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期下意識地低頭, 瞥了一眼地上的雄鹿。


    一刀斷喉, 幹脆利落地切斷了氣管和並生的兩根血管, 那雄鹿哪裏還能起來,肢體殘存著最後的力氣,在草地上微微抽搐, 血染紅了身下的草皮。風吹過,斷喉的位置像是破舊的樂器,漏出嘶啞的聲音,混著濃烈的鹿血腥氣。


    李琢期先是一陣惡心, 再是一陣惡寒, 好像被切斷的喉嚨的不是雄鹿,而是自己。


    “阿慎如今也是騎射的好手了, 為兄慚愧。”讓鹿血的腥氣熏著, 他都怕自己當場吐出來, 趕緊翻身上馬,“身上濺了鹿血,趁早回去沐浴吧。”


    這時候內場裏收拾獵物的仆役也來了,獵鹿歸獵鹿,總不能讓這些出身優渥的郎君親手提獵物。這回獵到的鹿不少,領頭的管事在人群裏找了找, 找到李琢期:“殿下, 大的都死了, 那幾頭傷了腿的小鹿怎麽辦?”


    “……先帶回去吧。”李琢期沉默片刻, “別殺, 養在獵苑裏也是好的。”


    管事當然無有不從,應聲,招呼了幾個仆役去抱幼鹿。李琢期則一拉韁繩,率先往回去的方向跑。


    太子一走,其他人也不能久留,在場的郎君紛紛丟了箭,上馬跟著他走。沒過多久,獵場裏除了還在處理獵物的仆役,就隻剩下李齊慎,還有幾個近來混得不錯的郎君。


    霍鈞也在此列,不過他沒什麽站隊的意思,一張英挺的臉冷冰冰的,從懷裏掏帕子時倒還有點溫情:“郡王,臉上有血,擦擦吧。”


    “喲,你還會關心我?”李齊慎不推拒好意,胡亂擦了一把,戲謔地看回去,“可惜這個表情……若不是和你熟,我以為你是要拿帕子悶死我。”


    霍鈞懶得理他,從他手裏抽了帕子:“郡王,回去吧。”


    “好。”李齊慎應聲,在照夜腦袋上拍了一下,翻身上馬。


    照夜馴得好,背上一重,立即往前跑。李齊慎騎在馬上,聞著風裏隱約的血腥氣,忽然想起先前切斷雄鹿喉嚨的瞬間。


    一刀下去,再強勁的雄鹿都動彈不得,那對分叉的鹿角隻是裝飾或者藥材。濃稠新鮮的血泉噴出來,潑濕他胸前的衣衫,和李琢期不同,他不覺得惡心,那一瞬反倒無比酣暢,好像斬斷了束縛自己的鎖鏈。


    **


    鹿算是大獵物,回回進獵場,能獵鹿的郎君出來也是讓人吹捧著,這回獵到鹿的事兒自然也傳遍了。且獵到的還不止一頭,晚上自然是鹿宴,甚至還有新鮮的鹿血送過來。


    鹿血性熱,年輕的娘子自然不喝,謝忘之當年在尚食局,後來回家,這麽多年鹿脯都吃厭了,對鹿肉也沒興趣。她更不想參與貴女間爭奇鬥豔甚至爭風吃醋的戲碼,推說身體不舒服,偷偷溜了出去。


    獵場在驪山山麓的林地裏,草木蔥蘢,還有條蜿蜒的河,河水清澈,偶爾能看到在河邊喝水的飛禽或者走獸。謝忘之手裏沒弓箭,也沒打獵的心思,隔得不近不遠,就這麽慢慢地往前走,四下無人,反倒是來了獵場後心情最舒暢的時候。


    走了一陣,她忽然聞到煙熏氣,裏邊又混著隱約的肉香。好歹在尚食局混了那麽多年,少時的記憶還沒忘,她仔細嗅了嗅,斷定是有人在林子裏就地烤肉,本該避開,人卻沒防備,已經進了林子,要避開也來不及。


    好在守著火的是個熟人,李齊慎換了身圓領袍,也不怕髒,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托著下頜,漫不經心地往火裏加了簇草。他麵前則用枯枝支了個小烤架,上邊紮了隻褪了毛去了內髒的雉雞,還挺肥,油脂滴滴答答地落進火裏,濺起點點火星。


    上回一別,謝忘之沒再迎麵見過李齊慎,沒想到會這麽見著,簡直是狹路相逢。她一驚,腦子還亂著,手倒是先抬起來,摸了摸衣襟,確定自己的儀容沒什麽問題。


    然而李齊慎根本不在乎,別說謝忘之也換了衣裳,一身寬鬆的襦裙,規矩又利落,就算她渾身上下隻卷一匹髒兮兮的布,他也覺得她美得舉世無雙。


    “這可真巧,聞著味道過來的?”他比謝忘之坦然得多,壓根不提別的,好像沒提過聘禮,也沒晚上翻去謝府過。李齊慎招招手,“過來吧,一塊兒吃?”


