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朝上下都知道康熙皇帝能文善武,阿哥們也個個都是競技場上的好手。


    每年的秋狩春獵就是各家阿哥、將軍、貝勒貝子們卯足勁表現的時候,誰的箭法準,誰的獵物多,必然可以得到皇帝的讚賞。因此一聽說要舉行騎術射箭大賽之後,這些八旗貴族子弟全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聽說了嗎?皇上沒讓阿哥們參加比賽。”當蘭萱等人在一旁的遮蔭觀戰棚下坐定後,她身旁的納蘭無雙俯身與她低語。


    蘭萱點頭說道:“這樣其他人就有表現的機會了。”她的目光四處遊移著,希望可以發現自己丈夫的身影。


    “我哥來了!就知道他不會去參加這種活動。”納蘭無雙伸手向著納蘭淩搖晃了幾下。“不過從他那裏應該可以聽到更多有趣的消息。”


    身著白衣,拿白色折扇的納蘭公子緩步而來,看見蘭萱後,他就咧開嘴角,笑得肆無忌憚。


    “你那是什麽表情?”蘭萱圓眼微瞪。“看到我家相公了嗎?”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旗裝,提醒自己要保持淑女風範。她現在可是禮部尚書府的媳婦——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在眾貴族麵前露臉,隱隱地感覺到有許多注視的目光。


    蘭萱這才有些明白張蕁說過的話——她的身份已經改變了,不再是以前可以無法無天的將軍府格格。而是講究禮儀典範的漢族世家長媳。


    如果她有什麽差錯,名譽受損的不止是她自己,甚至會牽扯到將軍府以及禮部尚書府,“蘭萱,婚後多日未見,你……真是讓我刮日相看。”納蘭淩望著她正襟危坐的優雅模樣。暗暗驚歎。“我還以為是哪家淑女和無雙坐在一起呢。”


    “納蘭公子,本格格一向都很有大家閨秀風範。”她笑不露齒,淡淡點頭。


    “是嗎?”納蘭淩的眼裏閃過一抹狡點。“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希望你聽了以後,還能保持住你的完美禮儀。”


    “請說。”她的目光掠過納蘭淩,還在搜索自己丈夫的身影。


    堇棠去了哪裏?他是文臣又是漢人,這春獵也是他第一次參加。


    出發前,蘭萱還是替他捏了把汗,暗自擔心。


    “蘭萱,不要找了。堇棠兄不會到這裏來觀看比試。”納蘭淩大刺刺地坐在她們後麵,又讓仆役拿了杯茶來一飲而盡。


    “納蘭公子,你這些舉動也太不優雅了。”蘭萱拿起小帕擦了下額角。


    “男人豪邁不是更吸引女人的目光嗎?”納蘭淩打開折扇。


    一旁的納蘭無雙翻了個白眼,對著蘭萱俏皮一笑。“以後誰嫁給他誰倒楣。”


    “堇棠為什麽不會來這裏?”蘭萱還是沒有發現夫君的影子,這才追問。


    納蘭淩倒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說也……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蘭萱知道納蘭淩是欲擒故縱,所以先前才故意忽略他的話。但是眼看著比試就要開始了,她心裏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盯著納蘭淩的詭譎笑容,蘭萱脫口而出:“他該不會……參加這次比試吧?”


    “果然是夫妻,真是心有靈犀!”納蘭淩搖了幾下折扇,看似悠然自得。“皇上讓大家自由選擇,除了幾位阿哥之外,文臣武將、貝勒貝子都能參加比試。”


    “那他也不必參加啊。”蘭萱難掩眼裏的愕然,低垂眼睫,她努力克製情緒。


    “因為有些家夥說你的夫君是個漢人,在馬術箭藝上一定技不如人。還有個什麽庫勒的,似乎刻意找他麻煩——要求與他比試,還說他如果逃避就是懦夫。”納蘭淩斜眼瞥了蘭萱一眼。“你對這個人應該不陌生吧?”


