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巾遺民?


    老真人聞言心中一動,但麵上卻不顯分毫,笑吟吟道:


    “我等確實與道家有些幹係,不知龍圖有何見教?”


    張叔夜眯起了眼,試探道:


    “道家出身?不知你們這一脈學派之祖為誰?”


    他問的自然不是老聃,而是更為具體的分支學說創始人。


    比如道家的三大流派,黃老派、老莊派和楊朱派。


    黃老之學,其思想富於積極色彩,崇柔尚雌,內聖外王,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與清虛自守,齊物而侍,不為物累而逍遙天下的老莊派有很大差異。


    而最後的楊朱一派,則主張全生避害、為我貴己,不與物往以不染物性,無為以兩不相累,比之老莊門徒更顯神秘,如今已是無跡可尋,唯有些許斷篇殘簡為老莊一派繼承。


    除此之外,道家內部還有一些並未占據主要地位的其他流派,比如關尹派、莊列派,以及曾在魏晉時期風靡一時,號稱“祖述老莊”、“超言絕象”的玄學一脈。


    如今張叔夜發問,便是為了從對方奉行的學說源頭處推測對方的大致行事風格。


    墨家兼愛,名家好辯。


    除了分支眾多的儒家外,其他學派的特點還是比較鮮明的。


    聽聞張叔夜發問,薩真人隨口道:


    “我等學派之祖乃是龍虎山正一真人。”


    也即三天扶教大法師、正一靖應真君,道教祖天師,張輔漢張道陵。


    張叔夜聞言皺眉,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諱,很快想到了淹沒於曆史長河中的一道身影,鄭重道:


    “天師道?莫非你們是當年遁入聖界隱世不出的北天師道一派?”


    薩真人輕輕點頭,算是承認下來。


    同時袖中掐指默算,以自身地仙功果感應此世天機,冥冥中得知,自己等人冒領的這個身份並不會給眾人帶來麻煩,反而頗有助力。


    於是將此事暗中告知身後眾人,算是敲定了一行人來曆。


    畢竟此世情形不明,他們也不可能一上來就談及什麽兩界融合之事,先給自己找一個身份還是很有必要的。


    待到初步融入此世,辨明大局之後,方可將此事慢慢透露出去,尋求盟友助力。


    他背後的靈空長老和光濟對視一眼,也沒有出言反駁,默許了薩真人將眾人歸入道門中去。


    初至此世,人生地不熟,自不會當著他人之麵展露分歧。


    隨著薩真人道明來曆,張叔夜默然片刻,略去此事不提,轉而談起眾人方才動作:


    “即便是你們天師道,也不該助這西湖孽龍脫困,殃及一州。”


    陳弼教冷哼一聲,正要說些什麽,卻被薩真人抬手攔住,老天師笑道:


    “西湖龍君與我等有舊,故而前來助其一臂之力。龍君也曾與我立契,約定此後再不生亂,隱世不出。”


    張叔夜聲音冷硬: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誌態,不與華同,何況龍族乎?這孽龍當年水淹錢塘,殺生六十萬,傷稼八百裏,今日豈能容他走脫?”


    陳弼教不由嘀咕道:


    “此世宙光果然混亂,分明是我那老丈人的叔父惹下的禍端,卻硬生生給栽到了我頭上。


    翠虛真人在旁邊低笑一聲:


    “老天師,看來此世之人對異族態度不善啊,連龍鳳這種祥瑞之獸都有意見,我們該怎麽辦?”


    薩真人沒有理會他,而是看向對麵的武人道:


    “龍圖意欲何為?”


    張叔夜手挽長弓,一杆鏽跡斑斑的無羽鐵箭搭在上麵,對準了麵有薄怒的陳弼教:


    “昔年這孽龍欲借蘇學士疏浚西湖之機脫困,被學士擋了回去。今朝張某亦有此心,勸爾等莫要自誤!”


