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要換件衣服嗎?”子岑老是覺得他家公子每次進宮都太隨便了,像是去逛自家的後花園似的,“皇上會召見公子,說明皇上喜歡公子啊!就像慧嬈公主……”最後四個字是壓低聲音悄悄說的。


    “小鬼,你想的倒都是好事。”衛涵淡笑著斜他一眼,“皇上若隻會像你那樣想,他就不是皇上了。嗬,隻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啊?”子岑一臉沒聽懂的疑惑,“什麽公?”


    “沒什麽,一個非常會做菜的廚子。我去宮裏看看皇上有沒有把他請來掌勺。”他說完,拍拍子岑的肩,便徑直出去了。


    陪皇上吃飯,其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衛涵麵前擺著滿桌異香撲鼻,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珍饈佳肴,他卻在看著一個青瓷蓮花碗外沿的花紋發呆。


    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當你在一堆青菜蘿卜裏頭看見一盤紅燒肉,會垂涎三尺,直想要一個餓虎撲食撲過去;但當你眼前的桌上被塞滿了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杯盤碗盞,有一堆瑣碎的規矩,還有人在不停地換上撤下的時候,那食欲就不知道飛哪裏去了。光看著就飽了。


    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麽,其實他也沒聽太清。他隻是垂下眼不著痕跡地看著濕了一片的右手衣袖,從開席他一直滴酒不沾,最後皇上居然舉杯相邀。當然,這杯酒全部落在了袖子裏。


    這下,皇上該放心了吧?


    坐在回掃葉居的轎子上,他嘴角一勾,帶起淡淡的笑意。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更夫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在遠遠的地方響起來。路過幾座大宅的時候,還能聽到悠揚輕緩的絲竹之聲,和女子柔媚入骨的輕笑。


    嗬,這才是穀外的世界啊……爾虞我詐,每個人都在書寫著屬於自己的人生,貴如天子如此,賤如小民亦如此,的確是精彩紛呈。可是,也少了他生長的那個山穀裏,那座高山上的那種浸透人靈魂的平靜祥和。


    那裏的那群人……


    他伸手撩開轎旁小窗的垂簾,看著夜幕下的顆顆繁星,想起了那個三人同飲,摘星星,捉螢火蟲的夜晚。他們怎麽樣了?穀裏現在的情形又是如何了?


    他的離開,是不是讓他們一片憤怒的嘩然,痛心疾首地唾棄著他的背叛?


    不知不覺地抓緊胸前的衣服,他無奈地苦笑。


    祺啊,你真的給了我一件好艱難的差事啊!歎口氣,他開始仔細回想目前見過的宮裏各宮殿的位置,和禁衛軍排布的大致情況。


    時間太過緊迫,多一刻都是危險,也許,他該放開手去試試了——


    “回來了?”回到掃葉居的時候,塵昊居然又在黑暗中等著他。


    “回來了。”他也不停,甚至沒有看塵昊一眼,和他擦肩而過然後直接往房間走去。


    “等等。”倒是塵昊一把拉住了他。像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什麽,又仔細聞了聞,然後拉起他的衣袖看到了那一片濕,用手指撚了一下放到鼻子前麵,眼裏瞬間充滿了興味,“秋草。宮裏秘製的慢性毒藥,中了這種毒的人,就像秋天的荒草,隻能慢慢地枯死。服下之後,人會如同患上重病,最長兩月,慢慢虛脫而死,查不出任何病因。”


    衛涵微怔了怔,然後皺皺眉,隨即便淡淡地一笑,“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宮裏死在這種毒藥之下的人不下十來位,但大多都是妃嬪們在用,對付的多半是榮寵相爭的對手,或是一夜承恩就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宮女。皇上自己卻從來沒用過,你也算是首開先河了。”塵昊也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意卻有幾分譏誚和殘酷的味道。


    “所以,皇上也應該對我放心得很了。”衛涵也撚了撚那濕透的衣袖,垂下眼低聲自語。


    “我猜皇上原本是沒有這心思的。但自從你進宮之後鬧得滿城風雨,動靜實在太大了,連十七公主都被攪了進來。他大概覺得你太難掌控,所以就先下手為強。不過,皇上既然敢在你身上下這種毒,至少說明天遠多半給了他什麽保證。不論你要做什麽,如果過了這個期限,恐怕都會來不及了。”