    “我當然記得,仗勢欺人,貪戀美色的敗類。”蘭萱咬著牙,低聲說道。


    “堇棠倒也沒有理睬他,隻是走到登記官那裏,報上了自己的官階和稱謂。”


    納蘭淩咧嘴而笑。“蘭萱,我認識堇棠兄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雖然是少數能讓我敬佩的漢人,但畢竟不擅騎射,我也從不曾見他動過武。你還是去勸勸他忍一時之氣,不必理會那些小人的挑釁。”


    蘭萱直視著前方,手裏自叮帕子早就被她擰成了麻花。


    “我可是放棄參加比試,特地趕過來知會你。趁現在還在布置比試場,應該沒人會注意少了個格格觀戰。如果我是你,就會立刻趕過去阻止他。”納蘭淩以扇掩口,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蘭萱聽得真切,她斂下麵容,嘴唇微抿了一下。“好,我去。”


    “我和無雙替你掩護,我的仆役會帶你過去。他們在東邊的馬廄準備。”納蘭淩合上扇子。


    蘭萱神色凝重地點頭。明亮的限眸裏沒有任何的喜怒之色,顯得平靜而內斂。


    這樣的表現倒讓納蘭兄妹有些注異。


    “以前是個驕慢的將軍府格格,現在則是個端莊的年輕婦人。”納蘭淩的眉間也有抹疑惑。“婚姻竟可以讓人有如此大的變化……”


    “不過私底下她還是那麽活潑可人。”納蘭無雙的眼裏流露出了幾許羨慕。


    “如果我也能學會那種優雅的儀態,就不會整日被阿瑪教訓了。”


    納蘭淩揚眉,並沒有言語。對於自己的妹妹。他的確沒什麽自信可言。


    張蕁選擇完了箭矢,又親自替坐騎換了套馬鞍。


    他從小廝手裏接過弓,穩健地跨上了馬。“你回去告訴少夫人找要參加比試,不必在這裏陪著我了。”想到蘭萱會等他,他決定還是派人先去知會她。


    “少爺……少夫人她……”


    張蕁背上箭筒,正認真地檢查著弓弦的韌性與弓臂的強度。聽到小廝猶豫的聲音,他厲聲問道:“怎麽還不去?”


    “他不必去告訴我,因為我在這呢。”回答他的卻不是小廝的聲音,而是清脆熟悉的女聲。


    “蘭萱?”張蕁大感吃驚,立刻下馬,站定在妻子麵前。“你怎麽在這?”


    隻見蘭萱淺笑盈盈,眉眼裏帶著三分笑意,三分端莊,三分俏皮。


    “滿族男子在出征前,都會接受妻子的祝福。我現在來祝福你,應該不算違反禮教吧?”


    “不算。”他的眼裏掠過幾許驚奇,蘭萱的舉止總是如此出人意料。


    “不過就算違反禮教,我也會來。”她親切地靠到他身邊,眼眸裏閃著晶瑩的亮光。


    張蕁沉思地凝視著她,半晌後,他也微笑起來。“我以為你來,是想阻止我參加比試,但看來並非如此。”


    “是有人建議我來阻止你。”她張著好奇的眼睛環視了四周,其他人都在忙著準備,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不過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來,我們去那裏說話。”他牽過馬,帶著她往不遠處的樹林邊緣走去。


    將馬拴在一旁的大樹上後,張蕁愜意地靠著樹幹而立。


    “你一點也不緊張,還很期待。”在無人處,蘭萱也顯得更為活潑了幾分。


    “為什麽覺得沒有必要阻止我?我是個漢人,書香門第出身,你不怕我等一下手忙腳亂,讓人笑話?”他凝視著她眼裏閃爍的幾許溫柔。


    她眨動著靈活大眼,噘起櫻唇:“你可不是個遇事衝動,容易受人挑釁的人。


    我相信你既然選擇參賽,就必然有你的理由。我還記得上元節那天,我們初遇時,你正氣凜然的表現。”


    張蕁揚起薄角,笑容如蔚藍天空般清澈明朗。“我也記得那一天你不顧自己身分暴露的危險,也要出手助人的巾幗英氣。”


    “你居然也會誇我……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含羞的蘭萱揚起頭看向天空,心裏暖洋洋的。


    張蕁伸手一勾,就將她帶到他堅實的胸膛前。“蘭萱,你能這樣信任我,我覺得榮幸而驕傲。我的妻子竟可以這般理解我。”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是啊,我很理解你……”但你什麽時候能理解我呢?心底裏掠過一絲遺憾,但她用更明亮的笑容掩蓋失落。


    現在可不是她自怨自艾的時候,她是來替她的夫君打氣的!“所以不管輸贏,我都會支持你。”目光落在他臉上,一抹堅定浮現在她雙眸中。


    他輕鬆地將雙手環繞在她的腰間。“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四目相接,一股說不出的溫暖氣息在兩人的心頭徘徊。


