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阿菊頓了一頓,繼續說,“夫人走了以後,兩位小姐也被送到學校去住了。家裏整日整日地就隻有老爺一個人,家務事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傭人們無聊的時候,就難免湊在一起說東道西——雖然老爺明令禁止大家談論夫人的事,但是這種事情沒有私下不招人議論的。有一天,我在走廊裏聽到幾個傭人在議論夫人,說夫人表麵上裝高貴,到最後還不是紅杏出牆……我一時就火了,忍不住衝過去說:夫人根本不是那種人,是老爺一直有別的女人!她們不信,我就又說:是真的!我在老爺房門口聽到的,他總是……正說著,老爺不知道怎麽就過來了,他聽到了我的話,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紅一陣白一陣的,然後就說:我早就說過了,不準議論夫人的事,你們幾個三天之內滾蛋。我當時也不知怎麽了,竟然跟老爺頂撞了起來。我說:就算是趕我走我還是要說,夫人的苦總要有人知道,不能讓她白擔了惡名……本來已經轉身要走的老爺聽了我的話,忽然又猛地一下轉了回來,他直勾勾地瞪著我,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可過了一會兒,眼神突然又變了,變得很空洞,很蒼涼無奈,表情也一下子變得很悲哀。最後他竟然什麽也沒說,隻歎了一口氣,就走開了。”


    “那後來呢?你就走了?”漣問。


    “嗯。第二天我就走了。其實我知道,做幫傭的最忌諱說主人家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什麽,也應該悶在肚子裏。我說得太多了,不可能再留在這裏了,所以……”阿菊結束了她的敘述。


    漣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時間,整間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漣,我知道你此刻心裏已有一個模糊的猜想。”漪終於打破了寧靜,“就像我當時聽完阿菊的話一樣,那時候,我也不願意相信我的這個猜想。所以,阿菊來後,我又跟她一起做了一些事……”漪一邊說一邊站起身。


    “什麽事?難道還有什麽?”漣語調已有些異常,聽起來十分刺耳。她顯然已經開始意識到,漪的調查似乎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結論,而這個結論,也許會推翻在她們腦海裏和內心深處保持了十年之久的一些原以為已經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東西。


    “我和阿菊幾乎打掃了整間屋子,我們整理了每一個房間。後來,我們找到了這個,在母親的房裏。”漪從扔在床邊的背包裏拿出了一件東西,重新走回漣的麵前。


    是一個本子,普通的黑色的皮質封麵。看上去也似乎還有些年代。


    “這是什麽?”漣問,語氣不自覺地透著緊張。


    “日記。”漪說。平靜的聲音與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越發顯得怪異,“看看吧,是母親的日記。雖然沒有時間,但是從所記錄的一些事情上來推算,應該是距離她離開前三年多的時候開始寫的。”


    漪伸出手,手有幾分遲疑。


    “事情已經說到了這個分上,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瞞你了。所以,漣,事實即將全部揭開。無論如何,你隻有麵對,就像我當時看清全部事實的時候一樣。本不想告訴你,但是……也許是注定的。即使是痛苦,我們也要一起承受。”漪說,重重地把日記本放到漣的手上。


    漣深深吸了一口氣,翻開那本日記。


    這是一本十分淩亂的日記,看得出來,都是在主人心緒十分混亂或者情緒十分激動的時候匆匆寫下的,很多頁都隻有一兩句話,甚至連日期和時間都沒有。


    “看看吧,雖然不是每一篇都清晰易懂,但隻要你看完了,你就還是能明白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漪說。


    【第二章 日記】


    我不明白我的生活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曾經我是那麽熱切地渴望著我和顯祖的婚姻生活。丈夫、孩子、家庭,和煦的春光和宜人的庭院……我似乎已經擁有了這一切。然而,這些真的就是我當初心心念念的一切嗎?如果夢想已經達成,那麽,我就應該如當初所想的,滿足而快樂地生活——做妻子、做母親、做夫人……至少,應該變成一個豐腴的少婦,在無聊的午後,帶著孩子在花園裏嬉戲;或者打扮整齊地出門去,在一家又一家服飾店裏穿梭閑逛,用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決定身上這條裙子究竟應該搭配哪一隻手袋……可是,沒有,在我們婚後的漫長時光裏,我沒有一天擁有過這種恬淡閑適的心情。我隻是憔悴,日複一日地憔悴。我的心情越來越焦躁,我的眼神越來越恐慌。我仿佛每天都陷在一種無邊的緊張當中,起初,是麵對我的丈夫;進而發展到我的孩子;以至於家裏的傭人、偶然來拜訪的客人……所有所有的人,我都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合適的表情與言語來應對他們。當他們轉身離開之後,我又要把剛才所說的話所做的動作一一從頭到尾仔細思量分析,唯恐有所行差踏錯。


