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願意。”


    “皇上,臣不能。”


    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同時在競技場上響起。


    瞬間,有一股凝重的氣氛在圍場上空盤旋開來,整個空氣裏開始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讓眾人全都屏氣凝神,不敢動彈。


    “張蕁,說說為何不能。”皇帝麵無表情,聲音平靜卻帶著讓人顫栗的冷漠。


    張蕁拱手作揖後,往前站了一步。“皇上,臣自小熟讀儒學,君臣之禮在臣心中已經根深蒂固。故臣不與君爭,臣怎可與聖上較量?”


    “如果這是朕的命令呢?”


    遠處蘭萱握住帕子的雙手微微顫抖著,臉色慘白。現在她根本無心去想什麽勝利失敗、滿人漢人。滿心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希望張蕁不要惹惱了皇上。


    她張大驚懼的眼眸,心裏瘋狂地呐喊著。不要忤逆皇上,千萬不司以……“臣不敢違抗聖上旨意,然臣也有幾句話想向皇上明言。”張蕁抬起頭來,湛然的眼眸裏掠過堅韌與決心。


    “說。”康熙皇帝語氣威儀。


    “君,君也;臣,臣也。君臣之間有可為,有不可為。以皇上之聖名卓識,必然比臣更明白這些道理——若君不君,臣不臣,則天下亂,君民難。?他的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義正詞嚴,神情恭敬肅然。


    整個競技場變得一片死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張蕁身上。


    他的大膽言辭顯然震驚四座,也讓關切他的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蘭萱全身都在戰栗,眼前飄起一片紅霧,讓她幾乎無法視物。天啦,他在說些什麽?


    可是,在她緊張到抽搐的同時,心裏又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與欽佩。


    她向來知道自己的丈夫並不是膽小怕辜之輩,卻也不曾想過他有如此宏大的勇氣,敢於直麵君王,而麵不改色,堅持正道。


    她暗自在心裏發誓,不論今日他會受到何種處罰,她都要與他一起承擔!


    “好,說得好。”讓人窒息的沉默一再蔓延後,康熙皇帝卻突然開了口。


    “張蕁,你的答案雖然有些迂腐,卻站在正道之上,讓朕無從反駁。對於君臣之道,禮教德化,你身體力行,當為本朝之楷模,朕甚感欣慰。”康熙皇帝頷首。


    “皇上聖明。對於皇上之稱讚,臣愧不敢當。”


    “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隻是不能同你較量一番,朕還是有些遺憾。”


    康熙皇帝笑容滿麵。


    “臣自是不敢與聖上較量,但若聖上想與臣等一起切磋技藝,臣等定當竭力奉陪。”張蕁的眼裏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恭敬之態絲毫未變。


    “哈哈哈……說得好……張蕁,你既通讀儒家學說,又能應時變通,這就更難得了。”皇帝的愉悅心情從他爽朗的笑容裏就可見一斑。


    同時恭立在座下的順騏臉色微微陰沉了幾分。


    “順驥,你豪邁慷慨,坦率勇猛,頗有朕年輕時的朗朗英姿,朕有你這樣的臣子,也甚為驕傲。”康熙皇帝仁慈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


    順騏貝勒立刻拱手作禮。“謝皇上誇讚。”


    “不過今日還是要評出一個勝者……順驥,你覺得朕應該如何評判?”


    順騏貝勒暗暗瞧了一眼笑容滿麵的康熙,皇帝的眼神十分親切,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鼓勵或者暗示,讓他無從揣摩聖意。


    “一切聽憑皇上處置。臣甘心服判。”順騏貝勒高聲應道。


    “那麽,張蕁呢?”皇帝笑著點頭,目光掃向張蕁。“你是個漢人——你覺得朕應該把這個榮耀給滿人,還是漢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上之濱,莫非王臣。不論滿人、漢人,都是皇上的臣子。臣當然更無異議。”張蕁坦然而笑。


    “你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勇敢果斷,這讓朕如何取舍?罷了,朕就把這份榮寵一分為二,共同賜予你們二人。”康熙皇帝做出了決定。


    “謝皇上。”兩人同時回答。


    “這份榮寵就是朕的一項允諾,無論何時,無論何事,哪怕是犯了死罪,隻要拿出這項允諾要求朕赦免,朕也會答應。”


    此話一出,震撼全場。


    原本緊張的氣氛被眼前更大的震驚所衝散,眾人的情緒又莫名地高漲起來。


    滿清自入關以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給過任何一位臣子這樣的承諾!這真是天大的榮寵,是皇上所能給予的最好獎勵!


