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淩的耳朵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見,耳朵裏隻有母親屋子裏傳來的單調木魚聲,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魚上,是敲在她心頭。


    他要走了,他說、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進了鍾家三房,把賣田的銀子全數賭光,賀澧向鍾子芳提親,約定好聘金五十兩。王水木點頭,允下這門親事,她大哭大鬧,之後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堅持親事,他大約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鍾子芳的身世。


    推掉親事之後,鍾子芳再不理會賀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賀澧什麽時候離開秀水村。


    緊接著,今年八月母親病亡,明年四月阿靜被賣,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六月,她進安平王府……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緊接而來,她腦海中沒有任何和賀家有關的記憶,她隻曉得鍾子芳離開鍾家老宅那天,賀大娘瘋狂地哭喊著阿澧死了。


    她記得那天,天很陰,刮起陣陣陰風,無預警地一場大雨落了下來,馬車經過賀家門口,她看見賀大娘哭倒在泥濘裏。


    思緒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將走入危機,一年多後,離開人間?


    心裏被撞得疼痛,像是誰伸長了手在她心窩子裏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覺迫得她說不出話,兩顆淚珠子就這樣當著賀澧的麵啪答落下。


    她的淚珠子像是會灼人似的,燒了他的心,他慌亂了手腳,急著用衣袖拭去她的淚。


    「你怎麽了?別哭啊,我隻是來向你道別。」他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親的,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臉頰,一下一下重複為她拭淚。


    「別哭,我會給你寫信,我叮囑過桑子幾個了,他們會把牛舍的事處理好,半點不需要你擔心。我跟周大人提過,他說會關照你。對了,房子留給你,我那田地也留給你,如果你想擴建牛舍,不必擔心土地……」


    他說了一大堆,全是對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擔心他離去後她會失去照應,可她怕的不是這個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麽辦?


    明年六月……她要怎麽告訴他,他會死?她要怎麽對他說,你留下來吧,天底下沒有那麽多的豐功偉業值得用命去闖?


    耍賴有用嗎?哭鬧有用嗎?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丟臉一回。


    她半句話不說,隻是衝著他哭,哭得他心亂、哭得他無措,哭得他不知道怎麽說話。


    「你講講話,別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麽?」比起她的眼淚,千軍萬馬大概還好應對一些。


    「你呢?那你呢?」


    鍾淩開口了,說的卻是讓人一頭霧水的五個字,任賀澧再聰明也猜不出要怎麽解釋。


    她是在怪他,這陣子很少出現嗎?可他不能老實對她說,欽差大人來查金日昌賭坊的底,查到他這個冪後老板,他必須隨對方回京。


    他不能說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風巨浪,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京城裏將因為自己這號人物而動蕩。


    不能說的話太多,但他能夠阻止她的淚水。


    賀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擰起嚴肅的雙眉,怒道:「不許再哭了!把話說清楚!」


    可他不能說清楚,她又如何能夠?


    說她有靈異體質,能預知明年的事嗎?還是說她有通天眼,看得出來他明年會死?


    一陣混亂,她隨口胡說:「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麽辦?」


    亂七八糟的胡話,但這回賀澧聽懂了,原來是擔心他啊,微微一笑,連他的大胡子都溫柔起來。


    「我沒有怎麽辦,我會好好的,男人總是要遊走四方、建功立業,不能關在這個小地方。」他試著用溫暖的口吻哄她,當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鍾淩惱火了,一把推開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騙我!你是要跟那個很危險的貴公子走吧?有沒有聽過蛇鼠一窩?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會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敵人的毒爪攻擊。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麽明知道那堵牆會倒,卻偏要往那牆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麽多,你何必與危牆為伍?別告訴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麽?虎鞭還沒長齊、虎皮太小張、虎膽不夠泡酒、虎肉沒幾兩,知不知道吃青菜才會長命百歲,沒事別去虎穴挖寶……」


    哇啦哇啦,她講一大串,講得飛快,亂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邏輯,但她很確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貴氣男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全數落在屋頂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貴氣男耳裏,激得他差點兒從屋頂上跳下來抓住她痛責一番。


    蛇鼠一窩,她這是在罵他嗎?


    鬼話!沒見識的女人!男人怎麽可以庸庸碌碌過一生?不創下一番事業名留青史,怎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高堂雙親?


    上官肇陽深刻懷疑,這丫頭是賣糖還是賣毒的,怎麽嘴巴不甜還毒得厲害。


    賀澧歎氣,雖然她胡扯一通,他卻能組織並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陽的身分,卻清楚這人將給他帶來危險,她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全呐。


    確實,此行並非坦途,危險必定相隨,但人生有許多事是避不開的,他必須正麵迎上,否則日後將會憾恨,他不想給自己這種機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錯,你會出事!」話脫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經來不及。


    很白癡?對!但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白癡而改變他的既定命運,那麽就白癡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吧!


    「你為什麽這樣說?」濃眉打結,難道她也知道……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裏,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藉口爛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藉口。「賀大哥,你不要離開好嗎?你留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反正聖人沒咱們的分兒,也別妄想去當偉人,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誰知道,沒了命富貴滔天又有什麽用?賀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我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阿芳……」


    賀澧不再客氣而疏離地喊她鍾姑娘了,實實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與她的距離。


    她不理他的叫喚,緊緊拽住他的衣袖,蠻橫而無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隻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堅強,他會讓她這幾句話逼出熱淚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記著還有一個徐伍輝,他幾乎想將她抱在懷裏,認真叮囑她一聲,「等我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繼續、每天、見著我』。」


    可是他既堅強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後,他凝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我安排了人照顧她,不久之後我會接她進京,田契、房契還有桑子幾個人的身契都在這裏。」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麵上。


    鍾淩不敢置信,凝眉望著他,她說了那麽多,他竟連半句都沒聽進去?還是要交代、還是要進京、還是要和那個貴氣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親還在秀水村時,賀家宅子先讓她住了,等她離開,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擔心會麻煩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會為你出頭。


    「阿靜這次考試,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定會金榜題名,與其擔心他會不會考上院試,倒不如操心他會不會少年心性,驕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裏,有空就去打聲招呼、走走親戚;再不耐煩徐大娘,表麵功夫還是要做,你不擅針線,但好在有銀子,買兩疋布、送點紙墨都好。


    「至於鍾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見也別扭頭就走,麵子這東西最沒用、也最好用,給他一點麵子,日後出了什麽事,旁人不至於往你身上說嘴……」


    瑣瑣碎碎的,不擅言語的他說了一大篇,讓她更加錯覺他在交代遺言,害得她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漸漸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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