    老真人歎了一聲,手中小扇往上一抬:


    “終究是要做過一場,龍圖,請。”


    張叔夜麵色冷漠,手中大弓張如滿月,右手一放,弓如霹靂,一杆無羽鐵箭激射而出,撕裂大氣,發出悶雷般的震吼。


    下一瞬右手在腰間抹過,再搭在弓上時已然多出三支箭杆,腦後血色明光中的一國百姓俱都發出怒吼,全身血氣猶如滾滾狼煙般灌入箭身之中,使其震顫不休,四周空間都綻開裂縫。


    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


    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張叔夜三箭連發,前後相銜,順著最初一箭撕開的空洞軌跡射向老真人。


    薩天師麵對這來勢洶洶的四箭,猶有心思對身後眾人交待道:


    “龍君和翠虛道友隨我留在這裏,其餘人各自散去,暫且蟄伏下來,日後自有相會之機。”


    老真人所言在穿遁兩界虛空時都已討論過,此時正是其中一種發展可能,以部分戰力牽絆住對方注意力,剩下幾人借此機會行暗度陳倉之事。


    本來這一措施是剛進入此界時就該施行,但不料陳弼教竟然在此界和錢塘君被混為一談,引得附近的張叔夜反應過激,措手不及之下倒是錯過了最佳時機。


    但如今情況與推演中倒也不差多少,老天師遂將計就計,將局勢拐回符合自家心意的那一條上去。


    本來說好是由王重陽、陳楠與他留在正麵戰場,展露實力後再假借論道之名吸引此界治國之士。


    不過眼下張叔夜的仇恨已被陳弼教吸引住,倒是可以再解放一位地仙,二者相互替換。


    眾人聞言便知老天師之意,王重陽手中芭扇一揮,鄭重道:


    “既是如此,便有勞天師了。”


    薩真人沒有回頭,應了一聲,手中竹柄棕絲扇往前一蓋,本已放晴的天空再度被鉛雲遮掩,四周狂風湧起,掀起風暴,杭州城上的軍陣應激而發,道道流光向外逸去,以路治之名調集兩浙路一十四州二軍之力,以州縣官署衙堂為節點,將整個兩浙路都牢牢護住。


    治國之士交手,波及一路輕而易舉!


    趁此機會,王重陽瞬間出手,倒轉芭扇調集四方風雨,裹挾著剩下七人衝上雲霄,向著遠方遁去。


    張叔夜有意追趕,卻被龍君及時攔下,而城門樓上的知州和簽判更是有心無力,隻能目送其遠去。


    那四支鐵箭尚在空中行進,卻有道道雷霆自天而降,枝椏橫生如林,將鐵箭淹沒其中。


    哪怕是沾染龍血的箭身,也耐不住雷霆地獄的洗禮,很快寸寸斷裂,化作灰飛而去。


    但其中灌注了張叔夜一身軍陣煞氣的意誌長箭,卻是視萬千雷光如無物,穿破長空,下一瞬就出現在了老天師麵前!


    薩真人麵色凝重,伸手向前抓去,渾身二氣五行輪轉不休,隱隱間有複歸先天混元一炁的架勢。


    他手上陰陽二氣流轉,顯露太極之形,與意誌長箭直接相觸。


    第一箭方一靠近,就被猶如磨盤的陰陽二氣扯入其中,以老天師一身渾厚法力進行消磨。


    但隨之而來的第二箭、第三箭卻瞬息與前者相融,化作一支男子合抱粗細的巨大血色長箭抵在了老天師掌心。


    薩真人皺了皺眉,背後一道身影顯露,赤麵紅須,金眉火睛,紅袍綠靴,左手托一火車,右手持著金鞭高高舉起,旋即狠狠砸落!