    微風輕巧地穿過樹梢,拂過他們的臉頰,也吹起了他的衣擺、她的裙裾。


    時光在這個瞬間停滯了,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在兩人的胸懷裏衍生。這樣清晰地看到對方。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的末來緊緊相係:


    “我要回去了……”蘭萱的眼裏閃過不舍,多麽希望這一刻可以永久停留。


    隻有他們倆,再也沒有旁人。


    張蕁卻緩緩搖頭。“我還沒收到祝福,你怎麽能走?”陽光折射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更顯耀眼。


    蘭萱含羞帶怯地低下頭去。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樣。雖然是一貫的溫柔,一貫的穩重……但在那雙深邃有神的眼眸裏,還蘊藏著一些讓她臉紅心跳的東西,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神采飛揚、玉樹臨風。


    她揚起眼臉,粉頰嫣紅,星眸晶瑩地望向他眼裏那足以將她完全吸入的清鑠光芒。她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柔聲低語:“我打算這樣祝福……”踮起腳,她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還打算這樣祝福……”


    她帶著柔媚羞怯的笑容,眼神裏閃爍著嬌湣大膽的神采,主動吻上他的嘴唇。


    蜻蜒點水般地一觸,她又帶著淺笑,紅著雙頰準備撤退。


    然而張蕁怎會如此輕易罷休?他有力的手臂微微收縮,就讓她的紅唇再度貼上他的嘴角。那是充滿柔情密意,又熱烈纏綿的一吻。


    在這皇家圍場中,當遠處敲響了競爭比試的隆隆鼓聲,愛意卻在他們之間悄悄蔓延……蘭萱雖早已有了準備,張蕁的馬術與箭法應該都有不錯的表現,但她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厲害到如此地步。


    初試時,他打敗了同組所有八旗貴族子弟,拔得頭籌。隻見他騎著駿馬從靶場前飛掠而過,豎立著的十個圓形草靶上,就被射上了十枝箭矢,九枝都正中紅心,唯有一枝箭微微偏離靶心。蘭萱驚愕得幾乎台不攏嘴——直到耳邊如雷般的歡呼聲拉回了她的理智,才讓她不至激動地跳了起來。


    要矜持,要典雅,要穩重……她的視線熱烈掃過丈夫昂揚威武的臉,第一次發現她溫文儒雅的丈夫也有如此豪邁英武的一麵。


    “蘭萱,真沒想到,你的夫君能騎善射,不比我們滿洲男兒遜色!”


    納蘭無雙驚歎著。


    “我也沒想到……”淡淡的驕傲浮上她的粉頰,蘭宣格格此刻得意洋洋,但又刻意忍耐,不想太喜形於色。


    “說不定今天的勝者不是滿人,而是個漢人。”搖著折扇,納蘭淩挑了下眉。


    他眼裏的光芒也不知是欣喜還是陰沉。


    “是不是有些不服氣啊,大哥?”納蘭無雙挪揄地看向他。“如果贏了今天的比試,勢必能獲得聖上的嘉許,說不定還真能贏個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但是……如果是漢人奪魁,許多人的麵子大概就要掛不住了。”


    蘭萱聽在心裏,並不接話。她隻是注視著丈夫離開的背影,默默給他鼓勵。


    “蘭萱,我想到你以前和我說過,要嫁就要嫁個最勇敢的男人。雖然你嫁給了儒學之士,禮儀之家,但竟也能如願以償。”納蘭無雙湊近她的耳邊低語。


    一抹喜悅的光芒掠過她清澈的雙眸,蘭萱轉頭瞥了眼無雙。“你這丫頭……還不快快坐好,比試還沒結束呢,嚼什麽舌根。”


    “哎喲哎喲……看看……這才嫁了人沒幾天,就開始端起夫人架子了。”納蘭無雙歎息問坐回自己的座位。


    “順騏哥哥也參賽了啊。”蘭萱看向比試場地,握帕的手微微提起護住心窩。


    “以前每次狩獵,他都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這組比試必定他第一——知道嗎?今天的比試還有人開了賭局,我就押了順驥第一。”納蘭淩得意的說道。


    果不其然,順騏以全中的戰績獲勝,而且也是所有與賽選手裏,唯一一個全中靶心的人。


    “接下來才是困難的部分。”納蘭淩繼續搖晃著他的折扇。“現在隻是初試,等一下複試就要拿出真本事啦,到時候高下立分。”


    “蘭萱,如果張爵爺真的拿了第一,那就能從皇上那裏得到天大的榮寵呢!”