    “皇上龍思。”兩人同時下跪,以示感謝。“臣銘心領受。”


    此時,在觀戰台上,蘭萱交握的雙手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她的心情真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


    在經曆了恐懼與狂喜的煎熬以後,她隻覺得全身虛脫,毫無力氣。


    康熙皇帝宣布比試結束,大家可以隨意行動。


    當張蕁與順驥走下高台後,競技場裏的氣氛完全地沸騰了起來。


    許多人都跑向了他們,全是恭喜、祝賀以及諂媚之聲。


    蘭萱並沒跟著那些簇擁的人群,她定定的坐在座位上,眼神裏閃爍出一些迷惘與疑惑。


    “蘭萱,你怎麽了?”張蕁發現蘭萱神情有異樣,是在回程的馬車上。


    自從坐上馬車後,蘭萱便一言不發。這與她一徑活潑的性格背道而馳的表現,自然立刻就引起了張蕁的注意。


    “相公,沒什麽。”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後,又默默地低下頭去。


    “不對,不可能沒什麽。”他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視著她。“今天下午那個支持我參加比賽的蘭萱,可不是現在看起來沉默疲憊的蘭萱,太累了嗎?”


    “我又沒做什麽,怎麽會累。”她還是低著頭,扯了下嘴角。“不像相公參加比試,騎馬射箭,又要跨越許多障礙,和那麽多八旗子弟還有貴族們一起競爭……才是該喊累的那一個。”


    張蕁因為她的話而眼露疑惑,他往後靠了一下,目光更深沉地掠過她的臉。


    “我現在很希望可以得到妻子的讚美,獎勵我今天這麽努力。”他沉默了一會俊,目光再度顯得柔和。


    蘭萱緩緩抬起頭來,她的眼裏閃爍著些許柔軟的晶光。“第二場比試的時候,我覺得腦袋暈忽忽的,仿佛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似的……你去比試,倒比我自己參加比試還讓我覺得緊張。”


    “讓你受苦了。”拉起她的手,他目光溫柔。蘭萱隻是茫然的望著他的臉,好似想要將他好好地看清。


    “堇棠,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很了解你了。知道你對禮教的看法,知道你是個勇敢正直的人,知道你說一不二,知道你公正嚴明……但是我今天看見你拉弓的模樣,看見你凱旋而歸的模樣,看見你在馬背上自在的模樣……讓我覺得好陌生,好似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這些就是蘭萱心裏的疑惑,在整個比試的過程中,她雖然被緊張和恐懼所籠罩著,但當張蕁與順驥一同獲得皇帝的獎賞後,她的這些疑惑就突然間浮上了心頭。


    “你看起來溫文儒雅,怎麽會有這麽好的馬術箭法?你是個文臣,又怎麽會比武將還要勇猛?這些技藝沒有長久的練習是不會這樣嫻熟的,可你……平日裏你喜歡書法文章,我從未看過你鑽研騎術箭法……”


    她梭巡的目光在他臉上遊移著,眼裏還有些許的憂慮。


    “原來你是被這些給困擾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燦然而笑。


    “我並不是有心隱瞞你,而是沒有機會告訴你。”


    “剛開始我覺得你在這些武藝方麵有所作為,的確讓我很高興。


    畢竟……你也知道我從小就跟著阿瑪騎馬、放鷹。如果你也深諳騎術,日後我們就有一起策馬狂奔的機會。”期待躍入她清澈的眼,但那光芒一閃而逝。“可是你的技藝高超到那種地步,我著實不曾想到。”


    “謝謝你願意把這些心裏話告訴我,而不是隱瞞起來。”張蕁溫暖的視線掃過她有些發白的臉頰。“這樣就更顯得我有刻意隱瞞的嫌疑了——可能因為我覺得在你眼中,我沒有那些滿人勇士那樣強壯,所以便想給你一個特別的驚喜。”


    “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很文弱……”她噘起嘴,在他含笑的眼裏又撇了下嘴唇。


    “好啦,我承認以前我是有些看不起讀書人。覺得你們手無縛雞之力,隻會說些之乎者也的迂腐話語。”


    “大部分讀書人的確不會騎馬,更逞論武藝。”他將雙眼微微眯起。“但我年少時和一位親族裏的長輩學了些強身健體的本領,其中騎馬射箭也是必學之術。


    “他一定很厲害!看你現在的本事就知道了。”因為他的一番解釋,蘭萱心裏的疑惑與沮喪自然消彌了不少。


    張蕁欣然頷首:“日後他若來到京城,我會介紹你們認識。他是個傳奇人物,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漂泊中度過,遊曆大江南北,遇見不平就行俠仗義、出手相助……”