    金鞭與血箭碰撞,爆發出驚天炸響,高空鉛雲被瞬間撕破,露出其後深邃的星空。


    此時天關已合,倒也不慮此世之人從星象變動中窺得眾人來曆。


    罡風獵獵,出現在薩真人身邊的莫名身影一步跨出,手持金鞭如錘般砸向張叔夜。


    張叔夜略有動容,沒想到道家傳人身邊還有兵家武將護衛,於是手中長弓勉強向上一架,反手抽出腰間寶劍,調集自身所治一國之力,劈向那人。


    劍鐧相撞,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向後暴退,足踏虛空,留下道道黑色痕跡,卸去勁力。


    張叔夜麵色略顯潮紅,對方雖然力大無窮,卻不像是正統的兵家武者,無有軍陣煞氣、人身血氣加持,反而是另一種莫名氣息繚繞,如天之渺遠,又似紅塵俗欲。


    他以應對兵家武者的法子去與那人對戰,卻是差了一線,略顯下風。


    “你是什麽人?”


    張叔夜沉聲道。


    那赤麵紅須,紅袍綠靴的身影不答,立在薩真人身後,手持金鐧,誓佐行持。


    薩真人笑歎道:


    “此乃我之護法,劈乾卦為王,取天性名善,所以喚他為王善。”


    一旁翠虛真人笑道:


    “早聽說道友昔年曾往湘陰,救下一位沒有香火供養的廟神,其人感道友恩德,自請化作護法神,護衛道友左右。想來便是此神了罷?”


    薩真人輕輕頷首,正要開口,忽地看向天邊。


    一位老儒出現在遠遁的王重陽等人身前,伸手一劃,卻是一方太極氣象。


    通天徹地的太極順逆圖將王重陽八人攔住,其上共分內外三層,左側由外至內是陽動之象,兩陽一陰;右側便是陰靜之貌,兩陰一陽。


    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


    一動一靜間互為其根,直接停滯了這一方天地。


    王重陽麵色凝重道:


    “丹道逆生圖,你是什麽人?”


    老儒輕歎一聲,開口道:


    “爾等天師遺脈方從聖界中出來便大鬧兩浙,老朽雖然不願對天師後人出手,但也隻能請諸位隨我回廬山做客了。


    “對了,老朽別號濂溪。”


    八人聞言麵露苦笑,白玉蟾低聲道:


    “此世宙光脈絡果然古怪,不但有張嵇仲,就連元公這位理學之祖也存在於世,我等卻是碰上大麻煩了。”


    王重陽麵色沉凝:


    “元公之後尚有二程,二程之外還有張、邵,莫非五子如今悉數在世?”


    靈空長老輕聲道:


    “不論如何,如今最緊要的卻是離開此地,免得拖累了薩真人他們......”


    老和尚話未說完,便見老儒乏味地搖了搖頭,袖袍一甩,麵前的周氏太極圖化作一朵素白蓮華,其下則是黑水之淵。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方蓮池景色被老儒輕飄飄毫無煙火氣地推向眾人。


    “爾等既然不願隨我離去,那便試著接下這一招罷!”


    紫霞真人邁步上前,懷中斬魔劍一翻,一道白光閃過,池中眾蓮紛紛凋敝,蓮蓬幹枯,粒粒蓮子墜下,再度於淤泥中生根發芽,吐露尖尖小角。


    紫霞真人皺眉道:


    “不行,此方蓮池暗合陰陽相生之勢,容納無極之真、二五之精,有原始反終之妙,地仙之中,已能稱雄。”


    “畢竟是元公,不奇怪。”


    王重陽輕歎一聲,伸手在額間一觸,展露陽神法身。


    天東一朵青雲飄至,瑞現金蓮七朵。


    王重陽處身其上,顯化飛雨妙化天尊之相,對老儒打了個道稽:


    “元公,請了。”


    一指點出,亦是一朵金蓮自虛空而誕,飄落太極蓮池之中。


    兩種截然不同的蓮華甫一接觸,白蓮旋開旋滅,展露陰陽之理;金蓮不空不有,備述法身之妙。


    老儒,或者說周敦頤麵上難得露出凝重表情:


    “你這人......功果中竟然有與老朽相似之處,莫非是哪個熟人?”