    “我知道。”衛涵又轉身向房間走去了。他今晚對塵昊顯得特別的冷淡,“我先休息了,你回去吧。”


    塵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之後對著已然熄燈的窗戶淡淡地說:“我自然是該回去了。不過,宮裏的禁衛軍交班的時間是三個時辰一次。這個時候,往往是他們最放鬆、警惕性最低的時候。”


    “你什麽都沒說過,我也什麽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幹什麽也不關你的事。”頓了頓,衛涵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了出來。


    塵昊眼裏有奇異的光芒一閃,原本靠著院門的身子緩緩站直了,“不過,就算鑽了這個空子,憑你的武功也很危險。”


    “那也是我的事,你回去吧。”依舊是那樣淡淡的。


    這小子……塵昊忽然發現自己開始有點佩服他。這個人,究竟是太聰明,確信自己一定能辦到,還是個瘋子?他去以身犯險的時候,就真的不會有一絲猶豫嗎?


    他轉過身,當作自己不知道衛涵房間的窗戶中飛出了一個黑影。原本想要回去睡覺的,但站了片刻,最後還是重新走進院子裏坐了下來。


    這世上這種瘋子還真不多見,就這麽死了太可惜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他才會在這裏等著那個瘋子回來。


    第二天,整個皇宮鬧得沸沸揚揚,說前一天晚上出了刺客,有黑衣蒙麵人夜闖禁宮,在禦書房前被攔了下來。但最終還是沒有抓到人,讓刺客跑了。當天整個皇宮全麵封鎖,一殿一房地排查,卻仍然什麽都沒有搜到。


    但開禁的第二天,慧嬈的轎子就又行進在去往紫雲淨壇的路上了。一路上,她始終帶著奇特的笑意回想著幾天之前她和皇上的對話。


    “聽說你最近和衛涵走得很近?”皇上蒼老的聲音不溫不火的,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淡淡威懾力。


    “哦?原來這些話居然已經傳到父皇耳朵裏了。”慧嬈眨眨眼,不動聲色地露出一臉乖乖女兒的可愛笑容,打算蒙混過去。


    “你大言不慚地對外宣稱你們是‘舊識’,現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父皇怎麽會不知道?”皇上難得慈愛地微笑著,看著慧嬈“無邪”的笑臉,卻意有所指。


    慧嬈的目光沒由來地一閃,忽然正色了,“原來,父皇是很清楚他的身份來曆的。所以知道我們之前一定不認識吧?”


    “不錯。”皇上讚許地垂下眼,“想必你也看出來了,他出現在宮中是有特殊原因的。”在這個聰慧的女兒麵前,他不打算隱瞞什麽。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慧嬈的不動聲色下麵有怎樣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心思,“他不是一般人,對父皇來說也有很特別的意義和作用。所以,慧嬈,不要太接近他。”


    “不要接近他?”


    “對,離他遠一點。你可以挑上全天下所有的男子,唯獨他不行。雖然父皇也知道衛涵實在是個會讓小姑娘看一眼就再也移不開目光的男人,但是朕更相信,朕的十七公主是不同於其他女子的,是嗎?”語氣是慈愛的。但慈愛的背後,卻是不容辯駁的絕對權威,所要求的隻有服從。


    “哦。”慧嬈的眼光慢慢移到座位右邊的朱雀銅燈上,輕輕地應了一聲,無聲地點了點頭。她既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哦”的意思隻是這些話她聽到了。她抬起頭來看向皇上,突然不再笑得一臉天真無邪,而是變得無比的淡雅,恢複成人們心目中的“公主”該有的那種樣子,淡雅得連皇上都看不出破綻。


    她沒有立刻答應,但她一定會去思考。皇上篤定地轉過身,知道自己不用再提點了。他很了解這個女兒,知道她的智慧足夠讓她很好地做出取舍。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慧嬈麵對的是衛涵,一個生平第一次讓她迷茫到近於惶恐的男人。


    命運究竟會在什麽地方轉彎,也許真的沒有人能夠知道。


    原本她以為,衛涵進宮來是另有目的的,雖然覺得他似乎並沒有惡意,但肯定不像對外說的什麽“清離上教的新護法”。但現在她突然發現,衛涵的來曆和背景,皇上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進宮來也許就是得到皇上的首肯的。這兩個人,似乎在相互利用著,皇上想從衛涵那裏得到些什麽,衛涵也想從皇上那裏獲取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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