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慎當然不知道謝忘之在想什麽, 他再聰明, 也不會刻意去猜,隻管抓著新烤好的雉雞片肉, 先給謝忘之,再自己吃。雉雞不大,你一口我一口,沒多久就分得幹幹淨淨,胸腹和翅根的好肉全到了謝忘之腹中,李齊慎反倒隻吃了些邊角料。


    不過他也不在乎,利落地撲滅火,拆了枯枝,並著剩下的骨架一同埋了, 再去河邊打水清洗。雖然李齊慎無所謂,謝忘之也不好坐著讓他伺候, 幹脆跟著一同清洗。


    最後收拾的是充當餐具的短匕,擦拭幹淨後李齊慎單手握著, 另一隻手點在光亮的麵上,指腹按著中間那道淺淺的血槽,順著向下撫摸。這純粹是軍中人的習慣,一條命壓在草原上,夜裏都得抱著武器睡, 對自個兒的武器有種說不清的感情。


    這點情思落到李齊慎身上, 還挺微妙, 他微微垂眼, 濃密的睫毛垂落,都遮不住瞳光。短匕的光反在他眼中,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點點劃下去,分明眉眼平和,卻莫名透露出一種近乎妖異的迷戀,讓人疑心他會忽然吻一下刀鋒。


    謝忘之在邊上看著他,被這種無端的揣測弄得心跳一亂,抿抿嘴唇:“……好了嗎?”


    “嗯。”李齊慎收回短匕,起身,信手拍拍發皺的袖口,“我送你回去?”


    他態度很自然,和先前每回見麵都沒什麽不同,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這麽一來,饒是心裏念著他先前說的話,謝忘之總有點兒女孩的矜持,不能主動問,隻好輕輕點頭:“好。”


    李齊慎應聲,示意一下,率先往回走。謝忘之理理裙擺,跟上他的腳步。


    驪山獵場離華清宮再近,做人臣子的也沒這個臉往裏邊住,故而除了皇族,跟來的人住的是臨時征來別院,也是出自世家權貴,倒有幾分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好笑。


    沉默地走了一段,隱約能看見別院的屋頂影子,謝忘之趕緊停步:“就到這裏吧。再走近些,來往的人多,讓人看見不好。”


    “哦,”李齊慎乖乖停步,嘴上卻要故意逗謝忘之一下,“我這麽見不得人,送你回來都不行?”


    “當然不是!”謝忘之一急,“我……”


    “不要緊。我見不得人,”李齊慎其實壓根不在乎,懶洋洋地把手裏的東西遞給謝忘之,“這東西總勉強能見見。”


    是幾枝花,大概是從什麽灌木上信手折的,截得不長不短,柔軟的莖條被拗成交錯的模樣。開的花偏小,並不紮眼,顏色也是淡淡的紫,讓李齊慎這麽一折,像是支秀氣的簪子,頗有幾分天然去雕飾的雅趣。


    “謝謝。”謝忘之沒接花,摸不準這個長度該怎麽安排,“我暫住的地方雖然有花瓶,但是長頸的,恐怕放不進去。”


    “誰讓你放花瓶裏了?這是野花,哪兒能折下來觀賞呢。”李齊慎歎了口氣,有時候他都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還是謝忘之太不解風情。


    不過橫豎是自己選的人,還能怎麽辦,他抬手,輕輕地把那彎交錯的花別進謝忘之的發間。謝忘之平常打扮得素淡,一頭長發漆黑柔順得招人豔羨,卻不愛多戴發飾,這會兒也是兩支對稱的花釵了事,這一小簇淡紫色的花別入發間,並不顯得庸俗,反倒和花釵相得益彰,像是一整套的飾品。


    李齊慎看了看,調整好位置,指腹在偏向一側的花枝上輕輕壓了一下,白皙的指尖擦過淡淡的紫色,“不如奢侈一回,就當一天的發飾。”


    謝忘之一愣,剛想說這是野花,轉念又覺得他說得對。野花也是活生生的,讓李齊慎折下來,再別進她的發間,不就是以這幾枝野花的命做裝飾,簡直是奢侈至極。


    “下回別亂折花啦。”但她心裏確實舒服,不由也抬手撫了撫,抬眼看李齊慎時眼睛亮晶晶的,“好看嗎?”


    “好看。”李齊慎點頭,“舉世無雙。”


    謝忘之麵上一紅,輕咳一聲,帶著女兒家的驕矜,遊移的眼神卻透露出她確實是開心的:“哪兒有那麽誇張……不許說這種話。”


    “那就不說。”李齊慎從善如流,“換我問你,喜歡嗎?”