    納蘭無雙顯得非常激動。


    “那八個人裏的確好手如雲……不過,也許我相公真能打敗他們也說不定!”


    她綻放出一抹璀璨的笑痕,帶著自信與淡淡的驕傲。


    “這麽有信心啊……別忘了順騏也是對手之一。”納蘭淩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他是我相公,我當然對他有信心。”蘭萱嫣然一笑。“就算不是第一又如何?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差別。”


    她的話音剛落,比試就正式開始了。陣陣鼓聲中,選手們掖照抽簽決定的順序陸續上場。


    “好難啊。”納蘭無雙微微感歎。比試共有十個指定地點,遍布圍場各處,不但要在限定時間內抵達指定地點,還得射中那一刻才放飛的鴿子。“可惜我們看不到全部過程……快看,那裏放鴿子了!”


    所有在競技場裏觀看的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男子們有許多都蠢蠢欲試的想牽馬跟上選手,但由於康熙皇帝並沒有下令眾人可以離開,因此全都忍耐著。


    張蕁第三個出場,當第一人出發後約一盞茶的工夫,第二人也跟上了。此刻,他就牽著馬站在競技場的入口處等待命令。


    蘭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無暇顧及其他。


    然後,張蕁回頭了。他準確地找到了她,遠遠的……隔著一整個競技場,蘭萱卻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熱烈的視線。


    他對她微微點頭。


    她對他露出笑容。


    隻是那樣平常的舉動,卻將一切話語都道盡了。


    號令響起,他跨上了馬背。


    她的雙手放在心口。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是她心目中的勇士。得夫如此,婦複何求?


    同分。


    張蕁與順驥貝勒在第二場競賽中,同樣射中九隻鴿子,也都隻用了三盞茶的時間。


    這樣的結果讓主持大賽的兵部尚書進退兩難,皇帝要決勝負,需要一個勝者。


    現在該如何是好?


    張蕁與順驥一起站在競技場的中央,等待著結果宣布。


    兵部尚書正在請示康熙皇帝,而兩側的觀賽台上早已喧嘩四起。


    張蕁是漢人,卻有如此高絕的箭法與騎術,自然惹來無數議論。


    有讚歎的、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嘲諷的……對於這些滿人武士和八旗子弟來說,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與諷刺。


    “聖上有令,請張爵爺與順騏貝勒爺一同上前回話。”傳令太監在皇座邊揚聲高喊。


    “是!”兩人同時朗聲回答,並步向前。


    觀戰台的一側,蘭萱並沒有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也沒有與身邊興奮的人群交談。她隻是逕自坐著,目光望向高台上的康熙皇帝,專注凝視著。


    雖然,她是這樣的為她夫君驕傲,然而,從她身邊那些竊竊私語裏,她突然間意識到了張蕁如果勝出,那代表了什麽。


    滿人不如漢人!


    而且還是滿人引以為傲的馬術箭法。


    在這個滿人所統治的王朝裏,這應該是無法讓人容忍的事。


    身為格格,一向以身為滿人為傲的自己,此刻又該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她的目光移向張蕁,他直直地跪下,謙卑中又帶著那樣的自尊自傲。


    “平身。”康熙皇帝帶著欣賞的目光掃過兩人。“朕承諾過,這次競技的勝者可以得到朕所賜予的禮物一從太祖皇帝起,都不曾給予過的一項尊貴禮物。”康熙皇帝威嚴的聲音緩緩響起,而整個競技場上立刻就鴉雀無聲。


    尖銳的顫抖掠過蘭萱的胸口,從未有過的寒意從她心底裏升起。


    但即使臉色蒼白,她還是維持著自己的坐姿。


    “這項殊榮我隻能賜予一人。”康熙皇帝以威武的目光掃過全場。


    所有目光都垂斂下來,無人敢與聖上的眼神相觸。


    “朕皇權天授,也將秉持公正。張蕁、順騏,朕若要卿等與朕一同較量,卿等是否願意?”康熙皇帝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眼裏都閃過了愕然與驚詫。


    這個世上,沒有人敢與皇帝較量。


    而皇帝的這句話,究竟是何用意,也讓人無從揣測——看來,能否獲得皇帝垂青,就在於張蕁與順騏的回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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