    “啊,難怪你也喜歡打抱不平。即使對方人多勢眾你也毫無懼色,原來是因為你藝高人膽大!”籲出一口窒悶之氣,蘭萱終於綻出了笑容。“我真是太好運了,可以嫁給相公這樣的高手。”


    “現在不再覺得我陌生了吧?”他的目光促狹中帶著幾許認真。


    “我原本以為今日表現出色,應該能得到嬌妻的大大表揚,還在期待你會如何的誇獎我。誰知竟是這樣一番審問……”


    “堇棠,原來你也這樣巧舌如簧。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呢。”蘭萱吸了下俏鼻,調皮地嘟起粉嫩紅唇。“今日我才算看到了你的真麵目,哼,以前也把我騙得太苦了……哎喲……”


    馬車一個顛簸,蘭萱險些跌下座去。


    張蕁大手一橫,立刻將她抱進懷裏,安坐在他腿上。“小心。”


    “有相公在,我不會有事。”她順勢就勾住他的脖子,笑得無比燦爛。


    “你啊。”他一手穩穩地抱住她,一手點上她的鼻尖。“對我還有什麽疑問,趕緊一並問罷,我可不想再看到你用那種懷疑的目光望著我。”那種目光讓他胸口一陣緊縮,令他很不喜歡。


    “沒有了。”她輕輕搖頭,靠向他的頸窩。“相公,我以你為傲。不管你是漢人還是滿人,我想這些都沒有區別。而且看到你今天麵對皇上時的精彩表現,我深深明白了禮教的意義。”


    她的話令他會心而笑,汩汩暖流湧現心頭。“怎麽說?”


    “皇上要治理這麽龐大的國家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倫理綱常是不能被打亂的。”她抬起頭,澄淨的目光裏帶著領悟,與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對望著。“如果什麽人都可以任性妄為,不顧禮教,那麽這個國家就會大亂。”


    “沒錯。”她的話讓他感到驚喜,沒想到她竟能用最簡單淺白的語言,說出許多連男人都不懂的道理。


    “我以前總是認為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對的事,不必顧及別人的感受。”蘭萱眼裏掠過一絲惆悵。“可是如果每個人都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而沒有一套適用於天下的禮教準則、行為約束。那麽將會如何?”


    他輕輕收起她額前掉落一緇秀發。“蘭萱,你的聰慧超過了我的想像。”


    “我還沒說完,你怎麽就稱讚起我來了?”一抹嬌羞浮上她柔嫩的粉頰,紅暈俏麗地在她臉上暈染開來。


    他的目光掃過她泛紅的雙頰,越來越感到她的身上蘊藏著無數讓他著迷的品德與氣質。他的蘭萱是獨一無二的,勇敢、果決、堅韌、有自己的思想。


    她不同於一般的漢家女子,而他也相信在所有的滿族格格裏,也很難找到第二個像她這樣仗義豪邁又精明靈巧,且聰穎過人的女子。


    這份“特別”曾經讓他以為需要好好地管教她的脾氣,然而現在,她的這份“特別”卻是他最珍惜的特質。


    “不要再打斷我。”她的口氣嬌憨裏帶著命令。


    他隻是輕輕頷首。


    敏銳的光芒從她眼裏閃過,她用更加專注的表情望著張蕁。“如果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行為正確,而做出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我想一定會爭端不斷,甚至永無寧日。就好像上元節那日遇到的庫勒——今天他的表情可真是精采極了!”一提起這事兒,蘭萱表情靈動,目光興奮。“他第一輪比試也隻射中二個箭靶,而且都在邊緣。到最後一箭,根本就是毫無力氣,連弓也拉不開了!當他看到你輕鬆獲得了那組第一時,臉上的表情啊……光想就覺得好笑!”


    張蕁用挪揄的目光掠過她的臉,似笑非笑。


    “相公,你怎麽不說話?”


    “你不是命令我不要再打斷你嗎?”


