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忘之一驚, 心裏明白,既然對著謝勻之, 她也不裝了, 隻點點頭:“好, 那就如阿兄所說。隻是畢竟是我不認識的郎君,大概不能久留。”


    聽她這麽說,就是應下了, 謝勻之小小地鬆了口氣, 按著以前的習慣,想輕輕摸摸妹妹的頭, 但手剛抬起來,他略一遲疑, 又放下了。


    這回事難以啟齒,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世家間多聯姻,無非是有適齡而未婚的郎君和娘子,就想著能不能結個好。但畢竟是把謝忘之騙出來的, 謝勻之心裏不認可阿耶的心思, 奈何父命難違, 他夾在中間,讓良心和孝道做鋸子折磨,做不得好兒子, 也做不得好阿兄。


    他更覺得羞恥, 沒敢看謝忘之:“這回見的人我認識, 是博陵崔氏的郎君,和你同歲,是端方君子,不用太拘謹。他也不會為難你,就當是為了兩家長輩的心思,姑且見一麵。”


    “我明白。”這道理謝忘之懂,否則也不會應下,她又問了謝勻之幾個關於那郎君的問題,免得見麵時不慎惹著對方的忌諱。


    問完,她攏起裙擺,“那我就下去了,阿兄不用跟著上樓。”


    酒樓裏的夥計都安排過,雅間也是整個定下的,謝勻之倒不擔心謝忘之能遇上什麽麻煩,看著妹妹下馬車,終歸是忍不住:“忘之,我……”


    “不用說,我明白的。”謝忘之知道阿兄難做,並不惱怒,反倒微微一笑,“阿兄過會兒記得來接我。”


    “……好。”謝勻之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又是一貫開玩笑的樣子,“到時候可別吃著味道好,不肯回家了。”


    “那就讓阿兄付錢,打包回家去吃。”謝忘之知道他是開玩笑,拋下一句,緩緩呼出一口氣,讓上前的夥計引著往樓裏走。


    她沒戴貴女出門時用的冪籬,大大方方地露著身形,纖細的身子攏在披風裏,進酒樓,繞過拐角就看不到了。謝勻之盯著酒樓的門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拳砸在桌上,砸得小幾上的茶壺翻倒。


    隨行的小廝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問:“郎君,您怎麽了?”


    “無妨。”謝勻之不鹹不淡地答了一句,自己撈起滾在絨毯上的茶壺。


    小廝莫名其妙,但不能揪著問,“哦”了一聲,緩緩退回外邊。


    車簾落下,再度遮去外邊的光,垂落的瞬間,謝勻之驀地閉上了眼睛。


    謝勻之在那兒受著折磨,謝忘之倒是想得挺開。她是貴女,出身長安謝氏,身上就擔負著職責,就算阿耶鐵了心要把她隨便嫁給什麽世家的郎君,她也沒轍,隻能一根繩子吊死自己,否則就得乖乖嫁過去做個貴婦,免得鬧得兩姓之間起什麽矛盾。


    這回隻用見見人,且對方也沒透出什麽意思,看來那根繩子暫且用不上。這事情謝勻之不會撒謊,他說是端方君子,那就真是,謝忘之也無需防備,正常交往即可。


    饒是如此,真進了雅間,看見那郎君,謝忘之還是小小地驚了一下。


    先前她就問了謝勻之,知道這郎君出身博陵崔氏,名兒挺雅致,叫作雲棲,和她同歲,在大理寺暫任主簿。十七歲的娘子和郎君終歸不太一樣,謝忘之見著的同歲娘子都差不多長開了,桌後的郎君眉眼間卻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稚氣,看著比她還小一些。


    她一愣,腦子裏的想法脫口而出:“郎君生辰是什麽時候?”


    崔雲棲微微一怔,沒多問,也不多答,隻含糊地說了月份:“在十二月。”


    果真比她小,這麽一想,謝忘之更尷尬了。


    平心而論,崔雲棲那張臉的確漂亮,也像玉雕,但和李齊慎的漂亮法不一樣。李齊慎不笑時冷麗,笑起來又意氣風發,整個人是鮮活的,崔雲棲就隻低垂著眉眼,密匝匝的睫毛遮了小半眼瞳,看著規規矩矩,不像是人,倒像是偶。


    何況他還比謝忘之小一些,生辰卡在十二月,再遲些就是小一歲,她更別扭,在他對麵坐下:“郎君此行,知道要做什麽嗎?”


    崔雲棲沒答,反倒拋了另一個問題:“娘子這麽問,想來心裏是已經有人了吧?”


    謝忘之一怔:“此話何解?”


    “娘子進門,先問我生辰,大概是對我不太滿意。”崔雲棲並不介意,反正他也不喜歡謝忘之這模樣的,“再問這個,是怕我有什麽心思?”


