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難和看看腕上的表,他還有別的事要做呢!盡量放輕腳步,不願打擾裏頭人的相見歡,他安靜地離去。


    一個多小時後,弘子夫人終於累倒了。


    “你是回來看我嗎?還是會住下來?”


    太長久、熱烈的交談花去弘子夫人脆弱的體力,在兩名看護一陣手忙腳亂之下,總算又安安穩穩躺平在床上;孟情歌則是雙膝跪在床邊,方便跟她交談。


    “我……我隻是……”想回來看看您罷了!話卷在舌尖,她發現自己怎樣也說不出來,或許是因為弘子夫人那雙疲倦美麗卻又充滿渴望的眼神吧!“但是您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罹患了癌症?”弘子夫人接續她的問句,還有些玩笑似的挑挑秀眉,頂著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這是接受化療最明顯的後遺症。


    “不……我是認為……”弘子夫人表現得如此豁達,孟情歌卻是格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這麽好的人,為什麽偏偏會得了這種……這種……


    “情兒啊!死神是最公平的,她會找上的人,什麽時候分過貧富貴賤與善惡邪正?”弘子夫人一點也不在意的笑笑,好像累得快要睡著了,卻又想起什麽似的張開了眼睛。“但是,情兒啊!你知道嗎?得了這個病後,我一直都想給你這句忠告,那就是,時間去了,是不會再回頭的;同樣的,人也不能一直回頭看以前所發生過的事。張開你的眼睛,先將前頭瞧清楚吧!”


    人也不能一直回頭看以前所發生過的事——


    字字句句,孟情歌覺得那些話像是深刻的烙印在自己的心房上。


    弘子夫人為什麽對她說這些話?


    站在居住了好幾年的睡房門前,孟情歌遲遲不肯踏入。


    她回來是想看看弘子夫人,但並不是想回到西村家,那樣感覺很……很……


    “你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從走廊另一頭走來。西村難和一眼就看見她。


    啊……


    “西村……先生。”僵硬地微微頷首為禮,孟情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西村先生?心房間過一抹窒息及疼痛,西村難和奇怪自己竟然還能以平穩的語氣開口,“怎麽不進房間?”


    孟情歌突然很想哭,一股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崩潰的衝動,


    “因為我不想住在這棟房子裏。”本來是想堅決又響亮且大聲說出來,哪知道聲音反而變得又細又輕,低啞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來。“在這裏……我覺得很難過……”她該如何解釋對西村家的矛盾情結?


    “我叫司機送你去飯店。”似乎被開了一槍,西村難和必須費盡全部的意誌力,才能讓自己依然站得又直又穩。


    她知不知道這番話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深吸一口氣,西村難和帶著心痛轉過身,孟情歌沒有注意到自己竟是癡癡的目送他的背影……


    “小和啊!這幾年來變得可多了。”


    昨夜之事,似乎又曆曆在眼前——


    弘子夫人感慨的口吻,吸引了孟情歌全部的注意力。


    “他主動退了玉山家的婚事,也沒傳出什麽桃色緋聞,整個人栽進了工作裏頭,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更是家常便飯,並且和京極把西村財團擴充兩倍有餘……”說到這裏,弘子夫人像是想起了什麽,憂愁地微皺眉頭。“不過也聽說小和那孩子在擴充財團時,合並別人公司的手腕太強硬了些,有人對他很不滿,還寄了黑函……”


    是這樣嗎?孟情歌發現自己是屏息且緊張地聆聽著。她是為了誰屏息而緊張?


    “算了,商場如戰場,不是我一個女人家能插手的事。”弘子夫人看出了孟情歌的緊張,微微笑著,轉了一個令她喜悅的話題,“情,你一定想不到,小和那孩子在工作之餘最大的娛樂是什麽吧?”


    “是什麽?”她想知道嗎?是的,她當然想知道,而且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嗯哼……”神秘地一笑,弘子夫人喚來傭人,“你帶情小姐去二少爺的書房,快。”


    “啊!”女傭滿麵的遲疑。“這個……不好吧?夫人,二少爺不準任何人……”


    “快去!有事我來擔當。”弘子說。


    一踏入西村難和的書房,孟情歌便懾住了,精致考究的房間裏什麽都有,烏木沉重的大書桌、皮製沙發椅、琳琅滿目的書架


    入目所及之處都是照片!


