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剛從長生那裏聽過勸誡,謝忘之其實沒當回事,覺得不會再進麗正殿,沒想到接連幾天,像是被麗正殿纏上了,看見來傳膳的內侍都覺得煩。


    起因挺簡單,上回送的酸梅糕入了太子妃的眼。婦人害喜時往往會特別好某一口,恰好太子妃這回好的就是酸梅,酸梅糕、酸梅片,恨不得直接吞酸梅。


    既然上回是姚雨盼做的,再做當然還是她,但她膽子真的太小,好說歹說都不願去。看她哆嗦得話都說不清楚,謝忘之沒轍,隻能代她去。姚雨盼自己也知道理虧,謝忘之帶回賞銀時都沒收,全給了謝忘之。


    謝忘之不缺這點賞銀,去麗正殿全是幫姚雨盼的忙,一回兩回還好,三番五次的,她也有點煩,悶頭往前走時步子都重起來。


    剛走進院,領路的內侍忽然停下腳步,聲音畢恭畢敬:“奴婢恭請太子殿下萬安。”


    謝忘之趕緊也止步,屈膝問安。


    狹路相逢是沒辦法,她以為就是偶然遇見,就當和太子擦肩而過,李琢期卻忽然開口:“這是什麽?”


    “回殿下,這是尚食局送來的點心,近來娘娘愛吃。”內侍答。


    李琢期“嗯”了一聲:“什麽點心?”


    這內侍就不知道了,他傳膳時隻說了要酸梅,太子的話不能不答,他趕緊用手肘碰碰謝忘之。


    謝忘之會意:“回殿下,是酸梅糕和酸梅糖。”


    她身量還沒長足,還不到李琢期胸口,又低著頭,李琢期看見一個黑漆漆的發頂,肩膀稍嫌單薄,穿著冬服都顯得窄。看樣子就是個小宮人,但他忽然覺得眼熟,頓了頓:“抬頭。”


    謝忘之一驚,霎時想起長生說的話,心說這太子該不會真有病,就喜歡年齡尚小的宮女。她心裏七上八下,應了一聲,緩緩抬頭。


    李琢期神色倒是很正常,平靜得近乎寡淡,看不出什麽。他長得不差,說得上好看,但這種“好看”和他的神情一樣,很寡淡,從眉眼到嘴唇,沒有哪裏醜,但也沒有出挑的地方。


    謝忘之琢磨片刻,覺得太子殿下的臉有些可惜,好看歸好看,實在太過平淡,還不如長生。不過光看臉,倒是和太子妃很般配,同樣的寡淡規矩,轉頭就能忘記。


    她在看李琢期,李琢期同樣也在看她。謝忘之五官挺漂亮,但還沒長開,藏在厚重的冬服裏,最多算得上清秀,像是株剛冒頭的花,還是個芽,沒什麽味道。


    剛才她低著頭,垂眼時隱約有點兒像門下省給事中謝勻之,李琢期當即一怔,以為這小宮女和謝勻之有什麽關係,這才叫住她。但等她抬頭,又覺得不至於。


    謝勻之時年二十一,這小宮女看著十二三歲,顯然不是女兒,何況若真出身長安謝氏,怎麽都不至於進宮來當個送膳的小宮女。兩人長相也沒多像,李琢期覺得自己是看岔了,點點頭,繼續往外走。


    莫名其妙,謝忘之隻能再屈膝行禮,跟著內侍繼續走。


    這時間正是午膳前,剛好吃點酸梅開胃,平常都是這時候送,這回到門口,謝忘之還沒抬腿,裏邊出來個人攔她,正是太子妃身邊的大宮女歸雁:“慢著。娘娘還睡著呢。”


    謝忘之覺得這時間不應該再睡了,轉念一想,或許孕婦就是如此,她知道懷孕辛苦,點點頭:“那這食盒交給姐姐?”


    歸雁看了她一眼,搖頭:“你等會兒吧,娘娘快醒了。”


    這要求不算過分,謝忘之應聲:“那娘娘若是醒了,想用點心,勞煩姐姐出來說一聲。”


    歸雁“嗯”了一聲,轉身回去。


    沒人招呼,謝忘之不能擅自進殿,也不能去偏殿裏避避風,隻能杵在正殿門口。十月裏天冷,今天太陽還沒露頭,風一陣比一陣寒,吹得謝忘之覺得臉上都要結霜。


    站了大概一刻鍾,她受不住了,試探著和門口的宮人說:“姐姐,酸梅糕是蒸出來的,趁熱吃味道好,再等下去,恐怕要涼了。”


    “食盒底下沒放熱水?”


    “放了。”謝忘之說,“放了滾水,但是……”


    “那就等著,難不成要去催娘娘起來?”宮人閉了閉眼,“別話多。”


    她這個態度,謝忘之本來想借口換熱水,看來行不通,隻能硬生生挨著冷風等。


    又過了一刻鍾,太子妃總算醒了,出來傳話的還是歸雁:“娘娘醒了,想用點心,進來。”


    可算能進去了,謝忘之拎著食盒,邁開發僵的腿。殿裏燒著地龍,乍一進去,她覺得臉上生疼。她忍痛,把食盒放到桌上:“娘娘,東西到了。”


    太子妃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歸雁捧了盤子遞過去,她像先前幾次那樣,拈了一小塊酸梅糕咬進嘴裏。


    謝忘之以為能走了,太子妃卻突然把那塊酸梅糕吐了出來,臉色一變:“這味道……”


    謝忘之一愣:“娘娘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娘娘都吐出來了!”歸雁急了,“尚食局怎麽回事,這都能隨便呈上來嗎?”


