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待到次日光濟再見葉九娘時,便能看見其人麵上似有一層瑩瑩玉光,顧盼生輝,顯然是已經入道,未能壓抑住自身氣息的表現。


    雖然昨夜光濟並未關注葉九娘作出了什麽選擇,但無論是先秦機關術還是昆侖偃師傳承,其內都有配套的吐納導引之術存在,可供葉九娘習練,從而脫胎換骨,練出內息、法力一般的事物。


    普世之中,除了注重心境修煉的佛門和儒家外,其他超凡之路大抵如此。


    就連佛門內部,也有三乘教派之分。


    光濟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在十二因緣之論上有如此之高的造詣,卻是因為他自前世就開始涉獵此道。


    他按分位緣起之說,將十二因緣劃分作三世兩重因果,為過去世之二因、現世之五果、現世之三因、未來世之二果,並據此一一修行下去。


    也就是說,光濟自前世末法時代修行十二因緣法門,得以入道;並於現世承接前世功果,欲證那辟支佛果。


    最終於未來世成道,究竟解脫,開悟證果,得缽剌翳迦佛陀之果位。


    較真算起來,他這也是累世修行,轉劫數次了。


    若是他證果後再轉入大乘佛教,修行菩薩行,參悟六度波羅蜜,累積小乘教派所沒有的智慧、福德和能力,終有一日也能成就正等正覺,於某方大千世界坐一坐那佛門教主之位。


    可謂是前路一片坦途。


    話接前文。


    既見葉九娘走上修行之路,日後或有相見之日,又因著兩家本就是世代的交情,光濟對她的態度也不免親近了幾分,留下幾句指點,言說了此世大致情形。


    此世為漢地九州,又名赤縣神洲,本是大九洲的一部分,怎奈昔年上界天人大戰,波及大九洲,使其四分五裂,飄蕩無垠虛空之中。


    因著九洲破碎,是以天神俱滅、地祇不存,隻有一些小神依托神域苟延殘喘下來,多是洋神、家先一流,若是碰上個城隍、判官,那都算得上少見了。


    除此之外,某些實力強橫的修者因為不似神祇那般與天地相合,也僥幸從大劫中得以幸存。


    這些修者有不少都遁入當初隨天地一同破碎,如今依附在九洲碎片之上的陰世當中,在其中自立一方,作威作福。


    比如前不久二人從中走出的萊霞鬼村,若是光濟所料不錯,其本該是齊魯一帶,與萊陽、棲霞二地相對應的陰世碎片。


    隻是天地破碎之後,陰世隨之動蕩,這萊霞裏卻是漂流到了江浙一帶,並固定下來,附著在陽世之上,成為了那楊三的立身之所。


    這些陰世碎片有大有小,小的也就是萊霞裏一流,有些修為的修者都可在其中自由來去。


    而大型的陰世碎片中,甚至有當初冥府的殘跡遺存,若是被邪道修士控製,足以掀起驚天大變,攪動陰陽兩世。


    就比如那占據了陰司枉死城的黑山老妖,數十年前竟想由陰返陽,率領萬千妖鬼之物反撲陽世,建立地上魔國。


    幸而與之相對的正道領袖金山寺法海禪師關鍵時刻出手相抗,將其迫回陰世,打斷了黑山老妖的籌謀。


    即便如此,人間王朝也不得不換了一代,另起新龍。


    與光濟這仍在人間打滾的修者不同,似黑山老妖、法海禪師這等人物,都是功行圓滿,早該飛升上界的存在。


    隻是由於九洲破碎,天機變亂,於是多了一份纏身因果,遲遲不得解脫罷了。


    另外,當初那萬千妖鬼也有不少散落人間,各自隱藏起來,作為黑山老妖遺留的後手,為其在陽世發展勢力。給這些年下山入世的正道弟子添了不少麻煩。


    光濟在俗世遊曆數年,期間也見過不少類似情況,更是動手除滅了一些,對其中內情知之甚詳。


    如今為葉九娘一一說來,講得其人眼中異彩連連,看起來十分感興趣。


    當然,其中有幾分是因為聽到了某些似是而非之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光濟初聞此事時,也是心緒複雜難明。


    ......