    她噘起嘴。“也是啊……我繼續說正題……不要再扯開了!那個庫勒就是為所欲為,以為他可以強行帶走豔娘,還有他手下的那些家丁,也是仗著他的權勢而胡作非為!如果沒有道德法製來約束這樣的人,那麽就會有更多的人被他欺壓。”


    他深深點頭,被她眼裏突然閃爍出的智慧光芒所吸引,無法移開視線。


    “每個人都應該想到其他人,而不是隻想到自己。有時候即使是對的事,也會給旁人帶來麻煩。”她的笑容顯得開朗而寬容。


    “你讓我驚歎。”望著她靈動的雙眸,還有嘴角的笑靨,張蕁咧嘴而笑。“我竟然還曾經懷疑,你是否真的甘心情願接受禮教束縛,認同我遵循禮儀的觀點。”


    他自責地搖頭,眼神帶有歉意與憐惜。


    “可是你的見解遠高出我的期望數十倍。你用數月時間就領悟了我花費多年研究的道理學說,著實讓為夫敬佩不已。”


    一股不安從她心底浮現出來,張蕁充滿歉意與替她驕傲的眼眸讓她汗顏。


    她其實……的確欺瞞過他,並不是心甘情願接受他那些關於禮教的話語。


    “蘭萱,你願意原諒為夫?今日你如此信任我,而我卻無法做到相同的地步,實在是有愧於你對我的高情厚意。”張蕁悠然歎息。“關於禮教,關於夫妻相處之道,我也有許多不足之處,不能太過自以為是、剛愎自用。”


    蘭萱低下頭去,不敢望向他坦蕩的眼。


    “日後,我會改正這個過失。相信你說的每句話,就好像信任我自己一樣。”他的許諾重於泰山。


    蘭萱的心頭掠過陣陣不安,她可以這樣一言不發地接受他的承諾和歉意嗎?


    心跳不斷地加速,而一股涼意也從腳底竄上背脊。


    不,不可以!


    當他在許諾永遠信任她時,她又怎麽能懷著那樣的秘密而無恥接受?


    咬了咬嘴唇,蘭萱在心裏下了決心。


    不論說出來的結果是怎樣的讓他失望,她也應該對他坦白,說明真相。


    “堇棠……”無法控製住聲音的顫抖,她緩緩揚起頭。


    “我在。”感受到她聲音裏的鄭重,張蕁的眸光更顯溫柔明亮。


    “你那樣說真是讓我太感動了。”攀住他的頸項,一絲絲水氣盈滿她的眼眶。


    “你對我這麽好,然而我卻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安心地接受你的承諾。因為我……”


    馬車突然間微微顛簸了一下,然後倏地停止。


    張蕁對她微微一笑後,拉開一邊的車簾。“看來,我們到家了。”


    蘭萱隻能輕輕歎氣,看來她末說完的話要回房後再向他坦白了。


    她希望自己不要失去說出真相的勇氣。


    在張蕁的攙扶下,她跨下馬車。


    尚書府門前,執事陸陽恭敬的向他們行禮鞠躬。“少爺,少夫人。”


    “今日府裏沒什麽特別的事吧?”張尚書並未跟隨皇帝出遊,而是像往常一樣處理禮部的所有事務。


    執事再度向張蕁行禮。“舅夫人和表小姐來了,少爺,老爺讓我在這裏候著您和少夫人,您們一回府,就立刻稟報。”


    蘭萱瞪圓了好奇的目光望向張蕁,見他立刻麵露喜色。


    “舅母和婉約來了?太好了。蘭萱,我這就給你引見。”張蕁握起她的手,想了想又開口。“不對,你是格格,應該讓他們來晉見你才對。


    雖然這裏是自己家,但禮數也不可怠慢。”


    “你都說了是自己家,誰見誰不都一樣?我們先去向爹娘問安,那不就自然見到了嗎?”蘭萱斜睨著他,神情帶著幾分期待。“我們大婚時,你在江南的親戚也有不少人前來慶貨,路途遙遠,真是難為了他們。可是我卻無緣見到,他們又都趕回去了。這次來的舅母,那時有來嗎?”


    “舅父三年前過世,舅母和婉約表妹要守孝,故不能前來。”一邊說著話,他們一邊往府裏走去。


    “這樣啊……那我們更要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他們是第一次來京城嗎?”


    “不是。舅父曾經在京裏為官多年,後來才告老還鄉,回到杭州……我表妹的年紀與你相當,她來了,你也好有個伴。”張蕁笑著說道。


    “是啊,不知道她們會住多久?”蘭萱的注意力都被這對母女給占據了。她嫁入尚書府的這些日子,第一次有親眷來訪,這可是讓她好好表現一番的機會。


    她要當個讓任何人都滿意的女主人,好好招待張蕁的舅母與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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