    謝忘之懵了。酸梅糕黏,為了好看,是一整條蒸完後再切的,出鍋後姚雨盼嚐了一塊,味道沒問題,那剩下的肯定也是那個味道。就算涼了,也隻是更黏一些,酸甜的味道不會變。


    “娘娘是覺得黏嗎?”她茫然地說,“可能是因為受了冷風,酸梅糕有些涼了,熱一熱就……”


    她話沒說完,太子妃吐了漱口的茶水,扶了扶額頭,歸雁直接把盤子砸到了謝忘之膝前:“你自己嚐!”


    殿裏鋪的是石磚,盤子落地就碎,謝忘之差點被碎瓷濺一臉。殿裏打掃得挺幹淨,但是酸梅糕容易沾灰,在地上滾一圈也髒,肯定不能入口。


    事到如今,謝忘之不懂也懂了,哪兒是酸梅糕的味道不正,是因為她在外邊,莫名其妙地讓太子截住,太子妃把怨氣發在她身上,先前讓她杵冷風裏是開胃菜,這會兒才是正頭。


    “酸梅糕落地,恕奴婢不能嚐。”她委屈極了,強忍住酸澀,“娘娘若是覺得不適口,奴婢這就回尚食局,替娘娘重取一份,熱的入口,應當就適口了。”


    “你還這麽精貴?”歸雁作勢要踢謝忘之,“讓你嚐就……”


    “行了。”太子妃按住額角,掃了謝忘之一眼,“鬧得我頭疼,去外邊跪一個時辰再回去。長長記性。”


    外邊的石板又硬又冷,謝忘之又不是木頭做的腿,真跪一個時辰,她得爬回尚食局。她也有脾氣,若是尋常人這麽作,她都想抄起地上的酸梅糕砸人臉上,再喊一聲“愛吃不吃”。


    但這是太子妃,未來的皇後,腹中是這個帝國的繼承人,謝忘之一點辦法都沒有,也沒人會幫她。


    她壓下怒氣,求饒的話都不說,直接起身走到外邊,一撩裙擺,直挺挺地跪下。


    冷,真是冷,從殿裏出去後就覺得更冷,風刮過都像刀割。謝忘之跪在地上,肩膀都在輕輕發顫。


    有那麽一瞬,她想就此跑出去,去門下省找阿兄,哪怕去中書省找阿耶。可他們終歸是臣,太子妃是君,這又是後宮的事,即使她能找到,也沒有辦法。


    她尚且有人能找,若真是民間來的娘子,那才是真的委屈,隻能把這個氣吞下去。謝忘之想,太子妃懷孕時發怒,能隨意杖殺或是處罰宮人,太子妃是人,無故被她處罰的宮人難道就不是嗎?難道為君者就能隨心所欲?


    ……不能想。


    謝忘之心頭一顫,把冒出來的念頭壓下去,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打算硬挨一個時辰。


    跪了小半刻,她聽見個聲音:“你怎麽跪在這兒?”


    “……長生?”謝忘之一愣,“你怎麽……”


    長生大概猜到怎麽回事,歎了一聲。麗正殿門口的宮人不認識他,看他一身青衣,沒給好臉色,長生也沒發作,隻說:“我來傳清思殿的信。”


    清思殿和東宮向來不對付,雖然那位絕無可能繼位,甚至都不能和太子爭一爭,但好歹是皇子,先前噎謝忘之的那個宮人也沒膽攔,抿抿嘴唇,就當沒看見,不情不願地放長生進去。


    長生懶得理她,直接繞過屏風,進了內殿。在李承儆麵前,他尚且能裝一裝,麵對太子妃就實在懶得折騰,意思意思行了個禮:“外邊那個宮人我帶走了。娘娘好好休息,給自己腹中的孩子積點德。”


    太子妃一凜,顯然怒了:“你是這麽和我說話的嗎?”


    畢竟懷著孩子,長生不和她計較,看了她一眼,忽然規規矩矩地彎腰,行了個宮人的禮。


    太子妃不知道他搞什麽鬼,微微一怔,聽見長生接著開口。他嗓子是少年特有的啞,不難聽,沉下來說話時居然還有點乖順的味道,規矩得仿佛真是個小內侍:“娘娘恕罪。清思殿的七殿下傳話,點名要外邊那個宮人做的海棠糕。”


    太子妃眼瞳一縮,話還沒出口,長生已經轉身出去了,她隻來得及看見個背影。


    殿外謝忘之跪著,渾身發冷,膝蓋又疼,根本不知道殿裏說了什麽,看見長生出來,勉強朝他笑了一下。


    長生心說有什麽好笑的,手上卻沒忍住,隨手摸摸她的頭,把她扶起來:“走吧,給七殿下做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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