    “並非如此,先前我與阿兄提起過,阿兄說郎君是端方君子,如今一見,玉樹瓊枝,無有不滿。”謝忘之斟酌著,“隻是家裏人的心思,我想郎君也明白,但我暫且不想考慮……郎君見諒。”


    她又想了想,不太確定,總覺得剛才看見崔雲棲的瞬間,腦子裏冒出的李齊慎有點古怪,但她又不太懂到底把李齊慎放在什麽位置,心下糾結,眉頭也不自覺地微微皺起,“至於心裏的人……我想暫且也沒有,郎君無需在意。”


    這是還沒想明白,崔雲棲懶得管風月事,點點頭:“那也不必如此生疏,若是願意,稱我一聲時息即可。”


    “那我也不多做扭捏態,稱名就好。”


    郎無情妾無意,雙方真就是來吃飯的,最開始談了兩三句,後邊酒樓裏的侍女開始上菜,謝忘之的注意力就移到了菜色上。


    八月是吃蟹的好時候,既然是酒樓的招牌宴,主菜自然是蟹。整蟹吃著不好看,廚子想法倒是精妙,把蟹肉蟹黃剜出來,做成不同的菜色,主菜則是原樣用蟹殼裝,吃時隻需用筷子即可。


    這樣吃自然好看,但少了自己剝蟹的趣味,謝忘之反而覺得缺了意思,興致缺缺,隨意下了幾筷子。對麵的崔雲棲顯然也不好這一口,相較做得花樣百出的蟹,反倒是在素菜那兒落筷落得多。


    雅間裏氣氛沉悶,有人來敲門,謝忘之反而鬆了口氣,趕緊說:“進。”


    “打擾二位了。”進來的是個夥計,先行一禮,視線規規矩矩地定在地上,“底下來了位貴客,點名要這間,二位可否移步,換個位置?”


    在這兒吃飯事先打點過,能讓夥計上來說這種話,必定不是出身世家的,那就隻有往皇家猜,崔雲棲略略一想,猜出是誰:“不換,沒有吃到一半換地方的道理。”


    “這……”夥計麵露難色,“那位貴客……”


    “那我出去和她說。”崔雲棲起身,想了想,和謝忘之說,“請稍候,我去去就來,見諒。”


    謝忘之樂得清閑,當然不會不答應,微笑著點頭。


    崔雲棲也點點頭,轉身跟著夥計出去。


    他一走,竹簾原樣落下,謝忘之輕鬆不少,舀了一小勺和蟹黃同煮的豆腐抿進嘴裏。豆腐軟嫩,舌尖一動就能碾開,裏邊又混著顆粒分明的蟹黃,提了不少鮮味。


    謝忘之忽然覺得,或許能去東市挑幾隻新鮮的蟹,仿著這味道,做道蟹黃豆腐送給李齊慎。


    **


    郡王府。


    “……不去,說不去就不去。”李齊慎翻了個身,側躺在矮榻上,背對著崔適。


    今天天氣好,豔陽高照,李齊慎讓人搬了張榻在簷下,午後就一直躺著,崔適來叫了三回,從行獵到赴宴,他就是不去。


    崔適也沒轍了,隻能說:“這可是長寧叫的,說是去吃全蟹宴,你還不去?”


    “既是長寧做東,你怕什麽,想去就自己去。”李齊慎有點煩,“叫我幹什麽?”


    “因為長寧就叫了我們倆啊。”崔適急了,“你不去,難不成讓我一個人去,和她大眼瞪小眼?”


    “有何不可?”


    “長寧還沒出嫁呢!”崔適更急,“孤男寡女,這……”


    李齊慎沒忍住,嗤了一聲:“你放心,長寧心裏有人,又在酒樓,不至於幹出什麽毀你清白的事兒。”


    這句話裏調侃的意思太重,幾近嘲諷,崔適一噎,要打架又打不過李齊慎,憋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那你睡著吧,我看等會兒要下雨,你也不起來?”


    “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我也不起來。”李齊慎冷笑一聲,不再搭理崔適,信手擁了軟枕,把臉埋進枕頭裏。


    他咬定不起身,崔適也不能如何,坐在石桌邊上,有一個沒一個地嚼幹果,嚼得咯吱咯吱,活像是隻氣呼呼的鬆鼠。


    當了會兒鬆鼠,外邊突然衝進來的一個人,急匆匆的,一進門就衝著李齊慎喊:“快起來快起來,大事不好!”


    “不起。”李齊慎懶洋洋的,漫不經心地開口,語氣裏帶了三分不明顯的笑,“什麽事兒,這麽著急?”


    進門的是長寧,一身胡服,腰上纏了馬鞭,顯然是剛縱馬回來。她一抹臉,帶著微微的喘:“我先前去得月樓,想定個雅間,請你們吃蟹宴,看中的那間被人定了。我讓夥計去問能不能請裏邊的人換個位置,出來和我說的是崔時息。”


    提到的人李齊慎認識,看著溫雅,骨子裏藏著的東西卻捉摸不透。李齊慎總覺得能從崔雲棲身上嗅到同樣的血腥氣,本能地警覺起來,語氣卻仍是不鹹不淡:“那你換一間。”


    “換什麽換。”長寧惱了,“我問他在幹什麽,他說他在和謝娘子一起吃飯!”


    李齊慎心裏一緊,一個翻身,直接從矮榻翻到了地上,抬眼看長寧時眉眼肅殺:“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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