“哪裏有賣摩睺羅的”


    小滿笑著說“說到做摩睺羅的手藝,第一自然當屬蘇州府、杭州府的大師傅京裏的就是城中許師傅家的最好,據說他在蘇州府拜師學藝,學了二十年才出師,他家的摩睺羅精美如玉,種類也多,內官監的爺爺們也常去他家買好的進獻老娘娘。不過那裏人多”


    許家的鋪子正好不遠,金蘭道“過去看看。”


    臨近七夕,家家戶戶都要買摩睺羅,許家的摩睺羅名滿京師,自然顧客盈門,店家夥計忙得滿頭大汗。


    金蘭想要親自挑選摩睺羅,護衛簇擁著頭戴眼紗遮住麵孔的她進了門,腰間刀鞘在燭光中熠熠閃光。夥計精明,一眼看出他們身份不一般,忙笑著迎上前,將他們引去裏麵一間擺放摩睺羅的雅間,裏麵的客人明顯比外麵大堂的要少得多,夥計都是年輕清秀的半大少年。


    外麵大堂貨架上擺放的摩睺羅大多是蠟塑、瓷塑、泥塑或是木頭的,價格便宜。裏麵雅間裏的更為精致,大小種類更多。架上琳琅滿目,燈火照耀之下,每一枚都栩栩如生,神態生動,靈巧凝練,惟妙惟肖。小的摩睺羅隻有指頭大小,最大的高至三尺。有手持蓮花的福蓮童子,有憨態可掬的雙獅戲球,有抱著大紅鯉魚的胖娃娃金珠、象牙、鏤雕,穿紅戴綠,鏤金珠翠,衣褶紋理流暢細膩,精巧靈動價格也更貴。


    金蘭摘下眼紗,從貨架這頭看到那頭,仔細挑選了幾枚,居然足足花了三百兩銀子。她當然不會隨身帶這麽多銀兩,護衛也沒有,小滿以前常跟著朱瑄出宮,留了個名號,說好第二天送錢過來,夥計恭敬地答應著,跟前跟後幫著張羅,態度極為諂媚。


    幾人出了雅間,一人行色匆匆,風塵仆仆,徑直往許家店鋪走來,目光無意間從忘了罩眼紗的金蘭臉上掃過,霎時一怔,站在了原地。


    護衛警覺,立刻察覺到他的失態,皺眉看過去,也怔了怔,擋住他的視線。


    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猿臂蜂腰,身材俊偉,雖然穿著一身圓領窄袖便裝,但睥睨間氣勢不凡,一舉一動隱隱帶著淩人的威嚴氣勢,目光銳利,勢如沉淵。


    金蘭光顧著低頭看匣子裏的摩睺羅,沒有注意到男人,馬車就等在階前,她放下匣子,戴好眼紗,小滿扶她上了馬車。


    朱瑄很快找了過來,原來他去買新鮮果子了,酥蜜餅、圓燋油、脆團、棗泥卷、糊油蒸餅都是剛做好的,幹幹淨淨裝在油紙包裏,他知道她的口味,親自去買的。


    金蘭每樣都嚐了一點,最喜歡酥蜜餅,剛出油鍋的酥蜜餅黃焦香酥,甘甜爽脆,她連吃了五根。


    朱瑄看她喜滋滋坐在車廂裏,吃得雙頰鼓鼓的,笑著道“纖手搓成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


    他念的是詠寒具的詩。


    金蘭卻覺得他好像意有所指,拈了一根遞給他,雙唇上有淡淡的油光“你也吃一根”


    朱瑄拉住她的手,把她攬進懷裏,低頭吻她。


    過了好一會兒,他氣喘籲籲地鬆開她。


    金蘭輕咳兩聲,掩好衣襟,拿起旁邊的匣子,珍而重之地捧出一隻巴掌大小的摩睺羅“五哥,我剛剛買的,你看這個像不像你”


    朱瑄接過摩睺羅細看,象牙雕縷的少年手執書卷,臨窗而立,底座是金絲絞扭而成,衣帽飾以珠翠,更襯得少年的側影溫潤如玉,散發著淡淡的柔和光澤,確實和他有幾分像。


    他輕笑“買給我的”


    金蘭點點頭“為了挑這個我才親自去買的找了好久,我一見著這個就覺得像你你小時候是不是這樣的”


    朱瑄身形微微一僵,輕聲說“不我小的時候比現在瘦”


    那時的他枯瘦,蒼白,陰鬱,說話結巴。


    金蘭眼波流轉,看一眼摩睺羅,再看一眼朱瑄“五哥你小時候也剃光頭麽”


    她早就想問他了,宮裏的皇子皇女小時候都是剃光頭的。她很難想象朱瑄剃光頭的樣子,雖然他剃成光頭也很好看 朱瑄眉峰微皺,看一眼金蘭,她故意擺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好奇地盯著他看,一臉精怪俏皮之氣。他笑了笑,縈繞在心頭的傷感霎時煙消雲散,“沒有,我很小的時候就留發了。”


    金蘭滿臉惋惜。


    朱瑄笑著揉了揉她的發頂。


    許家店鋪,金蘭一行人離去後,錦袍男人站在原地,出了一會兒神。


    他氣勢沉穩堅毅,周身一股隱而不顯的肅殺之氣,旁人不敢催促,望著他的目光充滿畏懼。


    不一會兒,十幾名侯府親兵氣喘籲籲地從街尾追了過來,衝進鋪子,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侯、侯爺就是這一家了世子世子說想要這家這家的泥人”


    男人嗯一聲,佇立了許久。


    親兵低頭擦汗,小心翼翼地問“侯爺,您看買哪些”


    男人神情恍惚了刹那,回過神,掃一眼貨架,隨手指了指。


    親兵忙示意夥計取下那些摩睺羅。


    男人舉步出了鋪子,驀地又轉身折返,問夥計“剛才那位穿青色直身的少年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夥計看到一屋子人高馬大的親兵,早就嚇破了膽,不過臉上還是笑容滿麵,回答說“貴人恕罪,小的也不曉得那位公子是哪家少爺。”他們許家摩睺羅是京中一絕,常有貴客光顧,那位少年公子的家奴留下的名號是一位常替貴人采買新巧玩意的太監,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王孫公子,皇親貴戚,這樣的人他們得罪不起,就是衙門裏的人來查問,他也什麽都不知道。


    男人眉峰緊皺,轉身離去。


    親兵跟上他,猶豫了一會兒,笑著上前“侯爺想打聽什麽人”


    男人不語。


    親兵悻悻地閉上嘴巴。


    男人忽然沉聲吩咐“留下幾個人在這裏守著。”


    雖然看年紀不大可能不過實在太像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而且他們一行人看著衣飾華貴,身邊的護衛個個都是高手,他不過是多看了一眼,那幾個護衛已經準備拔刀了。他戎馬多年,又在宮裏當過值,知道那些護衛隻可能是宮裏的禁衛。打頭的那個護衛好像還認出他的身份了他們一定是宮裏的人。


    親兵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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