    周敦頤作為北宋五子之首,理學的開山鼻祖,王重陽這等三教合一之士所學自然繞不過其人著述。


    沒想到眼下隻是略一交手,竟然就被對方看出了那些似是而非之處。


    老儒麵露沉吟,片刻後竟然輕歎一聲,袖袍一揮,蓮池瞬息散去,一朵金蓮倒飛而回,複歸道人法身。


    “罷了罷了,你等既然遮掩行藏,不願以真容示人,想來也是有些苦衷。


    “既然如此,老朽便放你等一馬,隻盼日後行事時莫要忘記了自身本性,多看看這人間百姓!”


    雖然不知周敦頤聯想到了什麽人,以致於生出這般誤會,但王重陽自然不會多嘴。


    他收起陽神法身,對著周敦頤俯身一禮:


    “元公高義,我等必不負今日之情!”


    說著裹挾風雨,帶著身後七人向遠方遁去,一道雷光從後方趕來,薩守堅身形自其中顯露,對周敦頤打了個道稽,算是一禮。


    同在雷光中的陳楠和龍君也都各自頷首致意。


    周敦頤立於虛空之中,目送眾仙離去,在後追逐的張叔夜見狀也放緩了腳步,上前拜見,恭敬道:


    “元公,為何放這些天師遺民離去?而且那西湖孽龍也隨他們離開了!”


    周敦頤蒼老的臉上露出笑意,看向這位兵家的中流砥柱,笑語溫和道:


    “當年異族南下,入侵中原,多虧了北天師道及時通傳,人族才能反應過來,拒其於大河之北。隻可惜救助不力,北天師道泰半戮沒於異族軍陣之中,隻有些許遺脈遁入寇聖所開聖界,得以幸存。


    “如今時光荏苒,天師遺脈複歸我界,看在昔年於人族有大功的份上,放他們離去又如何?更不要說還有幾位道家的隱世治國出手相助了。”


    他似乎把王重陽錯當成了認識的某個熟人。


    “可是,那西湖孽龍......”


    張叔夜猶有不忿。


    “此事便又涉及到另外一樁隱秘了,”周敦頤笑道,“你隻需知曉,那西湖龍君並非前唐年間殺生傷稼的錢塘龍君,後者所作殺孽也清算不到前者頭上。”


    “竟有此事?”


    張叔夜麵色動搖,卻依舊有些懷疑。


    “蘇學士當年疏浚西湖,雖然與這龍君做過一場,但卻是不打不相識,後來亦有一份交情。”


    周敦頤提點道。


    “你現在還是龍圖閣直學士,若你前麵那個‘直’字去了,你便能在龍圖閣中接觸到蘇學士昔年所留文字,窺得此事全貌了。”


    張叔夜半信半疑道:


    “既是如此,那便饒他們一次。”


    “這便對了,”周敦頤撫掌道,“如今此事告一段落,你將事情經過寫成文書上報朝廷罷,老朽就先回廬山了。”


    “元公慢走,嵇仲便不送了。”


    “去罷。”


    周敦頤一步邁出,身影消失不見,下一瞬卻出現在河南府治洛陽縣。


    洛陽城中有隋唐宮城,洛水穿城而過,流經南門,上有橫橋南渡,名曰天津橋。


    橋上有四角亭,橋頭有酒樓。


    酒樓二層,一名中年文士憑窗而立,雙手負於身後,眺望這西京繁華風物。


    周敦頤出現在文士身邊,語氣中夾雜疑惑:


    “堯夫兄早先傳訊於我,言說不必阻攔那些天外來客,不知有何用意?”


    被老儒以兄稱之的中年文士撫了撫頭上的烏角巾,輕笑道:


    “天機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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