    一張又一張,看得出是偷偷拍攝的——全部都是她!


    她的喜怒哀樂、沉思的模樣……


    咦!這張不是她抵達台灣桃園中正國際機場的時候嗎?


    還有這張,可是她搭火車時倚在窗邊打瞌睡的模樣呢!


    下一張則是“freepub”開幕時,她跟丁玎當舉杯慶祝呢!


    還有好多、好多……


    她朝烏木大書桌走去,上頭除了擺設一些文具、資料夾外,擺在玻璃桌墊正中央的,也是一張經過加洗放大的照片——


    一到台灣她便去剪頭發,這是她剛剛從美發院走出來的那一刹那……


    照片中的小臉甜美地笑開著,笑容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想望豪氣,完全擺脫過往長年的陰霾,仿佛正式是告從今以後,自己的人生是由自己來掌握,自己來作決定,自己來做自己的主人…


    她垂下雙眼,有些茫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西村難和在想什麽呢?為什麽他要把這些照片當成珍貴的東西般擺設出來?


    “為什麽?”她問著照片中的自己,但卻不可能有答案,隻有一室的無語。


    “為什麽?!”


    第一回是輕輕的詰問,第二回就是有點悲傷的咆哮。


    她好想將這些照片全都撕下來一一燒毀!不知怎地,她就是想破壞,破壞這些照片;抑或是她真正想破壞的是一路走來、過去與現在的自己?


    “可惡!可惡!可惡!”


    她真的將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了,率先拿下她在桃園中正國際機場的照片撕碎,再來是她搭火車的……再來是她跟丁玎當的合照……再來是……


    “嗚——”


    當整個房間的照片都變成一堆碎片堆積在地板上時,她的終極目標是那張被放在玻璃桌墊下的照片!


    她毫不思索地拿起照片——


    “情?!”


    當西村難和結束一天的工作,踏入這個他不準其他人進入的聖地時,先是驚訝地發現有人違反了他的命令,接著驚訝整個房間慘遭破壞,然而最驚訝的是這個人——竟會是情!


    “你怎麽……”隻問了一半,他停了下來,看著她從書桌前的沙發椅站起,將手中的照片扔回桌上,繞過書桌,朝他走來。


    終究,她沒有撕毀那張照片。


    “情……”西村難和可以感覺呼吸、心跳、全身機能的運轉似乎都在這一刻停上。


    沒有說一個字、一句話,孟情歌隻是走到他麵前,直勾勾看著他的臉,看人他的眼,很重、很重的歎著氣,那麽響亮,好像在紓解一份已經積壓太過長久的哀傷。


    然後,她踮起腳尖,雙腕柔軟地勾住他的頸項,輕輕將唇貼上。


    “難和,你想過我嗎?你有像我一樣,每天都想你嗎?”


    平常冷血精明的西村難和,此時卻把嘴大張得仿佛可以吞下一顆鴨蛋!他像個柳下惠,被孟情歌抱著卻不敢回摟,就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太大力,這個像是最美的夢就會清醒似的。


    “很奇怪,我應該是要恨你,恨到下輩子才是。”孟情歌發出低低的笑聲。


    但西村難和卻沒有聽過比這更熟悉甜美的笑聲。


    多少個午夜夢回,他不是在她的笑聲,就是在她的哭泣聲中清醒。


    他常常以為自己就要瘋了,因為思念而發瘋,然後不停地回想以往他是如何地虐待她。


    他如此這般的淩遲著自己的每一根神經,算是為她教訓他自己吧!他每每都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在下半夜會再也睡不著,寧願待在書房裏望著一張張她的照片來安慰自己,沉重地幻想著懷抱她的真實感受……


    “你恨我嗎?情。”很艱澀地,他還是問出口了,他不得不問,無論答案是好還是壞,他一定要再次確定她對他的觀感。


    “恨。”孟情歌簡潔有力的回答,讓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凍結了,但是下一句卻又輕輕地替他解凍,“恨到我還是一直愛著你。我在想,也許未來也是這樣吧!一邊恨著你,一邊愛著你;一邊想抗拒你,一邊卻又想接納你。”


    這樣就夠了!她沒有判他死刑,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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