    “喜歡。”謝忘之想了想,也還回去一個詞,“情有獨鍾。”


    說完,她忍住略微的羞澀,密匝匝的睫毛輕輕一顫,濾過的陽光淌進澄澈的眼瞳裏,刹那間有種顧盼神飛的風情。謝忘之長得乖,此刻看著麵前的郎君,麵上卻帶著幾分略顯狡黠的笑意,麵容像是仙子,神態卻如同妖精。


    李齊慎讓那瞬間的感覺驚得微微一怔,茫然地看回去。


    對視一會兒,他反應過來,沒忍住,笑了一下。他想摸摸謝忘之的頭,但剛別了一彎野花,不好落手,隻好中途換了位置,改成捏她的臉。


    “那我就當你是對我說的。”李齊慎不輕不重地撚了一下,迅速收手,“行啦,我這麽見不得人,就不去現了。回去吧。”


    “你見不得人,但這花兒見得。”謝忘之知道他是開玩笑,不拗他的意思,隻把話還回去,揮揮手示意,轉頭就走。


    她心情好,走得也輕快,稍稍提著裙擺,沿著辟出的小道,沒一會兒就溜了回去。


    李齊慎看著那邊候著的侍女迎上謝忘之,這才轉身,折回原本要去的地方。


    今日獵了鹿,鹿脯是一個吃法,新鮮鹿肉自然也是個吃法,照例開個小宴,明麵上說是家宴,請的都是宗室,李齊慎自然也逃不掉。他倒是無所謂,宴前特地去獵了隻雉雞墊墊,落座後也沒打算動桌上先上的涼菜,隻撚了把果幹,有一顆沒一顆地嚼著玩。


    嚼了一陣,麵前忽然過來個孩子,三歲上下,錦衣華服,不長的頭發規規矩矩地紮著,看打扮身份不低,臉上卻有點兒怯怯的神色,又顯得拘謹。


    李齊慎瞥了一眼,認出這是李琢期的長子,從太子妃肚子裏出來的孩子。這孩子算是眾望所歸,太子的嫡長子,往大了說就是小皇孫,帝國將來的繼承人,也不枉太子妃絞盡腦汁保胎,落得生完這孩子,這輩子再不能生。


    他的名兒也是極莊重的,就叫蒼璧,《周禮》中說“以蒼壁禮天”,可見對他的期待,就差在他腦門上敲印。


    可惜這孩子和阿姐一樣,生來體弱,長到如今,藥不能斷,又讓太子妃捂著,捂出個慈柔又怯懦的性子,看李齊慎時躲躲閃閃:“這是……果子嗎?”


    “是果幹。樹上、藤上的果子摘下來,放在太陽底下曬幹,或者掛在通風的地方,讓風吹幹,就成了這模樣。”李齊慎再討厭太子妃,對李蒼璧也沒意見,他不是那種會刻意討小孩兒歡心的人,但語調一柔下來,真有那麽點溫柔。


    他攤開手掌,讓李蒼璧看掌心裏幹癟的果幹,“你看,幹了後就是這模樣,嚐著比鮮活時幹一些,也硬一些。”


    李蒼璧從來隻吃新鮮的當季水果,沒吃過這個,他想吃,又怕被太子妃知道,憋了半天,還是沒敢伸手,吞咽一下:“既然會變幹變硬……為什麽要曬呢?”


    “因為更甜啊。”李齊慎隨口糊弄,“不信你嚐嚐?”


    李蒼璧第一反應是回頭,看看太子妃在不在。見阿娘不在,他才小心地看了李齊慎一眼:“可這是叔父的東西……我真能吃嗎?”


    “能。”到底是孩子,李齊慎隻笑笑,“別拿我手上的,拿那邊盤子裏的,不夠再叫他們添。”


    他沒說謊,李蒼璧感覺得到,當即歡喜起來,伸手去拿盤子裏的果幹。


    還沒碰到,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厲喝:“璧兒!”


    李蒼璧一個激靈,迅速收手,回頭時小臉煞白:“阿娘……”


    “到阿娘這兒來!”看著兒子站在李齊慎麵前,太子妃嚇得血直往頭上湧,等不得李蒼璧過來,快步上前,一把摟住兒子,抱得死緊。


    這幾年她過得不算好,東宮裏的那幾個良娣、良媛身份不比她低,又懂逢迎,比她更討李琢期的歡心,且還有先前那回事,弄得夫妻離心,她唯一的指望就是李蒼璧。


    當年那件事,太子妃自然不覺得自己有錯,頂多覺得自己太著急,一時失策,當初李齊慎被逐去豐州,她還暗自竊喜。然而他回來了,風姿更甚,還帶著一身軍功,勾得長安城裏多少貴女躍躍欲試,想用家世做一回嫁妝。


    如今唯一的兒子毫無防備,就在李齊慎麵前,太子妃肝膽俱裂,光看她緊張的模樣,不知道的恐怕要以為李齊慎是個專吃小孩心肝的怪物。


    這點恐懼支撐著她,對著李齊慎,居然多出點勇氣,“這孩子還小,郡王想幹什麽?!”


    “阿娘……”李蒼璧想說話,被太子妃瞪了一眼,解釋的話又不得已吞回去,隻能悄悄地看李齊慎一眼。


    “給侄兒吃個果幹而已,這果幹也是侍女送上來的,難不成太子妃擔心我要下毒?”李齊慎不喜歡這種瑟縮膽怯的模樣,但又不是他兒子,他無所謂,看著太子妃,似笑非笑,“還是擔心我要拐你兒子,卻不認得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喂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醉折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醉折枝並收藏喂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