    在葉府盤桓了幾日後,光濟見上旬已是過去泰半,而自己在月中還有一場約會要赴,於是便對葉老爺提出去意。


    葉老爺挽留再三,見光濟確有要事在身,於是不再強留,隻是又送上了許多金銀之物,作為酬勞供奉。


    對此光濟仍是拒之不受,隻是從葉老爺那裏討了一罐上好的香油,作為燃燈之用,如此便罷。


    葉老爺本想再去光濟出家所在廟宇中將佛祖金身修繕一番,也被葉九娘攔下。


    立在抄手遊廊一側的鐵牛身前,葉九娘笑意盈盈:


    “道兄救九娘於水火之中,此番大恩,九娘實在是難以回報。”


    光濟聞言喧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普度眾生,救苦救難,本就是佛門所倡。九娘不必掛懷。”


    九娘笑著搖了搖頭:“我知佛門廣大,但知恩圖報畢竟是前人教誨,九娘不敢擅專。”


    她沉吟了一會,展顏道:“我曾偶然得到一卷竹簡,記載一派學說,內中似蘊佛門之理。若是道兄不棄,這便送於道兄了。”


    光濟心中自知,此物絕非葉九娘所言那般簡單,怕是其人從那係統中所獲,特意贈與自己。


    他頓了頓,笑道:“既是如此,出家人便厚顏收下了。”


    葉九娘抿嘴輕笑,示意身後侍女將那件事物呈給光濟。


    光濟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卷竹簡,其上墨跡看似黑亮猶新,卻入木三分,難以拭去,想必也是有些年頭的古物了。


    展開去看,內中記的卻是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之論,以心為本,唯識無境。


    掩卷沉吟良久,光濟緩聲道:


    “此中所述確實與三藏法師一脈有關,具體如何,還得出家人細細體悟才是。總之,謝過九娘了。”


    “對道兄有用便好。”


    葉九娘心底鬆了口氣,她在挑選謝禮時也曾百般考慮過,最終選擇了此世當中尚未正式出現的儒家心學一脈典籍。


    畢竟心學的一個重要觀點便是“心本論”,與光濟所言三藏法師一脈即法相宗的“唯識觀”頗有相類之處。


    再加上她又特意進行了一些偽裝,以致於這卷竹簡連光濟這個小乘弟子都晃了過去,以為是記載法相宗言論的事物。


    當然,她這番心思,完全是白費功夫。


    誰能想到光濟也非此世之人,於過去世就已開始修行,對於心學也早有耳聞,如今一見便知此物來由。


    但不論如何,葉九娘的好意,光濟還是領受了。


    與葉九娘辭別後,光濟離了葉家莊,按來路而返,向著西南方向而行。


    葉家莊在臨安城東北,離西湖也有一段距離。


    光濟未出家前,丁家在臨安城內也算是大戶人家,他所拜師的那位老禪師,便是西湖飛來峰上靈隱寺中的當家和尚,元空長老。


    這元空長老也是累世修佛,雖然無有修為在身,但九世比丘下來,心中自有一縷佛性駐留。


    更兼靈隱寺乃是江南禪宗五山之一,分屬南禪,講求“一朝頓悟”、“即心成佛”。


    是以這老和尚在臨安城中,名聲也是不小。


    當初也是他一眼瞧出光濟與佛門有緣,直接收其為徒,賜名光濟。


    前日裏光濟在靈隱寺中念佛,這位元空長老便將光濟喚來,言說道:


    “你雖是小乘弟子,但也終究為我佛門一脈。緣覺者生於有佛之世,觀察思惟十二因緣而得道證悟,你既是如此,便不好一昧清修,須得常常下山入世,走上一遭。”