    更重要的是,我那沉悶的婚姻生活。如果說,天下所有的夫妻都會歸於最終的熟稔與疏離,世間所有的婚姻都會演變成一種無言的相處與拉鋸。那麽,我願意忍受這些。然而,無論如何,日日夜夜地相對與經年累月地相伴裏,至少應該會有一刻,哪怕一生也隻有那麽一瞬間吧,兩個人會因為某一件事,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情感衝動的刹那,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溫情與甜蜜吧?!我們沒有,或者說我的婚姻裏沒有,我們隻是生活在黯淡裏,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無盡的時光讓這種令人窒息的黯淡越積越深,而我所期望的亮色與曙光卻從來沒有降臨過,甚至從來沒有過一點點降臨的預兆。


    有時,我熱切地盼望著我能夠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這樣,至少我能擁有簡單而無知的快樂與滿足。


    ……


    今天,應該算是我和顯祖的結婚紀念日。七年前的今天,我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投入他懷裏。我是那樣的用力啊,在那一刻,我的心激動得幾乎要蹦出胸口。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一定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我幾乎能想象到我當時的樣子——緋紅的雙頰,明亮的眼睛,夢幻般滿足的笑容與無窮無盡的美好憧憬。幸福中的女人啊,無論多麽平淡的臉孔也會像花朵一樣嬌豔地綻放,即使是神明見到了也會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吧?!可是,他,摟著我的那個人,我即將的丈夫,我幸福與美麗的唯一來源,卻沒有對懷中的這份嫵媚動人的風景掃上哪怕最不經意的一眼。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多麽致命的忽視。我天真地沉浸在自己一廂情願的幸福裏。我自信地以為,他能漸漸地忘記,能慢慢地把目光轉向我,我們會一點一點地獲得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現在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每每想到我第一次在他懷中的那一刻,想到當時我的幸福滿足與他的無奈敷衍,我的心就會尖銳地疼痛。尤其是在今天,在這樣一個對我充滿紀念意義而又飽含嘲弄的日子裏想起那一切,我的心就似乎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更可怕的是,我還在無法克製地想起我們婚後的每年的今天。慘痛與屈辱的回憶,卻是那樣無奈地讓人無法忘記,頻頻憶起。


    第一年,我用了一周的時間在做準備。我定做了最華麗的禮服,預訂了最好的餐廳。就連家裏的傭人都知道,夫人為了和老爺一起慶祝結婚紀念日而忙碌了多日,興奮了多日。然而,那天,他,我的丈夫,根本就沒有回來。他去了日本,一個多星期,他根本不記得有結婚紀念日這回事。


    那些日子裏,我幾乎每天都在偷偷流淚。在我的臥室裏。夜裏,浸濕了的枕頭冰涼如鐵。然而,他回來了,我什麽也沒有說。我笑臉相迎。


    明年,我還有明年。我對自己說。


    第二年,他沒有出去,我也沒有再預訂餐廳。然而,當天晚上,他對我在家的“大擺宴席”而驚詫不已。我的丈夫,並不是記得了結婚紀念日而刻意留在家裏的。我隻是運道好,撞上了他那天剛好有空而已。他非常尷尬地陪我吃完了那頓“宴席”,匆匆離去時的表情讓我刻骨銘心。


    第三年。我沒有準備任何東西。但是,我在心中暗暗地盼望——也許,也許今年他會記得……畢竟,去年我曾經那樣地“提醒”過……也許……然而,我沒有盼來任何東西。


    第四年之後,我就徹底地放棄了這個本應美好的日子。一同放棄的,還有我對婚姻生活的幾乎全部的美好想象與期許。我開始說服自己——忍耐,忍耐一切。也許會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月明,在忽然間。


    今天,又是一年了。我又守了一年,忍了一年,等了一年。然而,一切又一次宣告徒勞無功。顯祖,我的丈夫,從昨天晚上回來之後就沒有出過房間。我讓阿菊如常地把飯菜送到了他的房間。自己則龜縮在這裏,想著、想著,想著一切。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難道,一切就真的無法改變?


    ……


    今天,我和顯祖難得的一起出門——他的一個朋友的婚禮。說來可憐,我和顯祖隻有在這一類場合才會出雙入對。結婚多年,我的丈夫沒有陪我上過一次街,沒有請我吃過一頓飯,沒有……


    他的這個朋友是我們家多代的世交子弟,去年才從國外回來,沒想到這麽快就結婚了。婚禮辦得自然是奢華而隆重,夫妻雙方雖然都是在西式的教育下長大,但婚禮卻還是按照中國最古老最傳統的方式。滿眼的紅色,滿眼的喜慶。賓客坐滿了整個酒店大堂,新郎新娘在人群裏穿梭著,接受著大家的道賀、敬酒以及一些善意的取笑嬉鬧。顯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公式化的笑容——能來到這裏的,多多少少也都是些熟人。我則配合著他,默默地杵著,機械地微笑、點頭,再微笑……沒人的空當裏,我偶然瞟見了新郎和新娘——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多喝了幾杯,新娘兩頰飛著紅霞,纖細的身軀在層層疊疊嫁衣的包裹下,更顯得嬌弱。而她身邊的新郎,她的丈夫,也是一臉的喜氣,也許是人太多,或者是穿得太厚,額上已經密密地爬上了一小圈汗漬。可他似乎還渾然不覺,隻不住地望著身邊的可人兒,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妻子手中的酒杯倒空了,再換上一杯清水……新娘的臉更紅了,伏在丈夫耳邊說了句什麽,二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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