    “……我又不是狗。”謝忘之小聲嘟囔,捋過耳側的發絲,人倒是往前幾步,走到了李齊慎身邊。


    她穿的是襦裙,地上草皮也顯得髒,不好落座,李齊慎想了想,扯了膝上搭著的大袖衫給她,示意她墊在下邊。謝忘之也不矯情,按著他的意思鋪好,穩穩地坐在上邊,這才開始關注火上烤著的雉雞。


    “這是你獵的嗎?”她看著油脂濺起的火星,“唔,油有些多了,翅膀那兒又顯得幹……”


    “這可不是送進尚食局的,別定那麽高的標準,能吃就行。”李齊慎知道她是忍不住,信口說,“我在豐州,想吃都吃不著呢。”


    “豐州沒有雉雞?”


    “有,但不一定獵得到,草原上也不興吃這個。”李齊慎看了看肉的成色,翻了個麵,一陣濃烈的煙熏肉香湧起來,“我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和叔父去巡邏,正好遇著一對突厥人。冬天草場上沒東西,雪地相見就是打,等打完,下了大雪,讓雪困住了,回不去天德軍城。”


    他拔出短匕,順著雉雞翅膀和身子連接的部位切進去,肉汁從匕首邊緣溢出,“雪一直沒到馬膝,我們身上倒是帶了禦寒的酒,但沒帶幹糧,就這麽餓著等雪停。那時候別說這種又油又柴的雉雞,就是幹草,我也能咽下去。”


    他說得漫不經心,甚至順手切開雉雞的肉看熟了沒,謝忘之卻聽著膽戰心驚。雪原上怕的就是入夜和大雪,人和馬的精力有限,若是熬不過去,就成了饑腸轆轆的猛獸腹中餐。


    現下李齊慎在這兒慢條斯理地烤著雉雞,當然沒事,但她就是一顆心都揪起來,沉默片刻:“那……後來你們怎麽回來的?”


    “就這麽回來的。運氣不錯,雪隻下了一會兒,黃昏前雪停了。”


    “這樣啊。”謝忘之放下心,專注地盯著雉雞,“這麽想想,我不嫌棄它了。”


    “那我替它謝謝你?”


    謝忘之一愣,旋即聽出略微的戲謔,扭頭瞪了李齊慎一眼:“去你的。”


    李齊慎笑笑,不繼續招惹她,抽出烤雉雞的枯枝,讓難熟的部位接近火,再撩一下。


    剛才他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卻近乎絕境,大雪沒馬膝,戰馬都動彈不得,寒風迎麵而來,鋒利如割,讓雪粒擦一下,臉上真會裂開。當時不知道雪會那麽快停,看著太陽一點點西沉,天越來越冷,風裏隱約還有幾聲狼嚎。


    若是雪不停,等入夜,腹中饑餓反倒是最小的事兒,怕的是夜裏的寒氣和出來狩獵的狼。但那時李齊慎看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居然很平靜,也就在那個近似絕境的午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不過這些事兒沒必要和謝忘之說,他讓雉雞離火,想了想該怎麽給謝忘之吃。直接拆了大腿和翅膀啃著吃自然爽,但有點不文雅,肉汁和油脂也會滴滴答答地落到衣衫上,李齊慎稍作思索,抽出先前用過的短匕,在火上燎過,再順著雉雞胸腹的位置,片了一片肉,遞到謝忘之麵前。


    胸腹的位置肉最緊實,片下來也完整,表皮烤得焦黃,藏在皮下的油脂溢出去,又帶了點炸製的風味,外邊那層皮略焦,看一眼就能想象出焦脆的感覺。另一麵的肉則保留了肉汁,不算嫩,但應該也不至於柴。


    肉是好肉,問題是放在短匕上,謝忘之總不能用手拿,求助地看了李齊慎一眼。


    “就這麽吃。”李齊慎說,“匕首隻開了一側的刃。”


    謝忘之沒轍,隻能湊過去,小心地用唇齒把那片肉從匕首上銜起來。她不太熟練,咬到肉的瞬間,嘴唇不慎抿到了匕首,鐵的氣息湧入口中。


    她想到尚食局裏的傳說,說是海上有種龍魚,鱗片金黃,是絕佳的魚膾材料,就著海水現煮都得算是敗了風味,隻能就地片成魚膾。吃時當然用不著現磨的山葵泥或者醬油,甚至不能用筷子,得就著沾了魚油的小刀吃,才能品到最佳的味道。


    不過以她的本事,就算這龍魚膾擺在麵前,恐怕也得吃一嘴的鐵味兒。謝忘之嚼著雉雞肉,扭頭看李齊慎,恰好看見他片了翅膀那邊的肉,也是就著匕首吃,咬肉時嘴唇同樣抿在短匕上,位置都差不多,像是個吻。


    謝忘之麵上一紅,不知怎麽,想起剛才抿到匕首時的感覺,微微的涼,藏著鐵和血的味道。匕首上的肉抹了鹽和胡椒,那片肉又是特地選的,味道不差,但畢竟在匕首上,就算是不開刃的那麵,也讓人膽戰心驚,然而真銜走了那片肉,又會忍不住期待下次抿上去的感覺。


    她忽然覺得,或許那就是親吻李齊慎時會嚐到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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