    說著便遞來了葉老爺的書信,命光濟下山救苦去了。


    也是在此過程中,見了那楊三少爺“求不得”之苦,光濟心中才有所觸動,對於現世三因第二因“念念不忘,妄求追取”一境有了些許感悟。


    這也是知行合一,以行踐知的功夫,為葉九娘所贈心學典籍中所述。


    於是一邊趕路,一邊修行,光濟的速度不免慢了下來。


    如此行了五六日後,光濟登上一座山嶺,便見山下有一方廣大平湖出現在眼前,輪廓呈近橢圓形,清平如鑒。


    湖中有三島,其上古木蔥鬱。又有數道長堤,將湖麵分割成若幹水域。


    周圍群山環抱,層疊起伏,逐漸抬升,正如蓮花綻放。


    這便是西湖了。而湖畔往東,則是臨安城,前朝都城,而今的陪都所在。


    光濟並未下山遊湖,也不曾入城一觀,徑直向西而行,到了西湖西北麵,靈隱寺所在。


    此寺背靠北高峰,麵朝飛來峰,隱於山麓之中。


    兩峰挾峙,林木聳秀,深山古寺,雲煙萬狀,確實是一處不可多得的人間淨土。


    光濟依寺前山路而行,掌中托著青銅古燈,一路迤邐而上,剛到了山門之外,便聽得一陣吵嚷。


    他抬眼望去,正見今日輪值守山和尚誌清,和一人在那裏糾纏,推推搡搡。


    於是心下生疑,上前問道:“誌清,這是怎麽回事?”


    誌清聞言轉頭,見是外出遊曆的師叔回來了,於是手上用勁,甩開了那人,上來問好道:


    “阿彌陀佛,原來是光濟師叔回山了。”


    光濟點點頭,出言道:“你為何和這位檀主在此糾纏?”


    誌清回首看去,見那人也不上前糾纏,隻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裏,雖然衣物多有髒汙,但依舊能看出用料不凡,氣質翩翩,於是苦惱道:


    “敢教師叔知曉,此人是台州府天台縣人,心慕佛法,意圖在我寺出家。”


    “既是如此,你又為何攔著他?”


    光濟來了興趣,他觀此人五官清秀,品貌清奇,眉心中一點白毫綻放微微金光,明顯也是與佛有緣之人。


    既是如此,為何誌清還要阻攔他?


    誌清拉著光濟向旁近走了幾步,低聲道:


    “師叔有所不知,此人來曆不凡,其父官至京營節度使,算得上是位高權重。隻是他自父母雙亡之後,看破紅塵,立誌出家。自天台縣一路行至杭城,在此已是盤桓數日了。”


    見光濟還要問,誌清又道:“其人父母雖去,但舅父一家也有些地位。自外甥不告而別後,在臨近庵觀寺院中都貼出白帖,懸賞此人下落。我見其塵緣未斷,故而不敢放他入內。”


    光濟聞言心中一動,道:“你可知此人姓名?”


    “據說這人是天台山國清寺性空長老的記名徒弟,喚作李修緣。”


    光濟麵上露出微笑:“原來如此。你見其塵緣未斷,我倒覺得他是誠心求佛,隻是手段有失偏頗罷了。不如這樣,由我帶他入寺前去拜見方丈,請他老人家定奪。”


    誌清知道光濟是寺中住持元空長老的弟子,在寺中地位不低,於是也無異議,引了那李修緣過來,對其道:


    “好教你知曉,這是寺中光濟禪師。如今外出歸來,見你心誠,特意攜你入寺拜見方丈,還不快快謝過!”


    這李修緣行了過來,卻是一身傲骨難掩,嗤笑道:


    “我以為靈隱寺為江南禪宗五山之一,必是清淨寶刹,不惹俗世塵埃。誰知區區一守山弟子也懂得如何前倨後恭,實在令人不齒。這靈隱寺,不入也罷!”


    說著口占律詩一首,詩曰: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今卻被鐵牛閂。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何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使留名在世間。


    誌清聽李修緣將他這守山僧人比作閂門的鐵牛,登時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出言譏諷,卻被光濟攔了下來。


    “阿彌陀佛。”光濟喧了聲佛號,誌清聽在耳中,便覺似有一盆涼水自頭頂澆下,瞬間清醒過來,心中火氣散了大半。


    “靈隱寺畢竟離俗世太近,沾了些許煙火氣,卻是惹師弟發笑了。”


    雖然李修緣尚未出家,但他畢竟是國清寺老方丈的記名徒弟,光濟稱他一聲師弟倒也恰當。


    “然而‘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禪宗精義本就蘊於俗世之中,純任本然,見性成佛。師弟倒也不必過多怪罪誌清。”


    李修緣聞言目光閃動,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修緣領教了。”


    於是對於入寺一事再無反對意見,被光濟引入寺中,前去拜見元空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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